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城裏,梳著長辮子的少女在民舍間遊**,軍營附近滿是肅殺之氣,民居裏百姓仍安居樂業。

即便十裏外就是大軍壓境,凡人們仍繼續著庸常的生活。熱氣騰騰的早點攤子擺上小街,賣雜貨的生意人也開門迎客。

長辮子少女在一處賣豆花的攤前坐下,她一副大家閨秀打扮,卻偏偏背負著弓箭。但這戰亂時分,大家都對少女奇異的打扮視而不見,埋頭吃著早點。

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年公子,從長街盡頭走來,搖著折扇坐在女孩的對麵。公子衣飾簡單,料子卻閃爍著流水般的光澤,襯得他溫和儒雅的麵孔,似美玉般端方怡人。

“琉璃,你還是跟過去一樣嘴饞。”他輕輕咳了兩聲,劍眉蹙成一團,似乎宿疾纏身。

琉璃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呼嚕嚕地喝光了一碗豆花,手腕一翻,纖指中已經多了把薄薄的刀片。

“百色,玩這種遊戲有趣嗎?”她轉動小刀,寒光在指尖綻放出一朵閃亮的花。

“被你識破了啊。”年輕公子歎口氣,麵容飛速變化,變成個穿繡花短衫的少年,“我還以為你會上當呢,隻是個小玩笑,不要生氣哦。”

琉璃笑眯眯地收起了刀,她托腮看著滿臉諂媚之色的少年,“是不是塚狐不相信我,所以特意派你來試探?”

“怎麽會呢,我家公子隻是派我來給姑娘捎個口信,七日後他要親征。屆時潼關必破,公子囑咐姑娘最好早點離開潼關,免受戰火之擾。”百色點頭哈腰地笑,小臉上像是開了朵燦爛的花,“隻是不知道姑娘的任務完成得怎麽樣了?”

“憑你也來問我?”琉璃揚手就打了百色一個耳光,她幾近透明的小臉泛出薄薄的紅暈,怒氣從心底蒸騰而起。

百色被打得呲牙咧嘴,又不敢發作,眼睛裏像是生出了刀子,剜著琉璃白裏透紅的臉。

“咒語破壞文我已經混在酒裏,讓他喝下去了,置於什麽時候發作,還要看本姑娘的心情。”琉璃卻無視這小妖精的怨恨,伸指揉了揉他被打得腫脹的臉頰,憐惜地說,“我叱吒風雲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抓蟲子吃呢。以後記住,遇到了比自己厲害的人,要學會說敬語。”

楊國忠最近愁容滿麵,但是當一個人日日踏著生死的邊界行走,怎麽也不會開心。

天下風雲劇變,他從一個小小的扶風縣縣尉到如今的右相,可謂平步青雲,扶搖直上。不想安祿山突然起兵,且以誅殺他為名義,令他每天上朝都如履薄冰。

朝中同僚多對他積怨已深,他生怕哪天便有人跳出來建議聖人殺了自己。

幸好最近他得了朵漂亮的解語花,每每在他心力交瘁時,溫言軟語地安慰他。此時他正臥在這美人膝上,一雙溫軟如玉的素手,輕輕地揉著他的太陽穴。

“郎君今日似乎有些不快?”美人櫻唇含笑,嬌聲似珠玉落盤,輕輕地問。

此時已進五月,園子裏的玉簪盡數開放,花香經暑氣一蒸,無處不在,更令人心煩氣躁。

“還不是朝裏的事,安祿山這廝,非要置我於死地,而且萬一哥舒翰向聖人抗表,隻怕我的性命便要不保了。”他說到此處,不由鼻酸,幾乎要哭出來,他辛苦多年才得到今日的榮華富貴,哪知卻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哎呀,那楊郎可要小心了,如今哥舒翰手握朝廷重兵,連聖人都要讓他幾分呢。”美人似受到了驚嚇,玉指輕輕一抖,發髻上環佩相交,發出連綿不絕的“叮咚——”聲。

她畫著豔麗的飛霞妝,額上貼著金子做的花鈿,襯得肌膚晶瑩透明,一張俏麗麵孔,帶著亦天真亦嫵媚的美。

“媚娘,那你說我該怎麽辦?”楊國忠翻身坐起,將媚娘攬在懷中,瑟瑟發抖,“如果我死了,他們定然也不會放過你。”

“楊郎可聽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個成語?”媚娘如藤蔓般纏在他的臂膀上,瞳光如水,“楊郎可訓練一支專屬於自己的軍隊,安插在哥舒翰身後,這樣既可威脅哥舒翰,讓他不敢輕舉妄動,又能防備安祿山,即便潼關失陷,楊郎也能自保。”

楊國忠沉思了一會兒,猛地跳下錦榻,他換上紫色朝服,飛快地走出了門。不知為什麽,毒辣的太陽照在頭上,他一點也不覺得熱,家奴早已經備好馬車在大門外等候。駿馬一騎絕塵,向大明宮疾馳而去。

