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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受傷了呢,而且放出了妖魔,怎麽敢來獨自殺我?”我提醒著他。

“你看起來比我傷得還重,放出了三個妖魔,我怎能殺不了你?”他提劍向我刺來。

而我在刹那間躍起,劍氣如虹,力排萬鈞,即便我目不能見,那劍光也**開了他刺向我的利刃,準確地洞穿了他的脖頸。

“嗬、嗬……”他脖子上多了個血窟窿,掛在我的劍尖上,猶自不敢相信地大睜著雙眼。

“你知道你錯在哪裏了嗎?”我望著即將斷氣的衛夫人,像是教導孩童的夫子般滿懷耐心。

他吐出兩口血沫,輕輕搖了搖頭。

“第一,土狗永遠贏不了豺狼,你派出來的那個矮子,在躍窗而出的一瞬,就被眠狼製服了。所以我並不用費很大的力氣,支撐他們的打鬥。”

他愣住了。

“第二,你沒有打聽清楚,老頭子其實自己本身,便是個最好的刺客。”我一寸寸拔出帶血的劍刃,微笑著說,“誰說一個天天咳嗽的人,就真的有病?他可能是在故意示弱呢。”

當然,還有第三點我沒有說。在他跟公子宣接上頭的同時,便有人給我送來了一封信。我才在枕席下藏入利劍,隻等著這一場蓄謀已久的刺殺。

劍完全拔出來了,血花從他的傷口中迸射四濺,溫熱而腥甜的血,噴了我一身一臉。

熊男抱著我走出了小小的客棧,他實在是太壯了,以至於每走一步,地板都會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而在這無邊無際,恍如地獄的黑暗中,我們的身後,還回**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野獸咀嚼骨肉的聲音。

那是衛夫人所驅使的魔物,在啃噬著主人的屍身。

每一個驅魔師死後,都逃避不了葬入妖腹的命運。我不願目睹這殘忍血腥的一幕,寧願去空曠的街上,看看瑞雪和冷月。

奇怪的是,我的眼睛並沒有瞎。在天邊現出一絲織錦般的金光時,從晨霧縈繞的街頭,走過來一個瘦弱的身影。

那個人又矮又小,渾身血汙,蠟黃的小臉上,隻有一雙眼睛,散發著堅忍執著的光。

她看著站在雪地中的我,突然笑了。懷裏抱著的東西,咕嚕嚕地滾落在皚皚白雪中,那是一個老人的人頭,鬆散的發髻中,露出一枚田黃玉雕成的精致印章。

“玲瓏。”我跑過去,扶住她,她就像一片枯黃的葉子,無力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先生,我沒有食言……”她的小臉皺成一團,“但是很奇怪,是傅管家送我出來的。”

因為傅管家被魅迷惑了,他今晚進貢的,本該是準備好的毒藥。我早已隱隱猜到,公子宣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才特意用了長生不老藥的計謀。沒有一個遲暮的老人,會禁得住生命的**。

但是玲瓏,她卻用另一種手段,簡單而利落地,達到了目的。

“你何苦這樣?”我以衣袖沾雪,擦幹了她臉上的血汙。我知道,這個女孩子活不了了,她的身體越來越冷,簡直要被這雪地吞噬了。

“我們全族的人,都因為他的戲耍,而要死光了。”她氣若遊絲地說,“隻有殺了他,我們才能活下去……”

我點了點頭,她仍然兀自說著。

“先生,你不怪我,沒聽你的話吧?”她的眼睛裏,有些怯怯的神態。

我搖了搖頭。

“那太好了……”她鬆了口氣,黑色的大眼睛裏,閃爍著最後的光華,“我就要見到青哥兒了,我們說好的,我殺了公子之後,就去找他。”

她說罷朝我手心中吐了一口溫熱的血,我們的緣份,在刹那間斷了。她細弱的脖頸,漸漸綿軟無力,癱在我的手掌中。

我的眼睛完全好了,視線清晰,就像它根本沒有生過病一般。我抱著玲瓏輕巧得幾乎沒有重量的屍體,向黎明前的小街盡頭走去。

天空又飄起了雪,淩亂狂舞著。在漫天飛雪之中,我仿佛聽到了玲瓏細小的,怯懦的聲音。

“先生,謝謝你收留我!”、“先生!我一定會活著回來的,萬不會拖累你!”“先生,玲瓏絕不食言。”

