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歸來皆兩兩,誰在高樓,日日無聊望。常羨東風即擅仿,窗花剪成桃花樣……”姑娘們軟糯的歌聲散入清風,像是隻紅酥手,拂在行人們的心尖上。

我駐足停在臥龍城的長街,腳下踏著一灘殷紅,那是前幾日打劫金飾店的賊人,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的痕跡。

中秋之後,一場冷雨不期而至,將臥龍城洗刷得濃翠欲滴。南詔人酷愛養花,家家戶戶都有花壇,雨後的小城,在紅花綠葉的點綴下,嬌嫩得如一位塗丹點翠的佳人,眼角眉梢,盡是風情。

“長生,正好你在。”肥胖的龐掌櫃坐在金飾店裏招呼我,“快來幫我看看這些賬目,晚上請你喝酒。”

“龐掌櫃怎麽突然要請客?”我笑著走進去。龐掌櫃是個細心的人,一本帳要兩人看過才放心,我也不介意多拿份工錢。

“前幾日的劫難,讓我心有餘悸,想喝杯酒壓壓驚。”他哀哀歎氣,身上的肉又鬆又垮,襯得綾羅輕衣越發鮮亮耀眼,不過短短數日,他就老了。

我一邊翻著賬本,一邊跟他聊天。一個夏季過去,我的左手越來越靈活,生活已無大礙。

“可惜了,畢竟你長得清俊,還讀過書……”龐掌櫃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又想念叨我找位娘子,連忙幹咳不止,打斷了談話。

一個白色的影子像是穿花蝴蝶鑽進了藥鋪裏,那個人身形如纖柳扶風,嫋嫋婷婷,兩條油亮的大辮子垂在腦後,卻是中秋那天被歹人劫持的姑娘。

阿政眉開眼笑地迎上去,殷勤地端上一杯鮮花茶。

“白費功夫。”龐掌櫃斜眼看著這對溫馨融洽的小男女,連連搖頭,“阿政這情算是表錯了,索瑪是城裏有名的美人,祭祀時的領舞,怎麽能看得上他。”

漂亮的姑娘,或多或少都有點傲氣,她們眼高於頂,卻忘記了紅顏易老。我笑了笑,繼續專心看賬本。

少頃,一片陰影覆上了朱筆墨跡。我抬起頭,卻正對上一張精致漂亮的麵孔,少女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麵前。

這是我第一次仔細觀察這個美麗的姑娘,她生得像一隻初生的小鹿,眼睛漆黑美麗,鼻子小而挺翹,臉蛋似白茶花般吹彈可破。因為年紀小,鬢邊蜷著幾縷卷曲的碎發,更惹人憐愛。

“我叫索瑪,你呢?”索瑪偏頭看我,深陷的眼窩像是藏著個耐人尋味的謎。

“長生。”我笑眯眯地說,“長命百歲的意思。”

“你不應該叫長生。”她語出驚人。

“那我該叫什麽?”我仍笑眯眯地。

“誰知道呢,總之你不像個會祈望長命百歲的人。”她饒有意味地笑,“倒像是個殺人的人。”

“姑娘是不是喝多了,現在天色尚早。”我指了指明晃晃的日頭。

索瑪也不生氣,隻抿了抿嘴,甩著大辮子轉身走了。她纖細的背影像是在跳一支優美的舞,消失在集市的人海中。

雨過天青,天幕清澈得似晶瑩剔透的琉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山頂聚著一層烏雲,將散不散,搖搖欲墜。

“山雨欲來嘍。”一旁的龐掌櫃哼哼唧唧地說。

茅屋狹窄而肮髒,僅容一人轉身,隔壁就是藥鋪的倉庫,濃鬱的藥香,從隔板的縫隙中流瀉而出。

我坐在以茅草和木板搭成的簡陋榻上,望向窗外的璀璨星輝。

屋子雖小,正中卻放著一張矮桌,桌上有一隻繪著美人的瓷瓶,卻是我過去慣用的樣式。

一個身穿黑色蠻族衣裙的女子,酥胸半露,纖手如玉,正在調戲她身邊的長衫美男。男人端著酒杯,始終眼觀鼻鼻觀心,不為所動。

“眠狼呢?”我問向阿朱。

“他說許久沒有戰鬥,劍有些鈍,去邊境磨劍了。這裏不比大唐,沒有高明的磨劍師傅。”阿朱說完,在乾達婆臉上印了個唇印,後者嚇了一跳,卻仍故作鎮定地端坐著。

“別逗他了。”我走過去,坐在桌邊。阿朱為我斟滿了米酒,酒酸甜軟糯,入口芬芳,像是少女清甜的丁香舌。

於是阿朱也為這美酒陶醉了,她伸長玉臂,在隔板上抓住一隻蟑螂塞進朱唇,權當下酒菜。

“先生,我們要一直待在這裏嗎?”乾達婆小心地問,他是頗有個性的妖怪,追求生命的意義,整日盡往寺廟裏跑,但殺起人來,卻偏偏連眼睛都不眨。

“我喜歡南詔。”我看向他。

事實上,此時的我無處可去,右手殘疾,力量也隻夠對付些強盜毛賊。南詔國內遍布沼澤和瘴氣,唐人都不願涉足,我也隻能隱姓埋名地蟄伏於此,直至身體完全恢複的那天。

可是這些我都不敢宣之於口,驅魔師的力量衰退,一旦被寄生的妖怪知道,隨時都可能被反噬。

因此我隻輕咳幾聲,喝下口酸甜清爽的酒。酒入喉舌,仿若一個纏綣情深的吻。

“老頭子,你有沒有在認真聽我說話呢?”阿朱伸出玉手,捏了一下我的臉,不耐煩地蹙起娥眉。

“嗯?”

“我說這裏並非久留之地……”她伸出紅舌,在唇邊舔了舔,“雲山裏有古怪,似乎蟄伏著非常強大的力量。”

我的心登時一突,麵上卻裝作若無其事,繼續飲酒。

“可能是山神吧,這麽大的山,怎麽會沒有精怪。”

阿朱不再言語,她順著破屋的窗口望出去,仿佛望到了遠處的燈火連天,鼓樂喧囂。

“女孩子們在排舞呢,是菩薩蠻,真漂亮。”她的視力在妖怪中也是拔尖的,顯然看到了我們無法感知的所在。

“菩薩蠻?”乾達婆急忙轉過頭,他對所有跟宗教沾邊的東西都有興趣。

“是一種南詔蠻族進獻給大唐的舞蹈,少女們梳高髻,穿瓔珞衣,做蛇舞,曾經一舞驚豔大明宮。因為舞者的打扮酷似細腰觀音,所以又稱‘菩薩蠻’舞。”我耐心地對他解釋,“在南詔祭祀時,有時也會跳這支舞。”

“說起來,祭鬼的日子就要到了呢。不知這臥龍城,供奉的是哪路神鬼?”阿朱雙眼迷離地說。

窗外星月輝映,照得她似杏花沾雨般嬌豔,我忍不住在她臉龐上親了一下。她嬌笑著伸指在我額上一點,素腰輕擺,整個人便融化在朦朧夜色中。

而乾達婆則一弓腰,從敞開的窗口躍出去,大概是去看那菩薩蠻舞了。

我看著這些脾性各異的屬下,忍不住搖頭輕笑。一個壯碩如山的身影,浮上了我的腦海,於是笑容凝結在嘴邊,像是寒冬中凝固的冰。

右手在月光中如蠟雕般慘白,沒有半分生氣,我苦笑兩聲,倚在破牆上。銀輝似水,照出我伶仃的身影,飄飄忽忽地吊在屋中,宛如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