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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樓的雅閣中,並不燃燈,天幕裏星月爭輝,照得閣樓裏的景致,清朗中又帶著幽玄。

秦俠士和靈君坐在矮桌邊,而一名身著黑綢羅裙的女子,正在為他們溫酒布菜。女人雪膚花貌,腰細如蜂,周身都透著一股讓人捉摸不透的神秘,卻是我的好手下阿朱。

她一雙玉手,在星輝中透著羊脂般溫潤的光,如歌姬奏樂,又似繡女飛針般靈活地在月光中翻飛淩舞,將我們伺候得舒服妥帖。

靈君仍絮絮叨叨地念著,我隻笑眯眯地喝酒,卻並不理她。倒是秦俠士一貫俠義之心,受不了小女孩的軟磨硬泡,將這樁事攬了下來。

“我就要成親了,對方是廣陵郡的書香門第。”秦俠士刀刻斧鑿般硬朗的五官,仿佛被春風眷顧的玉門關,平添幾分柔情,“所以很快就要離開這裏,屆時估計能幫上靈君姑娘的忙。”

這消息是在太過喜人,讓我們連連道賀,酒也不免多喝了幾杯。

“我也沒想到,她家能看上我。她又會畫畫,又愛寫詩,我卻連書都沒念過。”秦俠士不自信地摸著鼻子,“她跟著我,真是委屈了。”

“秦大哥,你多慮了。這女子既肯嫁你,想必是真心待你,怎會計較門第?”一日將盡,這個驕傲美麗的巫女,才終於說了一句入耳的話。

話雖如此,我們卻比誰都明白,秦俠士,說來名號響亮,卻終究是個江湖中人,像個斷了線的風箏,在刀光劍影中飄著,一不小心,就會跌個粉身碎骨。

但是跟門第好的人家結了親,就不一樣了。他會紮穩腳跟,像棵樹似的結結實實地活下去,慢慢開枝散葉,老了安守家園,含飴弄孫。

那是所有的江湖兒女,求而不得的奢夢。

這晚我喝了很多酒,連怎麽回家的都不知道。秦俠士攬下麻煩,靈君也不再糾纏於我。我也樂得清靜,沒事就躲在房間裏,烹茶煮酒,品花賞月。

天氣一日熱過一日,城中遍飛柳絮,落在少女烏黑的鬢邊,映入年輕男子熱情的眸光,點點皆是衷情。

然而在春城無處不飛花的日子,我安靜的宅院裏,多了一個客人。那人便是秦俠士,他憔悴得宛如懸在夜色中的一彎淡月,藍色長衫不知多久沒洗,皺成了一團。

因為久未梳理,鬢須如稻草般瘋長著,遮蔽了他深刻硬朗的五官,與平素的瀟灑不羈,彈劍縱歌的他,判若兩人。

據說他在廣陵羅城置好了一處宅子,據說他辭去了教頭的差事,據說他準備了綾羅和珠玉,隻等下個月去迎親。

但是這煙花般的綺夢,隻盛放了一瞬,便消散在夜空,杳無痕跡了。

廣陵蘇家的女兒,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慘死閨閣,據說連個全屍都沒留下,隻有一個被啃得麵目全非的頭顱,裹在枕席中。

“芳茹,死了……”秦俠士喝得爛醉如泥,歪倒在地,幹裂得滲血的嘴唇,仍兀自嘟囔著,“死得好慘啊……”

那聲音如泣如訴,又似受傷小獸的哀鳴,怎麽也不像一個曾經頂天立地,挺拔如鬆柏的俠客該發出的。

我望著失魂落魄的秦俠士,慢慢喝光了杯中琥珀色的美酒,換上月色的長袍,如一個閑逸的公子般,搖著折扇出門了。

彼時春光萬裏,亂花如雪。

三日後,我拎著簡單的行囊,在碼頭上搭船。這三日中,下了一場豪雨,衝垮了城郊的一處石橋。秦俠士依縣丞趙明公的指示,忙著組織鄉民修橋鋪路,被瑣事絆住手腳。

“看,就像我說的一樣,你果然去了廣陵?”我的同路人,則是個身穿白衫的男人,他站在渡口的冷風中,衣袂飄飄,宛如謫仙。

而這天人般的男人,站在我的身邊,碎嘴婆似的念個不停:“你去杏花林裏找我,必是發現我的好處了”、“你自己去,是怕你的朋友會丟了性命吧”、“做人不能義氣用事,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萬劫不複”。

我咳嗽了兩聲,並不理他。還好客船很快就到了,我掏出塊碎銀子,包下了最好的一間客艙。

入夜時分,艄公拿來一盆或碰亂跳的鮮魚,從艙門遞了進來。他探頭探腦地向屋裏觀望,卻被我重重地關在了門外。

我把魚放到客艙的窗下,白夢便搖曳著走到盆前,卷起衣袖,撈起一條,活吞入腹。這殘忍的景致,與他清雅的外表,形成強烈的對比,令這江風獵獵的夜晚,都彌漫著無法言說的詭譎恐怖。

“你擅長什麽武器?”我用折扇掩嘴,皺眉欣賞著美男大啖活魚。

“沒有武器。”他瞥了我一眼。

“那是拳腳功夫?”我仍抱著一絲希望?

“拳腳?那是什麽?”他叼著魚尾,嘟嘟囔囔地說,“我的本事,等你跟我簽訂了契約就知道了。哪知你這麽小氣,一滴血都不肯分給我。”

他仰著脖子,終於吞掉了最後一條魚,滿足地舔了舔唇邊的鮮血。望著窗外的點點漁火,悄無聲息地笑了。

但我卻長歎一聲,再也不願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