而在丞相的豪邸中,媚娘赤腳走下臥榻,一邊哼著歌,一邊走向廂房。廂房日照不足,涼爽陰暗,一個身穿錦服,目光呆滯的兒童,坐在陰涼通風的廳堂裏。

“弟弟,今天吃的蓮子羹可喜歡?”媚娘問向孩子,但孩子根本不回答她,隻疲憊地別過臉。

“該午睡了吧,姐姐這就帶你去睡覺。”她牽起孩子軟糯的小手,把他安置在價值千金的玉榻上。

這個妖冶豔麗的女人輕輕地為孩子一邊打扇一邊哼歌,像是個滿懷無限愛意的慈母。孩子很快就睡著了,風在空曠的房間裏滌**,拂過男孩漆黑的長睫,拂過媚娘黑亮的青絲,拂過房梁上一片漆黑的亮緞衣角。

眠狼懷抱寶劍,居高臨下地望著這溫馨平和的一幕。媚娘的歌在午後的陽光中飄揚,絲絲縷縷,仿佛夏日裏的涼風,輕易便吹進了人的心尖上。

他冷酷而俊美的臉依然少有表情,蔥管似挺直的鼻梁上,卻浮出點點汗珠。

他像是尊雕像般一動不動,直至媚娘哄睡了弟弟,直至驕陽現出一絲頹意,這冰雕似的人兒才遁入盛暑的熏風中,消失不見。

聖人因盛寵貴妃,賜給楊國忠一支由3000禁苑士兵組成的軍隊,劍南將軍李福德是楊國忠的心腹,趁此機會,又招募了一萬人置於灞上。

可惜他的太平日子還未過幾天,哥舒翰便上表請求灞上軍隊駐守潼關。如今哥舒翰是前線總指揮,天下軍馬皆聽從他的調遣,朝廷不得不答應了他的要求。

而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晚上,這隻隊伍的將領杜乾運接到了一封印著火漆的密函。信是以哥舒翰的名義寫的,讓他速去潼關軍營,有重要的軍事會議要開。

杜乾運僅帶了幾名親信,就匆匆趕到潼關。雨打紅花,凋落了盛放的木槿和芍藥,在一片花殘柳敗中,他見到了哥舒翰。

這位馳名天下的名將,像是隻疲憊的獅子似地躺在臥榻上,但即便行動不便,這隻獅子仍然不怒自威,眼光裏滿含肅殺之氣。

但這些都沒有什麽,最令杜乾運討厭的,是哥舒翰的房間裏還有一個人。那是個看起來仿佛總是在笑的男人,看服飾應該是任判官一職,但他卻完全沒有軍人的粗狂之氣,臉潤得像上好的白瓷,表情溫和可親,一雙丹鳳眼微微上挑,令他的五官透著幾分精明。

如果不是唇邊修剪整齊的美髯,這男人簡直像極了高高在上的菩薩。

“這是趙判官,杜領軍盡可放心。”哥舒翰虎眼微眯,看起來似乎異常困倦。

杜乾運躬身站在廳堂中,漆黑的天幕中驟然響起一聲悶雷,雨水像是鞭子般抽打著窗欞,冷風挾著雨水灌了進來,令他背後泛起一絲涼意。

“哥仆射,不是有軍機要儀,怎麽沒見這裏有別人?”在這駭人的沉靜持續了半柱香功夫之後,杜乾運終於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請示自己的上司。

“杜乾運,你可知錯在哪裏?”哥舒翰驟然從榻上暴起,大喝一聲。一道閃電破空而過,將他怒氣勃發的臉孔照得似羅刹般猙獰。

“屬、屬下不知……”杜乾運被他嚇得渾身發抖,理智**然飄飛。

“你居然敢在屯兵於灞上,動搖前線的軍心!”哥舒翰厲聲嗬斥,“軍士皆議論紛紛,說這支隊伍其實是朝廷在防備我們。”

“這、這不關屬下的事啊!”杜乾運百口莫辯,他不過是個領軍,之前的所為都是聽從右相的安排。

閃電像是蛛網縱橫交錯,似乎將天地撕裂成無數塊。而在天幕被撕扯劈裂的同時,一柄長刀,準確地貫穿了杜乾運的心髒,染血的刀尖,透出他的前胸。

杜乾運仿佛不敢相信似地,看著左胸的傷口。但這一刀既準且穩,連一絲轉圜的餘地都沒給他留。

在生命最後的瞬間,他倒在冰冷的地上,看清了拿刀的男人。那人玉麵似佛,丹鳳含精,卻是哥舒翰口口聲聲讓他“放心”的趙判官。

“恭喜將軍,又得到一萬兵馬。”趙欲為卻看也不看地上奄奄一息的杜乾運,躬身向哥舒翰道喜,但即便他謙卑而恭敬,卻始終沒有放下手中的長刀。

哥舒翰滿意地笑了,他揮揮手,示意趙欲為退下。很快有兵卒進來抬走杜乾運的屍體,將地洗得一塵不染。

風雨飄搖,吹得室內燭火忽明忽暗。哥舒翰倚在榻上打盹,享受著這夏日難得的涼意,仿佛方才的殺戮根本就未曾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