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令 1

靈君是個漂亮的小巫女,隻有十幾歲的年紀,但因為舞技出眾,每逢上巳節,便會被請來參加祝禱的儀式。

此時她漆黑的雲鬢上插滿時新花朵,身著絳紫色上衣,緋紅色描金重錦裙子,像是個粉妝玉砌的娃娃般坐在草地上。

河邊楊柳依依,春草綻翠,城裏年輕的男女,都穿上最鮮亮美麗的衣服,溯水踏青。在柔媚的春光中,傳遞著愛慕的眼波。更有富家女兒,在河岸以石榴裙,胭脂錦,搭成了一頂頂姹紫嫣紅的帳篷,在春風中飄搖招展著,引得多情的青年駐足觀望。

我望著這熱鬧的景致,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連綿不絕的幹咳,為這鮮亮熱鬧的風光蒙上一層暗影,仿佛是誤入了死氣彌漫的病榻。

因此周圍的人皆向我投來厭惡的目光,避之不及,家奴仆婦們紛紛收走自家公子小姐飲酒作樂的工具,邁著小步跑開了。

似乎隻是一轉眼,眼前便隻剩下碧波如洗,綠柳含煙。

我也不再咳嗽了,唰地一下展開折扇,指著遠山含黛,流水潺潺,對身邊的靈君說。

“怎樣?現在的風光,是不是比方才好很多?”

“老頭子,這麽久不見,你還是如此齷齪。”她扁了扁嘴,皺了皺眉,嬌俏美麗,不似生氣,倒更像是撒嬌。

“這麽久不見,你就不能說些入耳的話嗎?”我坐在柔嫩的芳草地上,扇著扇子,愜意地享受著仲春溫暖的陽光。

“入耳的話?我說了許多?難道你一句都沒聽進去?天下的男子,果然一般鐵石心腸!”她狠狠地抱怨了一句,嘟著嘴不再理我。

或許由於春日裏草木爭發,瘴氣漸濃,近日廣陵郡裏,竟然出現了個專吃少女的妖怪。據說那妖怪是個絕色美男,每每在夜深人靜之時,**良家女子,待她們意亂情迷之時,再將獵物吃掉。

仿佛是與那美好的姿容對比,他殺人的手段也十分凶殘。女郎們都死無全屍,被其啖肉食骨,裹在綾羅中的屍身,個個慘不忍睹。

而靈君此番前來,一是參加祝禱節日的儀式,第二件事,便是想請我去廣陵,鏟除妖孽。

可是人總要小心些,才能活得長久,尤其是幹我們這行的,稍有疏忽,便會落入妖腹。我從來不會為了很少的錢,去冒天大的風險。

所以靈君很憤怒,漂亮點的女孩子,最受不了男人的拒絕。她們驕橫慣了,卻忘記了,這世上,原本就沒有人該無緣無故地對另一個人好。

風中蘊滿花草的香氣,沁人心肺。我坐在草地上,貪婪地享受著這好風好水,看都不看靈君一眼。

“死老頭子,我最討厭你了。”她畢竟心性單純,終於按捺不住了,提著裙角跳起來,濺飛幾縷春草,“你這個渾身銅臭的奸商,半點都不關心廣陵女兒的性命,這世道就是因為有了你這種人,才永遠不得太平。”

她罵完這幾句,便圓睜著杏眼,提著裙子跑開了。

可是那些女人,本來就跟我沒有關係啊?我十分無辜地撓了撓臉頰,況且這天下之事,向來掌握在權臣藩王手中,更不是我一介草民所能染指!

