公孫虎誌在必得地舉起雙斧擋在胸前,他曾跟眠狼交過手,對少年的力量了如指掌。但當黑劍的劍尖觸及到巨斧時,他突然覺得不對勁了。

眠狼的劍在刹那間使了三次勁,蓬勃的勁力接連而至,仿佛海潮般連綿不絕。還好他經驗豐富,連退三步,總算化解了眠狼這一刺的激突。可饒是如此,他的手腕仍變得酸脹麻木。

熱風卷起沙塵,遊龍般在二人之間遊走。唐軍見以一當百的公孫虎被眠狼牽製,迅速整頓好隊形,抵抗住了騎兵的第二次衝鋒。

“幾年不見,你長本事了呢!”公孫虎將雙斧舞成一團慘白淩厲的光,獰笑一聲,“真可惜,我的力量也變大了。”

眠狼並不說話,黑眸微沉,身形與寶劍融為一體,又一劍刺向公孫虎的心口。

他的招式與之前一模一樣,甚至連攻擊的位置都未變分毫,但運在劍上的力量卻足有千鈞。

劍鋒劃破空氣,發出刺耳的尖嘯,筆直地刺進斧影之中。公孫虎那舞得滴水不漏的雙斧,在利刃麵前,仿佛是兩個漏洞百出的滑稽小醜,輕而易舉地便被突破了防線。

劍尖刺進了公孫虎的胸肌,他立刻鎖緊了胸口的肌肉,向後縱身一躍,才總算沒有受到致命的傷害。

鮮血從他胸前寸許長的傷口中緩緩滲出,染紅了棕色的獸皮。

眠狼不發一言,擺出弓步,又一擊迎麵襲來。這次他使的依舊是同一招,寶劍仍指向公孫虎的心髒。

公孫虎這次不再以巨斧防禦,急忙遊走躲避,但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無論他怎麽躲,那尖銳的黑芒仍如影隨形地追隨著他,始終不離他心髒處三寸。

冷汗自他的背後滲出,即便明媚的夏陽也無法令他溫暖半分。

叛軍有一半騎兵折陷在陷馬坑裏,步兵的力量不及唐軍,戰局在瞬息之間發生了逆轉。他腳下一滑,突然絆倒在一具屍體上,卻正是那個被他削掉了半個腦袋的小兵。

少年死不瞑目,圓睜著雙眼躺在黃土上,仿佛在直愣愣地瞪著他。

他突然覺得心頭一緊,胸口微微發涼,卻見眠狼的劍已經準確地刺進了他的左胸,他慘叫一聲,跌倒在地。

鮮血自傷口激射而出,在熱風中劃出淒豔的弧線。

“你怎麽會變得如此強大?”公孫虎捂住傷口,驚悸萬分地問。眠狼的招式看似平淡,實際上卻包含著非凡的速度與力量,否則也不會輕易取得壓倒性的勝利。

“說了你也不會懂。”眠狼一向惜字如金,他的臉似鐵板般冷硬,又刺出了第四劍。仍然是一樣的招式,一樣的位置。

這次公孫虎再也不敢纏鬥,就地打了個滾,龐大的身軀便如青煙般消散在灼熱的夏風裏。

眠狼手持長劍,站在沙場之中,看唐軍奮勇殺敵,將敵人逼至幾裏之外。隻是炎炎烈日下,沒有一個人敢接近這個鋒利如刀的冷俊少年,他似一塊堅硬的岩石般孤零零地站在拚殺的人潮中。

當廝殺聲如潮汐般漸漸褪去,當殘陽似血,鋪滿了整個殺場。他似乎覺得異常無趣,才麵無表情地收起長劍,走進了潼關城。

是夜,趙欲為和老頭子在潼關城中匆匆而行。白天的戰事在大家的心中都蒙上層淡淡的陰影,公孫虎的凶殘暴虐,讓將領們意識到叛軍並非想象中那麽脆弱,仿佛深海的漩渦般潛藏著神秘莫測的力量。

暖風拂過,吹落粉紫色的桐花,落在兩人的肩頭。但他們根本無心欣賞雲蒸霞蔚似的美麗花樹,各懷心事地走在空曠的街道上。

“今晚我有事要同將軍商議。”趙欲為最終停在了哥舒翰居住的營房前,仍笑吟吟地對老頭子說,“先生隻是我的幕僚,還請在這裏稍等一下。”

“你是怕把我牽扯進去吧。”老頭子卻毫不介意地倚在泥灰牆上,仰望著街邊高大的梧桐,“公孫虎的出現,應該也讓將軍感到有壓力,所以你才特意利用這個機會進言。”

