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像是瘋長的藤蔓,很快就爬上了我的手臂。我咳嗽的時候開始多了起來,而此時冷雨飄飛,南詔的天氣也一日涼似一日。

日益崩潰的身體,讓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對待這次委托,所以很快就離開了藥鋪。

臨走那天,金器店的龐掌櫃請我喝酒。他覺得我是個讀書人,一直對我另眼相看。我們坐在城中最高的酒樓上,一邊飲酒,一邊聊天。

南詔深受大唐影響,酒樓裏的掌櫃為了攬生意,也依樣畫葫蘆地請來年輕漂亮的歌姬唱曲。

少女輕撥著琵琶,暖糯的聲音散入雨中,甜絲絲地像是蜜糖。

“長生,我就要離開臥龍城了。”酒過三巡,龐掌櫃終於開口了。

“嗯。”我點了點頭。

“你不問為什麽?”他很驚異。

“向來急流勇退,才是聰明人所為。”

他笑了笑,似乎很滿意我的回答,“自從上次一劫,我就萌生了退意,想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老。況且,如今南詔局勢也不太平,做生意的,最怕天下大亂。”

他越說聲音越低,最終幾不可聞。

“如果你願意,就跟我一起走吧。你這樣的人才,不該埋沒在這邊陲小城。”

我笑著拒絕了他,因為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不遠處的雲山,像一條黑黝黝的巨龍,俯臥在天邊。

“可惜了。”在分離之時,龐掌櫃惋惜地看了我一眼,頭也不回地踱著方步,消失在道路盡頭。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憑吊一個死人,令我有些不悅。當晚下了一場冷雨,打落了許多殘枝枯葉,即便溫暖如南詔,也迎來了冬天的腳步。

我搬離了藥鋪後,在雲山腳下找了戶農家借宿。屋主是一對老夫妻,還有他們兩個兒子,守著幾畝薄田,以耕種為生。

他們很熱情地接待我,因為我可以教他們的孫子和孫女讀書認字,而在南詔請個教書先生,是十分昂貴的。

“我小的時候,見過龍神。”在一個陰霾的午後,上了年紀的老人給我講關於龍神的傳奇,“那時候有一個部落的黑蠻人駐紮在臥龍城旁,時不時就對臥龍城的百姓燒殺搶掠。而龍神,就是在那時出現的。”

“喔?”

“龍神顯靈,一夜之間將黑蠻的部落**為平地。我那時還小,隻記得它是個龐然大物,一張口就吃掉了幾個人。據說那支黑蠻徹底滅絕了,連繈褓中的嬰兒都被龍神殺死,從此再無匪人來犯,臥龍城迎來了長達數十年的太平日子。”

彼時濃黑的烏雲聚集在雲山頂,像是一條翻湧起伏的巨龍,我看著那層雲密布,好似看到了黑鱗閃爍,龍爪森然。

每天午後陽光最盛的時候,我都會去龍窟附近轉轉。阿朱那天潛入其中,已經探明洞內的虛實。

“那裏麵躲著的,絕不是龍,我看倒像一隻巨大的蟲。”她懶洋洋地伸展玉臂,望著天高雲影,“那股味道太熟悉了,我永遠不會搞錯。”

阿朱的情報,跟我那晚被襲擊的經曆完全吻合。可是我實在搞不懂,為什麽臥龍城的人會供奉一條如此龐大的蟲子呢?而且這樣大的蟲,又是怎麽出現在山裏的?

“我想去探訪龍窟。”我看向阿朱。

“是蟲洞吧。”她打了個嗬欠,天一冷,阿朱就容易犯困,“每日子時之後,它都會出去覓食,直至黎明前才回來。我們可以趁那個間隙進去。”

我點了點頭,任阿朱依偎在我的肩膀上打盹。她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馨香,與好女無異,完全不像一個妖怪。

我靠在農舍簡陋的牆壁上,看著窗外連綿不絕的群山。冬日已近,雲山在陰霾的天氣中展現出幽深莫測的模樣。

淡淡的冬陽,透過小窗揮灑而入,映在我的手臂上。一條觸目驚心的紅線,扭曲地蜿蜒到了手肘的位置。

我突然覺得胸口沉悶,咳了幾聲,一口濃腥的血從喉頭逸出,子夜時分,萬籟俱寂,明月當空。

這晚月色皎潔,將大地籠罩在一片銀裝素裹之中,闊葉和草尖仿佛都被鍍上一層白銀,綻放著暗啞的光華。

阿朱抱著我,緩緩向洞底垂下,她一寸寸放開手中的銀絲,於是連幽深不見底的洞穴,看起來都變得安憩沉靜。

洞很深,我們足足下墜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達洞底。腳底傳來濡濕冰冷的涼意,顯然洞裏有些積水。

