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晚我的眼睛一直在痛,仿佛有人拿針在刺,用火在熏。我流淚不止,根本睜不開眼睛,隻能牢牢閉著。

我看到他們在折磨玲瓏,用皮鞭抽打她,用針戳她的嘴,很快玲瓏就被她們折磨得不成人形,但是她卻像是我初見她時一樣,在掙紮呻吟中巧妙地避開了要害部位,卻又緊緊握著懷裏的刀。

我終於明白,她想要幹什麽了!

原來我以為最聽話的這枚棋子,從未停止過瘋狂。

計劃按照我的布置,慢慢進行著,來往的下人都說,靈藥被選出來了,還有一位試藥的孩子,都會被帶去麵見公子。

而在後半夜時,玲瓏也被從牢裏拖出來。據說公子聽說青哥兒死了,輸了一萬金,立刻暴跳如雷,要親手懲罰這個失職的侍女。

因為玲瓏受傷,我的視力急劇下降,家具在眼中變成高高低低的暗影,隻有那點燭火,是我麵前唯一清晰的景致。

我索性閉上眼睛,看著玲瓏即將迎接的命運。

她被帶進了一個偏僻的所在,不是裝飾華麗的內院,而是西廂房的一片空著的宅子中。幾個親信拖著血葫蘆般的玲瓏,推開了宅子裏的一扇暗門,沿著台階走進地窖。

而在長長的甬道中,每隔三步,便有一個鴿卵大的夜明珠照明。使這條道路,似夢境般幽深神秘。

我終於明白,這才是公子宣真正的藏身之地。而那裝飾的金碧輝煌,家仆如流,美女如雲的內院,隻是一個風光招搖的幌子,引得無數刺客殺手,像是飛蛾般前仆後繼撞入火中,化為灰燼。

甬道的盡頭是一扇沉重的鑄鐵大門,兩個下人費力地推開,將玲瓏丟了進去。又有人接著拖她走了,這次換成了三位姝麗,她們衣著華麗而輕便,顯然不是低等的丫鬟。

玲瓏很快被她們帶進了公子的房間,那是一個陳設簡單,卻舒適宜人的地方。房間裏還有兩個人,一個肥胖的是傅管家,另一個則是個十歲左右的男童,他正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

“公子,這藥是小人找了無數人試過的,可延年益壽,健體強身。不信可讓這人替公子嚐一嚐。”管家說著踢了那男童一腳。

“不用了,我要先找這小丫頭算賬。”在棕色的幔帳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他的身體似乎並不比我好到哪兒去,說一句話便夾雜著幾聲咳嗽,“她、她害死我最喜歡的青哥兒,不能白白便宜了她。”

“公子……,這藥……”傅管家小心翼翼地提醒,“一會兒可便涼了。”

“傅管家,最近你是越來越多事了。”那聲音變得陰狠低沉,“尋藥這個由頭也是你提起來的,如今籌謀了半個多月,卻又突然迫不及待地要我喝下去,希望你此舉確是出於忠心。”

聽到這句話,我突然顧不得眼睛的痛了,手心驟然滲出一層冷汗。

傅管家不再說話,急急退下,端著藥碗,抖得像個篩糠的篩子。

簾幕被掀開,走出一個身穿黑色綢緞長袍的人。上好的綢緞,繡著楓葉圖案,華美得像秋天的夜色,但是裏麵裹著的那副身軀,卻比冬天幹枯的樹枝更憔悴幾分。

那人足有七旬有餘,頭發花白,在腦後挽了一個小小的髻。他身材消瘦矮小,像是個怪物般盯盯看著地上滿身血汙的玲瓏。

我看到此處,突然覺得有些想笑。這便是公子宣的真麵目嗎?什麽風流倜儻的美男,英俊瀟灑的少年,全都是他的偽裝。誰又能想到,在振聾發聵,獨霸一方的聲名下,實際潛藏著的,卻是一個枯骨般腐朽的肉身。

我也終於明白,為何衛夫人的美人計會失敗得如此徹底,而促織之戲,又為何風靡全城了!

