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新月如勾,嵌在濃黑的天幕上。

臥龍城的蠻民們都來到了位於城外兩裏外的雲山中,大家牽著自家的牲口,聚攏在茂林中的山洞前。

山洞嵌在一處高聳入天的山峰下,足有五丈高,洞口怪石嶙峋嶙峋,滿布藤蔓,令人望而生畏。五個身著彩服的祭司一字排開,站在龍窟前,為首的則是一位頭戴羊角銀盔,身披獸皮的老人。

南詔人崇拜鬼神,擅長巫蠱之術,每個部落都設有鬼主,主持祭鬼的儀式。而臥龍城的鬼主,顯然就是這位老人。

鬼主的臉上以樹汁畫滿了咒符,如叢生的花蔓般遮蔽了他的本來麵目。他一言不發,慢慢舉起鑲著龍頭的手杖,於是嘈雜的群眾變成一片死寂。

幾百人站在密林中,周圍卻幽深寧靜如空山。隻是偶爾有山風刮過,送來樹葉的“沙沙”聲,和火把燃燒發出的“劈啪”聲。

一個清越而緩慢的鼓點,在連綿層林中響起。伴隨著鼓聲,老鬼主突然動了,他佝僂矮小的身體變得似猿猴般靈活,踏著鼓樂的節奏,跳起了詭異的舞蹈。風裏送來他沙啞而悠長的吟唱,由於唱的是蠻語,聽起來別有意味。

龍吟之處,

保我太平。

龍隱之鄉,

佑我泰康。

一世論長皆亦短,

此生所予此生還。

還將此心寄仙山,

願以殘軀報世間。

臥龍城的百姓皆低聲跟著吟唱,幾名祭司紛紛加入了舞蹈,老鬼主慢慢退出舞群,拄著拐杖,朝火光明亮處做了個手勢。

密林中驟然響起節奏明快的絲竹之聲,幾名身穿瓔珞服飾,頭挽高髻的少女步入空地。領舞的姑娘麵如珠玉,高昂著天鵝似優美的脖頸,美得似一顆散發著蒙蒙光暈的珍珠,卻正是索瑪。

她身穿紅色瓔珞舞衣,靈動的美目因以黛筆勾畫,更顯得幽深醉人。她嫵媚地笑了笑,款擺纖腰,身姿在火光中曼妙如蛇。

舞蹈**惑人,少女們像是愛戀中的蛇,交頸纏綿,難舍難分。於是森林中片片濃墨重彩的陰影,都被染上了曖昧的顏色。

鑼聲響起,兩個大漢抬著一頭羊走到龍窟前,兩人合力把羊扔進了洞穴。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妖嬈多姿的菩薩蠻舞吸引了,根本沒人注意這殘忍的殺戮。

更多的牲畜被扔進去,洞窟似魔鬼的咽管,深不見底,即便一頭牛被推落,也沒聽到任何回音。

蓬勃的死氣自洞口溢出,酸臭難聞,令我忍不住以袖掩鼻。但死氣洶湧得像一場海嘯,掀起滔天巨浪,鋪天蓋地般襲來。接著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漆黑的山洞裏,爬出了一個小小的黑影。

那是一個女人的頭顱,長發拖曳在地麵上。她的身子已經全爛沒了,以牙齒咬著地衣,一寸寸艱難地前行。

但所有人都對這可怖的場麵恍如未見,甚至當她蠕動著爬過老鬼主的腳邊,那個通靈的老人,居然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光影交錯,她爬過了祭祀們的腳下,爬過了翩然起舞的少女身邊,爬過擁擠沸騰的人群,最終圓睜著雙目,停在了我的麵前。

那是個很美的女人,皮膚如軟玉般溫潤光滑,最漂亮的則是她的眼睛。像是蘊著三江春水,溫柔而多情,令人沉醉其中。

但再美的女人,隻剩下一顆頭的話,也美不到哪兒去。

“幫我。”她吐出嘴裏的沙石,雍容地說,仿佛此時正端坐在鬆軟的竹席間,而非粗糲的岩地上。

“如何幫你?”我低頭看她,南詔人擅長蠱術,她用蠱使自己變成了活屍,才能在僅剩一顆頭的情況下仍能生存。

“殺了龍神。”女人一字一句地說,眼神如蠍尾般陰毒。

我輕咳了幾聲,以顯示自己的虛弱。

“可惜我現在心有餘,而力不足。”我故意說得含糊,因為不想被任何人看出自己的弱點。

“你可以的,你是我見過的煞氣最重的驅魔師。”