“不錯。”趙欲為抖了抖衣袖,整理好冠帶,觀音似波瀾不驚的玉麵上,始現出一絲凜然的神色,“國難當頭,君子自當挺身而出。”

老頭子饒有意味地看著趙欲為端正的五官,唇邊修剪整齊的須髯,卻無法在他和顏悅色的臉上找出一絲縫隙。

“你會成功的。”良久,他斬釘截鐵地說,“因為你想殺的人,跟我想殺的,是同一個人。”

趙欲為了然地對他笑了笑,雙手撩起長袍,謙恭順從地走進了將軍的營房,即便是再挑剔的人也無法從趙判官的身上看出一絲忤逆之色。

可往往看起來最聽話的,卻偏偏是最危險的。

桐花又掉落了一朵,砸在老頭子的肩頭,他有時喜歡等待,有時卻又毫無耐心。比如在這個全都是男人的軍營裏,在這個既有明月清風,又有花香浮動,卻偏偏沒有美酒點綴的夜晚,讓他多待一刻都是受刑。

因此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他就姿態翩然地向民居的所在走去。

他一點兒也不替趙欲為擔心,隻要沒有被剜掉口眼,那種幾乎成了精似的人,誰也無法要了他的命。

雖然城外大兵壓境,平民的居所仍歌舞升平。留下的要麽是看淡生死的人,要麽是把錢看得比命還重的人,所幸這兩種人剛好能融洽共處。

宵禁在這裏形同虛設,即便是漏夜也有小酒館開門迎客,光顧的客人絡繹不絕。

老頭子跟身邊醉生夢死的酒徒幾乎二致,叫了兩碟小菜,一壺暖酒,在初夏的暖風中慢慢喝起來。

他沒有召喚任何一個屬下,卻擺了兩副碗碟,仿佛在等什麽人。

當更夫敲響了第九下梆子,一個身穿嫩柳色半臂,藍色百褶長裙的少女走進了酒館。她的長發梳成一根粗黑油亮的獨辮,隨意地放在臉側,細腰如剛抽芽的嫩柳,在夜風裏輕柔款擺。

少女做閨秀打扮,眼睛像是貓兒似地微微眯著,她並不及阿朱婀娜嫵媚,也更沒有鴛鴦和索瑪那種驚世駭俗的美。

但是當她一出現,便如陽光般照亮了這個醃漬肮髒的小酒館。她周身都散發著勃勃生機,能令人聯想到春天零落如雨的飛花,夏日裏沁人心脾的涼風,等一切淡泊而美好的存在。

老頭子看到少女,手一歪,杯中的劣酒便灑出了幾滴。一貫蒼白憔悴的臉色,也染上了曖昧的暖紅。

“咳咳咳……”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但是咳了一會兒,發現即便裝病也不管用了。因為少女始終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接著似變戲法般,不知從何處掏出了一個白瓷酒壺。

“這些破酒有什麽好喝的?長歌哥哥,喝我的這壺。”她大大方方地坐在老頭子麵前,把酒壺放在矮桌上。

她的動作令手臂露出衣袖,纖瘦的手腕上纏滿精致的黑色皮袋,皮袋裏插滿了薄薄的刀片,在燈影下閃爍著紛亂的寒光。

“多謝。”老頭子朝她拱手行禮。

“這真不像久別重逢的人該說的話呢。”琉璃輕輕歎息,單手托腮,看著酒館中落魄的醉漢,“我們分開有上百年了吧?每次想到再見麵的那天,我都會有不同的設想,或者是在雨中的亭台裏,或者是在清幽的竹屋中,或者是在繁華熱鬧的集市裏。我們先是問對方是否安好,然後抱頭痛哭……”

“你一點沒變,仍然那麽愛幻想。”老頭子打斷了她,聲音卻是難得的低沉溫柔。

“那久別重逢的人們應該怎樣?”琉璃一邊問,一邊將空杯斟滿。

“世上哪來那麽多良辰美景,不過是走到哪裏算哪裏,就像這破敗屋、闌珊月、奈何天……”

但之後的話他再也說不出口了,琉璃攬住他的脖頸,深深地吻住了他。少女的丁香小舌,連同芬芳醇香的酒,一同竄入他的唇舌之中。

味蕾也被這世間最美的酒融化,在半夢半醒間,他仿佛又回到了百年之前。

那時他還是個懵懂的少年,第一次跟在大人身後走進了煙花酒肆,袒胸露背的歌妓在薄霧似的輕紗中婉轉輕歌,酥了恩客們的骨。

不知為什麽,此時此刻,他恍然又聽到了那呻吟般的媚曲,女人唱的是: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十裏春風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