“一直照顧青哥的就是你?”他居高臨下望著玲瓏,眼睛中閃爍著如鷹隼般狠辣的光。

玲瓏點了點頭。

“很好!”他緩步走到櫃子前,掏出一個小瓷瓶,“這藥抹在傷口上,會讓傷口無法愈合,慢慢腐爛,最終你會在半月之後,渾身生滿蛆蟲而死。”

玲瓏看也不看他,蜷縮在地上,慢慢喘息著。

“我不會讓你這麽輕易死的,青哥兒是我最喜歡的蟋蟀,即便你是個人,也要為他的死,付出足夠的代價。”

他拿著瓷瓶,緩緩靠近玲瓏,皺巴巴的老臉上並無表情,隻在枯黃的眼底,浮著一抹隱隱的狠毒。

夜明珠的光茫,在室內淡淡暈開,像是平靜湖麵上一圈圈美麗漣漪。而在刹那之間,一條遊蛇自湖底竄出,激起飛花碎玉,打破了波平如鏡的湖水。

一柄黑色的匕首,正刺在公子的心口。原本奄奄一息的玲瓏,正單膝跪地,纖細的手腕,堅毅而沉穩地握著刀柄,她的傷口仍滲著血,一滴滴地,落到了厚厚的地毯上。

這一擊快如閃電,仿佛蠅飛一翅,燈花一閃。沒人能逃過這死神的烏光,更何況一個遲暮的老人?

“你、你是……”公子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角滲出一絲黑血。

玲瓏笑了,她的眼神不再迷茫而懵懂,仿佛又變成初識時,那個站在長草秋風中遙望著我的女孩。

渺小卻堅毅,脆弱而強大!

我的計劃全盤被她打破,她原本是我布置的一隻眼,卻瘋狂地衝破了束縛,用絕望的愛,隱忍的恨,和一擊必中的耐心,殺出了另一條血路。

玲瓏利落地拔刀,老人胸口的血,如箭一般激射而出,浸濕了她枯黃的小臉。而公子宣再無聲息,“噗通”一聲,栽倒在那柔軟蓬鬆的地毯上。

地上的男童受到驚嚇,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三位姝麗衝進來,卻被玲瓏飛快地割斷了脖子。

我看到此處,默默閉上了眼睛,我知道,自己很快就會變成一個瞎子。那個受了重傷的女孩,幾乎沒可能逃出護院如雲,固若金湯的公子府。

但是即便變成瞎子又怎樣呢?我已經看到了迄今為止,最精彩的一出好戲。

不過我的笑容很快凝結在嘴邊,黑暗之中,燭光碎成一團,一把五爪銀鉤,帶著破空之聲,直直抓向我的麵門。

耳邊傳來一身嘶吼,我的身體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在千鈞一發之際,熊男把我從**抱起來,用自己寬闊的後背,硬生生地擋住了那一抓!

鉤子飛快撤回,如毒蛇般迅捷,還帶著熊男背後的一塊鮮血淋漓的皮肉。一個醜陋的矮人,示威般甩著銀鉤,出現在客棧簡陋的房門前。

一個驅魔師,同時呼喚出兩個妖魔,是很危險的做法。因為我跟體內寄生的妖魔之間,是微妙的力量的製衡,一旦我的力量變弱,他們便會反撲向我,將我吃掉。

玲瓏正在府中奔走拚殺,熊男已經現身,為我生生襠下致命一擊。矮子站在黑暗中,嗜血的目光,如刀似劍,生生要在我身上剜下肉來。

事已至此,我隻能呼喚出眠狼。

黑衣的少年,立刻拔劍而出,劍氣激**,立刻將那矮子嚇得奔走逃竄。我模糊的眼中,隻見銀鉤似遊蛇,利劍如飛龍,迅疾地交錯拚殺,在黑暗中撞出閃亮的火光,兩人便從破窗中先後竄出,一路鬥到室外。

熊男在我的身後大口喘息著,我坐在他堅硬而溫暖的大腿上,被他粗壯的胳膊護住,雙目含血,疲憊得似乎連頭都抬不起來。

一個幾乎輕不可聞的腳步聲,慢慢地從廊上傳來,那腳步聲越走越近,最終停在了我的房門口。

身穿黑色狐裘的美髯客,正笑意盈盈地看著苟且殘延的我。他的氣息仍如高山大海般穩重深沉,隻有嘴邊,蘊含著一絲殘忍的笑意。

“老頭子,你好。”他如老友般跟我打招呼。

“衛夫人,想不到是你。”我輕咳著,握緊了藏在床鋪下的劍。

“不好意思,在接到刺殺公子宣的任務的同時,我又收了一份銀子。”他抱歉地笑著,抽出了腰間的長劍,一瘸一拐地向我走來,“那便是殺掉你。”

“是公子宣?”我突然明白了什麽。

“是的,有趣的是,他得到你到了範陽的消息,也視你為眼中釘。傳說你最會利用別人的弱點殺人,他對你很是忌憚呢。”

我想了一會兒,終於明白了,苦笑著看他,“那閣下就是傳說中的,雙麵殺手?無論我們哪方死了,你都能得益?”

“最好你們都死了!”他很得意地點了點頭,月光照在他修整的一絲不亂的美髯上,使他狀似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