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 一

八月十五,中秋節。

此處是位於大唐西南的南詔國,大多數時候,這裏都是四季如春,風景如畫的。隻是好天氣太多,難免令人乏味。

我歪靠在櫃台後,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筆上的墨滴在賬本上,暈成了一滴繭形的淚。

“今天估計是沒什麽生意了。”說話的是個年輕人,他叫阿政,跟我一樣是藥鋪裏的夥計,今年剛滿十八,正是多嘴好動的年紀。而在藥鋪的竹簾後,坐堂的老大夫鼾聲如雷。

“也是,誰會大過節的跑來抓藥呢?”我索性把筆撂在筆架上,看店門外人來人往。

正值佳節,集市裏的人都比平日多了一倍,遊商走販螻蟻竟血般從各地匯集而來,帶著他們琳琅滿目的貨物;賣花的花農擺出了盛放的山茶,碗口大的紅花,嬌豔欲滴地開在初秋的清風裏;更有三五成行的姑娘和小夥子,一邊假意看貨,一邊眉目傳情。

而集市中最熱鬧的就是街對麵的金器店,逢年過節,大家都想添置些珠玉首飾。一時間客似雲來,幾乎把小店門檻踏破,肥胖的龐掌櫃樂得合不攏嘴,像尊大肚彌勒佛般在店鋪裏招呼著客人。即便隔著條街,都能聽到銀兩嘩啦啦流入櫃台的聲音。

漸漸金烏沒入紅霞,夕光如血,奔湧翻滾著淹沒了整個集市。於是賣布的,烙餅的,賣首飾的,賣銀器的,都被浸在無邊血海之中。

“不好,不好……”時至傍晚,老中醫從長夢中醒來。他看向天邊奔湧的紅光,憂心忡忡地念。

“什麽不好?”阿政好奇地問。

晚風如水,滌**而入,夾雜著一絲刺鼻的血腥氣。那是我之前所慣見的,蓬勃的殺意。

一個身材高大,頭戴鬥笠的男人突然從洶湧的人潮裏衝出來。他猿臂蜂腰、孔武有力,活似是鑽入魚群的水蛇,將行人們衝得東倒西歪。

男人目標明確,三步並作兩步竄到了金飾店門口,從腰後拔出把尺許長的短刀。

金飾店的小夥計反應也十足靈敏,眼見來者不善,撲上去要關上大門。但男人卻揚起短刀,一刀便劈了下去。這刀快似一道閃電,挾著風雷之勢,銳不可擋。

隨著“哢嚓”一聲脆響,門栓登時被一斬為二。隨即響起一聲淒厲的慘呼,卻正是那跑去關門的夥計,他青澀稚嫩的臉上多了一道巴掌大的刀口,鮮血從傷處奔湧而出。

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壞了店裏的客人,他們驚慌失措,哭叫著狼狽逃命。男人一腳踹開大門,如入自家廳堂般從容不迫地走進了金器店。

他持著帶血的短刀,揪住了嚇得瑟瑟發抖的龐掌櫃,逼他交出金銀。

居民們都被這天降橫禍嚇得鴉雀無聲,整條街刹那間變成一片死寂,隻有龐掌櫃淒厲的哀嚎,在晚風中回**。

從我的方位看去,可以看到他蜷縮著肥胖的身軀,哆哆嗦嗦地將一串串銅錢裝進皮袋。

我想起了自己剛剛找到這份賬房的生計時,有一天傍晚,他興致勃勃地跑到藥鋪裏請人喝米酒。

“內人剛添了個男孩,今日高興,請周圍的鄰居都喝一杯。”彼時他紅光滿麵,胖臉上每一根線條都鑿刻著欣喜。

我忘不了那晚的酒,雖然說不上名貴,喝起來卻格外甘甜軟糯。那是我此生所喝的,為數不多的喜酒之一。

因此我提起筆,在賬簿的角落,寫下了三個小字:乾達婆。

平地卷起一陣罡風,吹進藥鋪,一個男人隨風而至,旋身出現在凶徒麵前。那人身穿水藍色長袍,鬢若刀裁,目如點漆,容貌俊秀得宛如女子。但即便他有如此卓越風姿,俊臉上還勾畫著濃墨重彩,恰似錦上添花,使他的容貌堪稱天人了。

