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欲為經曆了十幾天的車馬勞頓,終於在一日午後抵達了潼關城。潼關西接華山,南靠秦嶺,北臨黃河,東麵山峰崖絕穀深,古人曾感慨“人間路止潼關險”,是難得的天險之地。

隻要潼關不破,叛軍就無法西進,長安便高枕無憂。

而潼關向來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聞名,城內駐紮著二十萬官軍,兼之領軍的又是軍功卓越的河西節度使哥舒翰。

因此潼關城內毫無肅殺之氣,將領軍士都以逸待勞,哥舒翰更是終日閉門不出,在病榻上思考戰略。

趙欲為在潼關城內安置好住宿,住在了簡陋的營房中。老頭子頂替了左承恩,以幕僚的身份,隨侍他的左右。

北地的兵營,物資匱乏,不比富庶的南方水城。但老頭子仍如變戲法似地準備出四樣小菜,而美人瓶中的甘香竹葉青,也換成了北方燒喉的烈酒。

兩人在燈影下一邊品嚐著菜肴美酒,一邊對弈,恍如約好了似的,都不發一言。

漸漸酒氣蒸騰,燒紅了趙欲為水玉似的雙頰,令這位如佛祖般慈悲和藹的判官,平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你此番回來,想必是要有所作為吧?”棋局進行了一半,趙欲為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向對麵醉眼迷離的老頭子。

三年不見,老頭子仍是一副公子年少的模樣,容貌絲毫未改,或許唯一的變化,就是眉宇間添了些憂色。

但是這點愁容,被他雲淡風輕的姿態遮蓋,輕易無法發覺。

“趙公想要的是什麽,我便也有一樣的心願。”他垂下眼簾,靜靜地落下一枚黑子。營房的門沒有關攏,夜風穿堂而過,吹起他的衣襟,在燭影下翻飛,恍如張牙舞爪的魔魅。

他一身白衣,坐在紛亂的魅影中,仿佛坐擁整個黑暗世界的王。

“那你知道,我此番是為何而來?”趙欲為漸漸放鬆,倚在窗邊,饒有意味地看著這位久別重逢的舊交。

“趙公不遠千裏來到潼關,自然是嗅到了這裏有絕好的機會,把握住了,便能飛黃騰達。”老頭子薄唇一抿,喝了口嗆辣的烈酒,“朝廷倚重哥舒翰,接連加封,皆因如今隻有他能守住潼關。世人看潼關被圍,岌岌可危,卻不知潼關也是擊退叛軍的最佳所在。如果此戰獲勝,得到的封賞定然可觀。”

“老頭子果然聰明。”趙欲為落子在棋盤的一角,封住了一小片黑子的“氣”,他鳳眼微眯,流露出貪婪精明的光,“我賭官軍會贏,安祿山占據洛陽後,不思進取,耽於享受。目光短淺若此,怎能奪取天下。”

這一手他用了十足十的力氣,棋子落下去時,在棋盤上激起珠玉飛濺之聲。老頭子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趙欲為脹紅的臉色,額上鼓起的青筋,饒有意味地笑了笑,湊到他的耳邊,以輕若蚊呐的聲音說:“趙公,你應該還有個殺人的任務吧?”

趙欲為原本穩健的手指,突然輕輕一顫,指間的棋子悄無聲息地滾落在地。

由於位處叢山之間,潼關的風比平原處大很多。阿朱坐在營房的房頂上,散開了滿頭的烏發,山風呼嘯而過,吹亂青絲,遮住了她凝白而陰鬱的臉。

這晚月亮又大又圓,像是個銀盤似地懸在天心。阿朱借著如水月華,遙遙地望向深山處連綿起伏的密林,仿佛在那層層疊疊的碧葉中,看到了不為人知的秘密。

“楚山秦山皆白雲,白雲處處長隨君。長隨君,君入楚山裏,雲亦隨君渡湘水……”她如一隻蜘蛛般輕捷地伏在灰瓦之上,輕啟檀口,唱起了李太白的詩文,“湘水上,女蘿衣,白雲堪臥君早歸。”

這首送友人歸隱的詩,經她清麗婉轉的嗓子唱出來,別有一番閨房哀怨的情致。

歌聲輕柔,散入夜風,一個人悄無聲息地隨風而至,飛鳥似輕盈地落在她的身後。那是一個頎長俊美的青年,他身著墨色繡翠竹長袍,長發束在頭頂,雙目以黛筆勾描,簡直就像是個從畫裏走出來的翩翩美男。

“阿朱,你看到了什麽?”他看向躺在夜風裏高歌的阿朱,似乎嗅到了不祥的氣息。

“大戰將至,有人就要死了……”阿朱的杏核大眼濃黑得像化不開的墨錠,饒是月光銀白如雪,也無法在她的瞳仁裏映出半分光明。

“你還能看到什麽?”乾達婆沉靜地問。

“看不到了,這幾年老頭子能力倍增,我也多了預知的能力,但卻僅限於不遠處的未來。”阿朱輕輕歎息,杏眼一輪,看向長身玉立的乾達婆,“你呢?應該也長本事了吧?卻從未見你施展。”