我朝她笑了笑,感謝她抬愛,可是即便我的力量強大如昔,也不會接這樁生意。因為我無論如何,都看不出她能提供任何報酬。

“跟我簽訂契約,事成之後,我可以幫你恢複力量。”她紅唇微翹,像個誘人的妖精,“而且,可能會比你之前更強大。”

周圍是紛亂吵雜的人群,不遠處火光衝天,少女們跳著妖異惑人的舞蹈。但是我的世界,卻僅剩下清風、冷月、蟬鳴,以及,麵前的女人。

她仿佛森林中的精魅,蠱惑了我的神智。

“好吧,我答應你,可是龍神是什麽?”我擁有的已經所剩無幾,但世上的窮人都賭性頗佳,尤其是在琉璃的秘密被塚狐知道之後。

“把手給我,我會給你一個吻,之後你就會明白一切。”她朱唇微啟。

我依言蹲下,把左手伸到她的唇邊。她並未如許諾般給我一個吻,而是惡狠狠地咬住了我的中指,在疼痛來襲的瞬間,我看到了一副飄搖詭異的畫麵。

畫麵中是黑暗幽深的隧道,一個老人端坐在火盆前念著古老而神秘的咒語,他用枯枝般的手拈起朱砂筆,揮手畫成了一張咒符。

幾個精壯的男子拖來一個女人,三下五除二將她的衣服剝光,如瀑的長發遮掩著她光潔的身子,女人無助地哀哀哭泣。

老人將咒符貼在女人額頭,又在她光滑的脊背畫上了詭異的符咒。火盆裏的光忽明忽滅,大漢們拖著女人走向位於岩壁上的窄洞。

女人激烈地掙紮,但是她的反抗在男人們粗壯手臂的鉗製下根本無濟於事,她光裸纖細的長腿被塞進了洞口,很快腰部以下全都沒入岩壁,隻餘下上半身露在外麵。豐滿美妙的胸部,在火光中劃出優美的曲線。

但這**的一幕很快中止了,洞窟中傳來了“簌簌”輕響,隱約有某種東西蜿蜒而來。隨即岩洞中傳來咀嚼骨肉之聲,女人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呼,在她揚起長發的一瞬,我看到了她的臉。

她眼似春水,即便淚如泉湧,仍令人迷醉。

疼痛漸漸消退,幻覺也在冷風中消散。我從她口中抽出手指,卻見中指上多了幾顆紅色齒痕,在夜色中看來,好似豔麗的珊瑚指環。

“為什麽如此執著?”我從未見過有人即便死去,仍懷著如此強烈的執念。

我以為那大概是因為恨,不甘,或者遺憾。但是她的目光卻在月色下變得柔和清澈,溫暖得仿佛藏著一個花紅柳綠的暮春。

“是為了,我的孫女……”她吐出最後幾個字,慢慢闔上了雙眼。頭顱迅速地腐爛枯萎,變成了個沾滿腐肉和黑發的白骨。

一個人分開人群,來到我的身邊,火把的光照亮了他俊美冷靜的臉,卻是我的屬下乾達婆。

“先生,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我才留意到這裏的死氣。”他看著地上的骷髏,有些歉意地說。

“我好像並未呼喚過你。”我瞥了他一眼。

乾達婆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尷尬,甚至連他俊俏的五官,線條都有些生硬。他羞赧地摸了摸挺翹的鼻子,臉上泛出桃花般的羞色。

我看了看不遠處扮成細腰觀音的少女,又看了看這個臉皮薄的屬下,明白了一切。

人們總說生活殘酷,其實,生活有時候溫柔多情得像個待嫁的姝麗,纏綿起來,人間處處有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