店裏的人看到這憑空出現的俊人,皆是一愣。但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那人手腕一翻,祭出杆鑄鐵長槍。他桀驁地微笑,倒轉槍杆,撞向凶徒的胸口。

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擊,卻令持刀的男人“砰”地一聲平飛了出去。男人是練過硬功夫的,身材高大,筋肉活似一個個鐵疙瘩,一看就體格沉重。但此時卻輕飄飄似紙鳶,誰也不知道那一擊到底蘊含了如何強大的力量。

男人飛出丈許,重重跌在地上,再起來時張口便吐了口鮮血,顯然受傷不輕。但饒是如此,他仍緊緊攥著手中的短刀。

“你是誰!為何與我為敵!還不快速速出來!”他圓睜雙目,驚恐而憤怒地望著金器店。此時霞光瀲灩,天空顯出半朱半黛的詭異色彩,將遼闊蒼穹分成了陰陽兩界。

然而任他如何叫陣,店裏的美男仍然沒有出現,隻有門微微敞開著,像一張半張著的大嘴。

街頭傳來了響亮的鑼聲,顯然是有人報了官。原本猙獰凶惡的匪徒,變得有些驚慌失措。

他環視著四周擠得水泄不通的百姓,拿刀的手微微輕顫,人群慢慢聚攏,眼見就要將他圍在中心。

然而就在這時,他眼珠一轉,長臂輕展,如蒼鷹逐燕般敏捷,一把擒住了個看熱鬧的少女,用她柔軟豐盈的身體,擋住自己周身要害。

“讓我出去,否則我就殺了她。”男人的眼裏血絲滿布,鋒利的刀刃架上了少女柔嫩的脖頸。

少女很漂亮,做蠻族打扮,身穿白色及膝繡花裙,兩條油亮的大辮子垂在身側。她的美堪稱豔麗絕倫,但因為太豔了,難免會顯得有些命薄。

“索瑪。”阿政看到少女的臉龐,恍然一驚,激動地衝出了藥鋪,想要靠近風暴的漩渦。但是周圍人如潮湧,他細弱消瘦的身體,像是隻小小的遊魚,艱難地逆水而行,怎麽也無法抵達終點。

就在此時,一道藍影如晚風般迅捷無聲地劃過,緊接著一道血線衝上天空。

持刀的壯漢發出嗬嗬慘叫,嘴角溢出鮮血。這時大家才看清,這凶徒的脖子不知何時被人劃了一道傷口。傷處窄而且薄,精準無比地割破了動脈,鮮血激射而出。

而擁擠的窄街中,多了個持槍的俊美男人。男人勾起薄唇,散發著淩厲逼人的美,像是一把鋒利如水的名劍。

壯漢伸手徒勞地抓向麵前的美男,但隻走了兩三步,他便一頭栽倒在地,很快就沒有了聲息。

持槍的美男抖了抖槍尖,幾滴鮮紅的血,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塵灰滿布的地麵。

官差們終於擠過人群,手持刀棍和鎖鏈趕來;被挾持的少女找回神智,發出了驚恐的慘呼;百姓們紛紛逃命的逃命,尖叫的尖叫,刹那間狹窄的集市變成了混亂擁擠的蜂巢。

我用筆在賬簿上一勾,“乾達婆”這三個字便被重重的墨跡覆蓋。

戲裝男人如輕塵墜水,轉瞬消失不見,在一片混亂中,沒人留意到這個怪人的消失。隻有死裏逃生的少女,渾身顫抖地坐在地上,盯盯地望著我的方向。

與尋常女孩不同,她的眼眶非常深,藏著空靈神秘的美。

眼眶深的女人是可怕的,那雙眼睛一下就能把人裝進去,讓人的靈魂在那汪水裏跑不出來,甘願沉溺。

我別過眼神,故作不見。

很快阿政年輕而消瘦的身影撲過去,將她抱在懷中,擋住了那寒潭似的眸光。我埋頭劇烈地咳起來,在彌漫著死氣的咳嗽聲中,天幕褪盡了最後一點朱紅。

一日方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