乾達婆輕輕笑了,他似優伶般曼妙地展了展衣袖,遮住了半張俊臉。這姿態異常做作,卻風流得讓人不忍移開眼睛。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他薄唇微啟,一字一句地說,“等到,天落紅雨之時。”

趙欲為稍作休息,便投入繁忙的戰事中。他是文官出身,從未打過仗,調動起兵馬糧草卻頭頭是道,甚至比經驗豐富的判官還要精明幾分。

而對於這位在戰事緊急時臨危受命的菩薩似的男人,大家都不敢得罪,用腳趾都能猜到他一定有強大的背景,那位貴人搞不好正端坐在宮闈之中,以趙欲為為眼,遙遙關注著潼關。

所以趙欲為在軍營中如魚得水,左右逢源,漸漸連抱病的老將軍哥舒翰,都會在他說話時認真傾聽。

他並不會公開表示采納趙欲為的建議,但在下達命令時,或多或少受到趙判官進言的影響。

於是參軍左使們,都待這位新任判官格外不同。

這世上有些人就是如此,隻要把他放在人群中,他就能窺見人們心底的貪婪和恐懼,並且加以利用,活得如魚得水。

轉眼間一個月過去,盛夏將至,吹進潼關的風,也一日暖似一日。期間安祿山之子安慶緒幾次帥兵馬衝關,卻又屢次被駐守的唐軍擊退。

潼關固若金湯,直至一日午後,敵軍中出現了一位手持雙斧的猛將,他身高足有丈餘,在炎熱的夏季裏仍身穿虎皮背心。因為他做平民打扮,沒有披掛盔甲,起初官軍們都對這人不以為意。

但當衝鋒的號角響起,這赤膊大漢一馬當先,揮舞著戰斧率先衝入了戰局。由於他身材高大,**的駿馬都被顯得異常羸弱。

巨斧的利刃,在陽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光。城牆上的士兵立刻扣動弩機,上千支羽箭同時射出,飛蝗般遮天蔽日,激出的破空之聲不絕於耳。

“吾乃公孫虎,擋我者皆死!”大漢發出一聲振聾發聵的咆哮,居然不閃也不避,迎著烏鴉鴉的箭雨策馬奔馳。他長舒猿臂,將兩柄足有磨盤大的斧子舞得滴水不漏,於是黃沙遍地的戰場上,刹那間便出現了一個寒光森森的巨大光環。

白光所到之處,激起罡風陣陣,將羽箭悉數擊落。

潼關城頭的兵帥皆為之震驚,還沒等弓弩手射出第二波羽箭,公孫虎卻如叢林中獵食的猛獸般機敏,嗅到了瞬息即逝的時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向了城門。

他**的坐騎似長了眼睛,輕而易舉地跳過了官軍挖好的陷阱和溝渠,眨眼間便挾著飛揚的沙塵來到了步兵麵前。

一個手持長矛的兵士,抬頭看著這個凶神惡煞般的猛士,連眼睛都沒來得及眨,便被他一斧削掉了天靈蓋。

白花花的腦漿混著鮮血,飛濺到唐軍飄揚的旗幟上。

正午的豔陽,像是隻無情的怒眼,瞪視著這血腥的殺戮。公孫虎行雲流水般揮舞著雙斧,仿佛被死神祝佑,幾乎每動一下就能收割一個生命。

他的軀幹漸漸被犧牲品的鮮血染紅,即便有弓弩手射死了他的戰馬,也無法阻止他的猛攻。

叛軍見公孫虎力克唐軍,氣勢大振,騎兵也手持長刀,策馬發起了第一次衝鋒。

唐軍立刻潰敗如落花流水,兵士們哀叫著奔走逃散,即便將領在城頭號令布陣都沒有用。

公孫虎漸漸殺紅了眼,血脈中的獸性蓬勃而出,竟然一邊殺人,一邊伸出舌頭舔舐獵物們迸射的鮮血。

然而就在他瘋狂得要吃人肉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斧子居然被卡住了。

它像是嵌在了堅硬的岩石中,即便他再怎麽用力,也紋絲不動。但戰場上並沒有岩石,隻有一個黑衣少年。

他以劍鞘和劍刃夾住了那被鮮血染紅的巨斧,斧刃上的血一滴滴地滴到少年冷酷而俊逸的臉上。

少年嫌棄地別過臉,鬆開了長劍。

“眠狼……”公孫虎橫肉糾結的臉上,現出一絲殘忍的笑,他舔了舔斧刃上的鮮血,粗聲粗氣地說,“昔日的手下敗將,還敢來跟我作對?”

但眠狼一言不發,隻送出了手中的長劍,烏光閃電般撕破晴空,精準地刺向公孫虎的心口。

熱浪襲人,鳳舞黃沙,仿佛在戰場上繪出了魔鬼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