我點亮了隨身攜帶的火折,隻見隻見正身處一個空曠而深邃的通道中。奇怪的是,牆壁上滿布嶙峋的鑿痕,這個通道竟然是人工開掘的。

蟲洞中開闊而通風,幾乎具備了爬蟲們喜歡的一切條件,陰暗潮濕以及涼爽。

阿朱一來到洞裏就格外活躍,杏核妙目顧盼神飛,顯然也對蟲洞中的環境異常滿意。

“往那邊走。”阿朱指向一條岔路,“在盡頭有些有趣的物事。”

我順著她所指的方向走去,很快就發現了她所謂的“有趣的物事”。那是一堆巨大的軀殼,小山般堆在洞穴的角落裏。鼇足、鱗甲、觸須無一不栩栩如生,雖然明知是蟲蛻,卻仍然讓人見了心生畏懼,仿佛這些蛻掉的硬殼隨時都能站起來攻擊人一般。

“看這數量驚人的蟲蛻,它在這裏生活已經有很多年了。”阿朱了然地為我解釋。

我們又轉向了另一條通道,在那裏又發現了很多動物的骸骨,小到兔子,大到牛,累累白骨也同樣堆積如山。

而且最瘮人的是,在這些白骨中居然還有幾副人類的骷髏。

在漆黑的蟲洞裏,飄搖的火光中,看著這些白森森的骨架,如論如何也不能令人心情愉悅。

所以我跟阿朱隻停留了一會兒,就繼續向洞穴最深處走去。

“那裏隻有一個小洞,我去過好幾次了,但怎麽也搞不清啊那個洞是做什麽的。”阿朱困惑地帶我走到了洞穴的最裏端。

那裏正如阿朱所說的,有一個僅能容納一個人的小洞,洞口光滑而整齊,同樣具有人工開鑿的痕跡。

“就是這裏。”阿朱彎下腰,以纖指從洞邊拈起一團泥土,“看,這土裏混著血。”

火折的光忽明忽暗,照得窄洞幽玄神秘,像是傳說中地獄的入口。我嗅了嗅那團土,又探頭向洞裏望去,隻見洞的那端黑黝黝的一片,但隱約可見是個小小的石室。

臉上畫滿咒符的巫師吟唱著詭異的歌曲;**的女人被塞進了牆壁上的窄洞;濃腥的鮮血從洞口流出來。

紛疊的畫麵如潮水般湧進我的腦海,那晚看到的幻像,在現實中一一得到了印證。

“是犧牲?還是什麽?”我在黑暗中喃喃自語。

阿朱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到了出去的時候,她的腦中似藏著個日晷,即便不用任何計時器也能準確地察覺到時間。

我們匆忙地跑出了蟲穴,此時天色黑得似一塊化不開的墨錠,連星月都變得黯淡無光。

我潛行於密林中,回想著方才在蟲洞中的所見。竟隱約從心底升起了一絲不真實的感覺,無論是龍神、委托還是那完全由人工鑿製的山洞,似乎都在向我透漏著某種信息。

但我剛剛想了一點,嘴裏就又溢出甜腥的味道。幾隻潛藏於暗影處的妖怪撲上來,要搶奪我嘴角的鮮血,被阿朱兩巴掌給打飛出去。

“老頭子,你病了?”她斜睨著杏眼問,那雙玲瓏妙目中,似乎看到了我刻意隱藏的秘密。

“最近天氣太冷了而已。”我擦幹了唇邊的鮮血。

“你放心,我對誰都不會說的。況且乾達婆現在正忙著跟臥龍城裏那個漂亮的小妮子私會呢,根本無暇顧及你的身體。”阿朱咕咕怪笑著,眉眼彎成了兩道月牙,每當她見人陷入情網,總是會笑成這樣子。

我別過頭,乾達婆那點小心思,有經驗的人一見便知。他涉世太淺,被女色迷惑也屬應該。

“你不去阻止?”

“為什麽要管?”我了然地看向阿朱,“你我都心知肚明,那小姑娘根本就沒有真心,或者她有太多顆心,總之乾達婆受夠了傷自然會回來的。年輕人,受些傷總有好處。”

阿朱一言不發地笑,帶著我走下雲山,黎明仿佛眨眼間就降臨了。淡紫色的晨霧,如海洋般將我們淹沒,而在這彌漫的霧氣中,我仿佛聽到叢林中傳來“簌簌”輕響,依稀是條巨大的蟲子,在森林中蜿蜒爬行發出的響動。

一切凶如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