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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陵不比那南方的水城,熱鬧而喧囂,碼頭上船流如梭,客似雲來,金發碧眼的胡商隨處可見;婦女們也樂於拋頭露麵,做著炊餅和茶水的生意;更有北裏女子,身著輕紗,貼著花鈿,招搖過市,為入夜的交易招攬客人。

這裏複雜卻又簡單,複雜的是,城裏商人雲集,人心難測,一不小心,便會賠得傾家**產;簡單的是,在廣陵郡,隻要能付得起銀子,便能得到一切你想要的。時光也被這紛繁的城市絞得粉碎,每個人都很忙碌,沒有人會在簷下看落花,更不會在雨後烹新茶。

所以,我討厭廣陵!

但是白夢卻十分享受,我在羅城南郭賃了間帶院子的房子住下。院外並無圍牆,隻有紮好的翠竹籬笆,門前綠水環繞,桃花點點,頗有幾分“在水一方”的情趣。

在我們落腳的當晚,他便如一個放浪不羈的公子般,袒胸披發向虹橋的方向去了。直至天光大亮,才晃悠悠地回來,接下來就窩在陰涼的地方,睡足一個白天。

他出去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每還會帶回些香囊、扇墜、手釧之類的定情信物,那終年不變樣式的白袍,料子也越來越名貴了,由吳緞到素紗,最後竟變成含煙籠霧、價值千金的波斯輕容,襯得他的身姿越發飄逸出塵,不沾煙火。

他白日裏隻愛睡覺,慵懶而沉默,天氣熱時,還會鑽到井裏納涼避暑。我也沒空管他,忙於拜會城裏的僧人和巫女。

就像我所猜測的,這些人都曾去死了女兒的家裏驅過邪、做過法,但是他們都不得要領,隻說這些人家除了死了女兒,幾乎沒有共同的地方。

我知道再問下去,也查不到什麽結果,在第七日裏,派出了阿朱。

之後我便像是個風流的書生般,幾乎走遍了廣陵郡的每個角落。白夢說得沒錯,這確實是個令人流連忘返的城市。

城裏河道縱橫,橋梁交錯。桃花苑裏,綠柳煙中,時而能見身著輕薄半臂的女子,在橋上弄蕭引笛,活似神仙。

而入夜之後,一座座裝點著彩燈和綾羅的樓船,迤邐於深藍色的河麵上,船上絲竹悠揚,曼舞輕歌。遠遠望去,像是傳說中的蜃樓幻影,吸引著無數迷途的旅人,飛蛾撲火般前仆後繼地投身其中。

“昨夜星光昨夜愁,今日熒光任依舊。雲鬢亂,淚沾濕,可憐舊歡如夢……”隔岸吹來楊柳風,送來哪家歌女的低吟淺唱。

“舊歡如夢……”我坐在堤岸邊,思緒仿佛隨著歌聲散入九天,回到那久遠的,蒙塵的過去。

那裏同樣有嬌豔如春花的少女,還有揚鞭躍馬的少年。

那時我還不是個驅魔師,昔日的春光,與如今何曾有轉圜?

但是一切的一切都變了,河裏映出我伶仃的身影,依舊是個玉麵青衫的少年,但是我知道,再也回不去從前。

一陣夜風吹過,梨花紛落,逐水而去。與這雪白花瓣一同落下的,還有嫵媚動人的阿朱。

她的腰在月色中看來,細得不盈一握,嘴邊**著盈盈笑意,藤蘿般柔軟地坐在我的身邊。

“如何?”我望著河上燈火,靜靜地問她。

“那些死去的女孩子,有三個共同的特點。”阿朱不僅美,且十分能幹,她那雙漆黑的杏仁大眼,仿佛能洞悉一切世間隱秘之事,因此從未令我失望。

“哪三個?”

