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疲憊地回到了農舍,令我精力衰竭的並非一整晚的夜遊,而是身上那根日益增長的紅線。

女人算計了我,她在給我力量的同時,也在我身上中下詛咒,當紅線沿著血脈抵達心髒的那天,就是我喪命之時。

而隻有殺掉龍神,才能令詛咒破滅,我不得不在紅線抵達心口之前完成任務。

天氣越來越冷了,陰雨霏霏,被褥仿佛被浸入水似的冰涼。即便我將炭火燒得足足的,也無法令身體變暖,終於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了一個女人,沉默地坐在我的床頭。

她黑發如瀑,露出的半張臉美麗得似皎潔的新月,她溫柔地伸出手,五指翻飛。輕撩著我光裸的左臂,像是在彈奏一張古琴。

“龍神到底隱藏著怎樣的秘密?”我靜靜地問。

“那需要你用心尋找。”她咯咯怪笑,調皮活潑似嬰孩,“但你如果殺不掉它,死期就不遠了。”

“它不應該是洞穴裏的那條怪蟲,而是更強大的存在。”我朝她笑了笑,“如果我現在出手殺掉那條蟲子,搞不好會死得更快。”

女人愣住了,她緩緩抽回了僵硬的手。

“你比我想象得更加聰明,但你怎麽知道那條蟲子不是龍神?”

“因為神,是有靈性的,而它顯然沒有。”我回想著在洞窟中看到的一切,憑著猜測回答她,“它更像是一個神的坐騎,強大,愚蠢,而且安於現狀。”

女人臉上的笑凝住了,她喃喃自語,“什麽都被你猜到了,我不知是找對了人,還是找錯了人。”

接著她像是一團霧,消彌在夜色中。我從夢中驚醒,但見月光映入陋室,留下一地孤寒。

我拜別了老農夫一家,又回到了臥龍城。因為在看到那人工開鑿的洞窟,我就發覺所謂的龍神,其實從未潛伏在山中。

我走的那天冷雨飄飛,鉛雲罩頂,自從進入了冬季,南詔的雨便越來越多。

蒙蒙細雨將所有的景致都浸入灰暗的底色,我踏著蕭瑟的冷雨回到了臥龍城,與月餘前不同的是,此時家家戶戶張燈結彩,竹樓上遍布綠蘿,就連貫通東西的長街上,都擠滿了做生意的小販。

“快過年了啊。”阿政仍然在藥鋪裏工作,他看到我憔悴的身影,若有所思地說。

不過短短月餘沒見,他迅速地成長了,圓潤的臉變得棱角分明,雙目中也褪去熠熠神彩。街對麵的金器店現在變成了織錦鋪,據說昔日肥胖的龐掌櫃舉家遷入中原,誰也不知他最終將在何方落腳。

仿佛在一夕之間,便已經物是人非。

“索瑪呢?”我手持竹傘,輕咳著問阿政。

阿政年輕稚嫩的臉,刹那間滿布落寞之色。他一言不發,從櫃台後掏出個小酒壺,朝我晃了晃。

之前我認識的阿政,是滴酒不沾的,但是我從未想到他的酒量會這麽好。

藥鋪的老板去山裏買藥了,坐堂的老醫生最喜歡在下雨的日子睡覺。所以我倚在櫃台上,跟阿政一直從午後喝到天黑,我們誰也沒提那個眼窩深陷的姑娘,隻閑話冷雨落花。

“為什麽人會變得這麽多?”夜雨淒寒,當我走出藥鋪時,喝得微醺的阿政,醉眼迷離地問。

“朝朝花遷徙,歲歲人移改。今日物塵處,昔日為大海。”我撐開竹傘,拎著半壺殘酒,走進淒雨冷風中,“當你見過滄海桑田,便知人心易變,原屬應該。”

整日陰雨綿綿,街上的小販早早收攤。泥水橫流的石板路上,隻餘一地狼藉。一個身穿月白色牡丹繡花長袍,似伶人般曼妙俊美的男人,寂寥地站在屋簷下。

他失魂落魄地望著我,似乎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我沒問他到底看到了什麽,因為這種眼神我早就司空見慣,那是每顆稚嫩的心靈成長的必經之途。我走到他麵前,將酒壺遞給他,他接過猛灌了幾口,似乎要驅盡長夜深寒。

我持著傘,向長街盡頭走去,乾達婆卻並未躲到我的傘下。他沉默地漫步,任冷雨澆濕牡丹,衝花濃妝,狼狽落魄得像隻羽毛被打濕的孔雀。

我在祭司的居所附近找了個小客棧住下,此時南詔和大唐之間的局勢更為緊張。原本就因為臨近年關而住客稀少的客棧,生意更加蕭條了。

推開客房的竹窗,對麵就是祭司們居住的幾棟竹樓。即便在天高氣爽,萬裏無雲的日子,竹樓中也總是縈繞著淡藍色的煙霧,那是驅魔辟邪的香氣,即便是我那些厲害的屬下們也對此心生畏懼。

所以我度過了幾天寧靜的日子,沒有阿朱來陪我喝酒,沒有乾達婆對我念經,至於眠狼,他雖然帶著鋒利的寶劍回來了,但是素來少言寡語,跟我一向是不怎麽親近的。

一晃眼五日過去,天氣越發陰寒。茫茫細雨如織,將天地都籠進個鉛灰色的罩子裏。

在一個冷風蕭瑟,陰雨霏霏的晚上,我在客棧中看到了索瑪。她比上次在雲山中見到時成熟豐碩了許多,原本消瘦的臉龐變得瑩潤飽滿,半露著羊脂般潔白光潤的肩膀,嫵媚惑人,像個風情萬種的女人。

她跟一個身穿織錦棉袍的少年共乘一騎,少年癡迷地擁吻著她,像是迫切地要與她的香軀融為一體。

雨打花燈,攪亂了情人耳鬢廝磨的影子。

我長歎一聲,落下窗口的竹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