一聲又一聲,如泣如訴,婉轉動人。

我並沒有等很久,當天下了很大的雪,簡直要壓斷了房簷。但我仍然上路了,背著簡單的行囊,抱著一個一尺見方的木盒子,像是個賬房先生般,排隊等著出城。

老守衛跟我混得很熟,他連我的行李和身份都沒檢查,便放我過去了。

“終於收到賬了?”他在風雪交加中搓著手,欣慰地看著我。

“是啊,好不容易,總算趕在年關前收完了。”我從褡褳裏掏出一點碎銀子,放到他的手裏,“快過年了,買壺好酒。”

他笑嗬嗬地接過了,說著祝福的話,目送著我出了城。

我到城外雇了一輛馬車,車輪碌碌,如來時一樣,載著我前往返鄉的路途。而在車廂中,眠狼和熊男卻格外沉默,他們都喝著悶酒,連一口肉都不願意吃。

眠狼幾次想說什麽,卻最終沒有說出口,便又像平時一樣,不勝酒力地睡去了。

我們在寒天凍地中趕路,漸漸天氣不那麽冷了,有了些濡濕的暖意。雪也化成了冬雨,淅淅瀝瀝地飄灑著,仿佛離人的眼淚。

我們又投宿在來時的那家驛站中,當月亮移到天心之時,我一個人穿著棉袍,懷裏揣著個葫蘆,向客棧外的荒地中走去。

草已經全黃了,比來時更蕭條了幾分,我掏出懷裏的葫蘆,拔掉塞子,倒出一隻小小的東西。

那是一隻幹癟的,蟋蟀的屍體,它是如此的渺小而輕盈,仿佛有一陣風吹來,便能將它吹走了。

我提著燈籠照明,拔了幾片草葉,將那浮塵般的蟲屍仔細掩埋。

周圍靜寂無聲,隻有山風吹過,仿若嗚咽。

我在寂寂夜色中站了一會兒,轉身向客棧走去,風將草地吹得如海浪般起伏,但這情天欲海之中,卻再也沒有了一個小女孩,羸弱而孤獨的身影。

我回到了南方的水城,將頭顱和印章,都交到了趙欲為的手中。他這個人很奇怪,總喜歡在吃飯的時候驗貨,而且往往這時,他都能比平時多添一碗飯,仿佛飯桌上的人頭,能增加食欲一般。

“很好,你聽說了嗎?公子府中不再有文書下達,據說公子遇害,印章丟失,他手下的商號老板,和溝通的朝廷官員,都亂成一團。”

“我隻是一介草民,怎麽能聽到這種流傳於侯宅官邸中的消息呢?”我謙虛著喝光了麵前的青梅酒。

“你的酬銀已經到了,但是太多了,先放在官庫中吧。待我換成明珠翡翠,再一點點給你。”他拎起了裝著人頭的木匣,顯然又要去回府處理公務了。

“有件事想問你。”我叫出了即將走出酒樓的他。

“何事?”他如觀音般慈慈眉善目,無限關懷地看著我。

“幽州,還盛行促織之戲嗎?”

“那裏的百姓,現在更喜歡推牌九、擲骰子。如果不是公子喜歡,誰愛去廢墟瓦礫中捉蟋蟀呢!”

說罷,他便撐開竹傘,一身青衣,飛鳥般翩然地消失在雨幕中。

南方也要迎來寒冬了,我變得越來越不愛出門,喜歡窩在家裏,抱著火盆取暖。我的一名好手下,終於從沉沉長夢中醒來,進駐了我的雙眼。

那是一個喜穿黑衣的窈窕女子,而且最動人的,不隻是她大啖活蟲的姿態,還有她能說會道的巧舌。

“老頭子,你好像跟過去不一樣了呢。”她會在酒醉後揶揄我,仿佛根本不是我的屬下,而是我的紅顏知己般輕佻,“你孤獨寂寞的心底,是不是住進了某個姑娘呢?”

“我的心裏可有個豪邸,一個姑娘,未必能填滿。”我也跟她調笑打趣著。於是在這個冷雨瀟瀟的冬夜,我的茅屋,仿佛也不再寂寞淒冷。

但是我知道,阿朱並未說錯,她那仿佛能看透一切隱秘之事的黑眸,敏銳地洞察到了什麽。

我的心底確實住進了一個女孩,她雖然羸弱瘦小,卻仿佛奔馬般肆無忌憚地闖入了我枯燥而漫長的生命。

她像一柄劃破黑夜的劍,像是一艘劈開碧濤的船,像是一陣席卷肆虐的颶風,一場瘋狂至極的愛,讓人永生難忘。

也令我明白,生命並一條河,而是一條路。與其隨波逐流,不如竭力走下去,終有一天,會達到夢想的彼岸。

玲瓏!

玲瓏局(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