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熱了,夏至過後,陽光便越發狠毒熱辣,曬得麥田的稻穀變成了黃色,農夫們皆紛紛嚷著“秋老虎”到了。

老女巫盤膝坐在自家的院子裏,看著麵前的銅盆。盆裏裝了半盆幹淨的水,水裏有一麵巴掌大的銅鏡。

一片樹葉,悠悠而落,掉進了銅盆中。

“看起來有客人要來呢。”她眯著眼睛盯了水盆一會兒,站起來把盆中的水都倒掉了。

客人是在傍晚時分到來了,那是一個潦倒落魄的青年,他並不帶頭巾,頭發披散著,衣服處處都是汙泥,顯然已經很久沒有洗了。

跟他一起來的,是個穿著紅衣服的女孩子。女孩也並未好到哪兒去,周身都散發著酸臭的氣息。

一大一小兩個人站在院子中,活似流浪的乞丐。

“你回來了?”老女巫卻不介意,倚門而立,笑起來露出一口黃牙,仿佛早就預料到他會變成這幅模樣。

“但是我不後悔。”即便知道那是個殺機四伏的陷阱,他也要親自確認過才甘心。

“前幾天我特意為你卜了一卦。”老女巫點了點頭,似乎理解他的做法,“有故人歸來之像,有著漂亮眼睛的姑娘,從遠方回來了。”

男人想說什麽,卻還是忍住了,隻說了聲多謝。

“這孩子,不能跟著我,想請您收留下她。”過了半晌,男人看了眼女孩,忍不住清咳幾聲,“她無父無母,拜托給別人也免不了為奴為婢的命運,跟著您,將來長大了做個女巫,起碼是自由的。”

老女巫並不答話,卻拉過了孩子的手。孩子仿佛認命了,並不反抗,隻留戀地回頭看著男人。

“叔叔,你不是說帶我去見熊伯伯嗎?”她稚聲稚氣地問。

“熊伯伯去了很遠的地方,小星好好聽婆婆的話,就能見到熊伯伯了。”青年聲音嘶啞地回答,散落在破碎的夕陽中,宛如鬼哭。

小女孩垂下頭,仿佛明白了什麽,她還想再問之時,卻見門廊中隻餘輝光的殘影,晚風從敞開的大門呼嘯而過,哪裏還有青年的影子。

水城的一處茅屋更加破敗了,由於主人長期外出,房頂上已經長出節節荒草。柴扉緊閉,不見故人,秦俠士背負著長劍,像是過去一樣,站在門外焦急地踱著步子。

此時豔陽高照,一個漂亮的女巫從大道邊走來,看到秦俠士,眼眶不由紅了。

“都是我的錯,老頭子可能再也回不來了……”她走到秦俠士麵前,仿佛犯了錯的孩子,哽咽地說,“我要去找他,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找回來。”

“聽說趙明府已經派人尋找,你耐心等待消息即可。”秦俠士是個粗人,他挖空心思想安慰這個小姑娘。

但他發現自己說得越多,靈君哭得越厲害,後來他索性閉上了嘴。

他不懂女人,卻從靈君哭得像是小兔子似通紅的雙眼中,她緊鎖的雙眉裏,讀到了相思的意味。

有風吹過,吹落了籬笆裏綻放的鮮紅薔薇。一年中最明媚繁盛的夏日,已經漸漸拉上了帷幕。

而在遠方的密林中,秋意漸濃,寒氣襲人,老頭子正躺在驛站的草席上,做著一個久遠而悠長的夢。

他不再風流倜儻,也不再灑脫淡定,流連了月餘,生活的折磨已經侵蝕了他俊美的外貌。

他的右臂仍無法活動,須發髒亂,看起來像個最普通不過的乞丐。

此時這個邋遢的乞丐夢到了溫馨美好的景致,高壯如山的屬下,正跟他對坐在鋪滿夕光的草地上,促膝談心。

熊男像是生時一樣,臉上始終掛著憨厚的笑。

“先生,我要走了,是特意來跟你道別的。”或許知道是最後一次會麵,他比記憶中多話了許多,“生命中的所有相遇,都是為了離別,請不要為我傷心。”

他白衣飄飄,看著這個總是被他忽視的屬下,突然覺得有些鼻酸。

他忘記了兩人是何時相識的,仿佛有一輩子那麽久了,他從未想過與他分開,痛苦時,失落時,隻要回過頭,這個堅強魁梧的漢子,永遠會像座沉默的山一樣站在身後。

雖然默默無聞,卻又堅毅可靠。

直至此時,他才發現,熊男一直都在扮演父親的角色,從未改變。

“謝謝你替小星安排好了出路,她是孩子,你也是。孩子們都會因為失敗一蹶不振,但是卻又都會在挫折中成長。”

“你是何苦……”他長歎口氣,如果熊男不對小星伸出援手,是不是一切就會不一樣。

“我並不後悔,生命就是如此,由一個人傳承至另一個人,最終畫出了命運的軌跡。”熊男又憨憨地笑,“我很開心,有力量可以拯救別人。”

他說完就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邁開大步,向紅彤彤的落日走去,高大英偉得像是頂天立地的盤古大神。

以後的以後,即便他千百次地回過頭,卻再也看不到熊男的身影了。

右臂又傳來揪心的痛,將他從睡夢中驚醒。他望著深藍色天心中伶仃的月影,長長歎了口氣。

秋風乍起,最是無情,凋謝了紅花,吹黃了碧葉。也帶走了,那些屬於驅魔師的,旖旎精彩的傳奇。

異人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