“第一,都正值妙齡,不足二十。”她捋了捋被江風吹亂的秀發,娓娓道來。

“獵豔之人,大多喜歡鮮嫩的獵物。”我點頭稱是。

“第二,她們多是大家閨秀,平日裏很少拋頭露麵。”說到這裏,阿朱咯咯地笑了,“很合你們男人的口味呢,越難得手的,越是喜歡。”

“阿朱,我真是再不敢放你一人出去了,你簡直是天下男人的克星。”我望著她夜曇般潔白秀麗的臉孔,驚歎連連。

“還有第三點,是那些愚蠢的和尚和巫女都沒有發現的……”她湊近我的耳邊,血紅如薔薇的嘴唇,吐出清甜的氣息,“那便是,她們都是即將出嫁的姑娘。”

我對她的表現讚不絕口,並承諾給她買個最好的菱花鏡,她才滿意地笑了。我拉起阿朱的手,踏著月影清輝,向住處走去。盈月西斜,燈火飄搖,將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開始我們還相攜而行,但是漸漸地,石板路上,隻餘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影子,遊蛇似地,在夜色中蜿蜒。

“獻歲發,吾將行。春山茂,春日明。院中鳥,多嘉聲。梅始發,柳始青。泛舟艫,齊棹驚。奏采菱,歌鹿鳴……”

我推開柴扉,便聽到地底傳來悠揚的《代春日行》的歌聲。雖然旋律優美,唱詞明麗,但在夜晚中幽幽地回**,仍不免令人毛骨悚然。

我在院子裏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唱歌的人,竹蔭裏,花柵下,隻有竹影飄搖,暗香浮動。

最終我在後院的水井中找到了白夢,他今晚難得沒有出門,正坐在打水的木桶上,擊節高歌著。

見到我詫異的臉,他仰著頭在幽暗中笑了。

他仍然身著白衣,但是衣襟袖口,卻多了幾枝墨蓮圖案,披散的長發以玉簪束起來,露出他卓越俊秀的五官,比天上的明月還要耀目幾分。

“上來吧。”我朝他招手。

“井裏涼快。”他搖頭,朝我露出誘人的笑容,“你想好什麽時候給我血了嗎?”

我歪著頭,仿佛聽不懂他說的話。

“小氣!”他細長的眼睛微眯,將臉撇到一邊。

“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是我?”向來隻有勾欄歌樓裏的女人纏我,還從未有男人如此殷勤,難免令我惶恐。

“因為你煞氣重!”他精致的麵龐上,浮現出一絲邪惡的笑容,“那日你剛剛靠近杏林,我就聞到你身上的煞氣了,如此煞星,簡直可以殺掉天子。要合作就要揀最厲害的,不是嗎?”

我不再說話,卻覺午夜風冷,寒徹入骨。

這個叫白夢的妖怪,他輕浮的瞳仁中,看到的顯然不隻是繽紛的如花美色。

“而且我猜到了,你會來廣陵。活得久了,世上的事情,大半都能隱隱猜到。”他補充著,顯然這幾日,他沒少往鬧市中跑,將那些鐵嘴半仙的本事學了個十足十。

“那你還能猜到什麽?”我索性揶揄他。

“沒有我,你會死!”他擲地有聲地說。

這次我笑了,因為我還從未見過像他這麽笨的妖怪。他走起路來像是跳舞,雖然姿態美妙,但是卻一腳便能將他絆倒,至於他那細細的手腕,大概也隻能打打扇子,或者給美人畫畫眉,哪裏能夠握住兵刃?

他好似猜到我在笑他的孱弱,卻並不計較,仍搖頭晃腦地唱著《代春日行》。

“別唱了,這是一首悲傷的歌。”我離開了井台,夜遊了大半夜,也該回房歇息。

“為什麽?‘兩相思,兩不知’難道不是描述兩情相悅的情歌嗎?”井裏傳來異議的聲音。

“早晚你會知道,那是多麽悲傷的詩句。”我小聲說著,回到了茅屋。

“……入蓮池,折桂枝。芳袖動,芬葉披。兩相思,兩不知。”仿佛是與我作對一般,這悠然的歌聲足足回**了一夜,直至天明時分,才終於止歇。

為什麽我會帶他來廣陵呢?我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望著房梁,百思不得其解。但卻終於明白了,什麽叫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