女人向來不可理喻,無論是河邊的浣紗女,還是身懷異能的巫女。

“靈君,晚上我在醉仙樓訂了桌好酒席,你還來嗎?”我索性不跟她計較,遙遙地喊著。

“當然,不許賴我的酒。要是被我發現你偷喝了一口,我和你沒完!”溫暖的熏風,送來她黃鶯般悅耳的回答。

不大一會兒,河邊便熱鬧起來,遊春的人們,漸漸向鼓樂響起之處聚攏。遠遠望去,可見河上遊站著兩個分別著緋色和青色官服的官兒,正在念頌祭文,向河中撒著煮蛋和紅棗祈福。

而在祭台之上,巫女們敲響花鼓,彈起琵琶,靈君提起長裙,緩步而入,跳起了古老的,祭祀神靈的舞蹈。

我看了一會兒,便拎起草地上的酒壺,向河下遊走去,那裏有一處杏花林,向來罕有人至。每逢有風吹過,花瓣瑟瑟而落,紛亂如雨,最適合宴請我那些好手下。

但是當我溯水而下,走到杏林之時,卻見在碧波天影中,花枝掩映裏,竟有一個身著圓領白袍的男子,與個剛及笄的少女嬉鬧調情。

那男人並不著冠,黑發如緞,隻以絹絲係在腦後,頗有魏晉遺風。

我望著這滿園春色,隻能悠悠地長歎口氣。

這種感覺,就像收藏了一壇陳年美酒,待滿心歡喜地拍開泥封,卻發現裏麵早浸死了一隻蒼蠅般難過。

可是在三月初三,美好的仲春定情之會,又有誰能指責如此風流的行為呢?

因此我隻能收起折扇,拎著酒壺,準備打道回府了。

“莫要登徒子,辜負好春光。”我一邊小聲輕吟著,一邊退出了杏林。我的聲音刻意壓得很低,比一隻蜜蜂繞枝的輕鳴大不了多少。

“吾乃惜花人,何曾折芳枝?”然而就在我話音剛落的同時,身後便響起一個清朗驕傲的回答。

事已至此,我隻能停住腳步,尷尬地轉過身。

那小姑娘見情事被人撞破,滿臉飛霞地跑開了。隻餘下她那白衣的情郎,站在粉紅色的花雨中,嘴邊含笑地望著我。

這男人實在太過好看,劍眉星目,唇如塗丹。比小公子多了風情,比眠狼添了靈動,舉手投足皆是風流。

如果天下春色有十分,他一人便足以占盡七分。

禍害!我在心底暗罵了一聲,卻仍麵上帶笑地朝他打了個揖,陪了個不是。

他仍然倚在杏樹下,笑意吟吟地,而在豔陽之中,周身卻仿佛籠著一層暗沉沉的影子,揮之不去。

風吹花落,亂花飛雪,一隻蜜蜂飛過他的頰邊。他紅舌一卷,便將那飛蟲吞入口中,細細咀嚼,咽了下去。

我靜靜看著這個美麗的異類,並不說話。

“讓我做你的手下吧,你會用得著我的。”

我聽了這話,忍不住又咳嗽起來。

“你知道你為什麽會咳嗎?不是因為傷,更不是因為病。”他腳步清閑地湊過來,在我耳邊低語,“因為你現在的這個手下,不如之前的那個厲害,令你的肺裏,有了縫隙……”

他的話還未說完,劍光閃爍,一柄烏黑的寶劍,已經架上他白玉般的脖頸。身穿黑色繡金獸紋短衫的冷峻少年,夜霧般輕捷無聲地,出現在了我們中間。

少年揚了揚眉毛,並不言語,隻桀驁地翻了翻手腕,刹那間劍花飛舞,殺氣暴漲。這風流多情的美男子,就要身首異處。

“眠狼,退下!”我輕聲說了一句,那利刃便驟然停下了,隻削掉了白衣男子半幅衣襟。眠狼瞪了他一眼,黑色的衣角,仿佛被粉紅色的花雲吞噬,轉眼消失不見。

“看,他被我說中痛處了,才如此介意。”那男人卻毫不害怕,仍厚著臉皮毛遂自薦,“我很厲害的,可能是你的手下中,最強的一個,你會用到我的!”

“你有名字嗎?”

“有,我叫白夢。”他慵懶多情的模樣,倒真像做著長久的春夢,不願醒來。

“既成人形,又有名字,這樣的屬下……”我也微笑著看他,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要!”

妖怪的癖性,向來難以捉摸。難保他們哪天翻臉,便拿我祭了五灶神,所以越是強大的,有時便越是危險。

白夢愣了愣,顯然沒想到我會拒絕。但是他上挑的細長美目中,很快浮上一層妖異的光。

“我知道了,你怕我吃了你!我不會吃你的!”他表情認真,言之鑿鑿地強調,“我很挑食的,從來不吃人,尤其是無趣的男人!”

我不理他,徑直拎著酒壺,走出了杏花林。

“你會改變主意的,去廣陵的時候,記得來這兒找我!”落花風裏,傳來他殷勤得過分的聲音。

但是我為什麽要去廣陵呢?我苦笑著搖了搖頭,走得更快了,仿佛在躲避一個擾人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