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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那個瘦弱的,總是低眉順眼的女孩,居然戀愛了。

她的愛侶便是青哥兒,這個一身古銅色肌膚的英俊少年,會在夜深人靜時,彈奏樂器給她聽。也會在瑞雪中為她表演屬於鬥士的舞蹈,青哥兒舒展開四肢,時而跳躍,時而騰挪,驚得院子裏雪花四濺,亂人心神。雖然沒有配樂,倒使他的舞姿,更顯得原始而健美。

而玲瓏則像是個驕傲的公主般,坐在欄杆上,看著英俊的少年,對她表達著愛慕之意。

她的眼裏沒有喜,也沒有悲,仿佛一潭死水般寧靜。但是她仍然會沉默地回應著青哥兒,會在他唱完歌之後,端來熱氣騰騰的參湯;在他跳完舞後,替他擦拭去身上冰冷的雪水。

每當這時,青哥兒的笑容便更加耀眼了。

他鬥誌昂揚,每戰必勝。

而她也添了歡喜,平日皺在一起的蠟黃臉孔,也漸漸舒展起來。

但我卻輾轉反側,再也睡不著覺了。

她並不是我第一個陷入愛河的屬下,卻是最棘手的一個。我既不能衝進公子府去,像個嚴父般給她幾巴掌,再教訓她一通;又不能把她叫回來,打亂全盤計劃。

我陷入進退兩難之中,此生終於明白什麽叫騎虎難下。

其間眠狼按捺不住,懷抱長劍,出現過兩次,毛遂自薦地要去刺殺公子。

“先生已經知道公子是何人,為何還要等待?”他仿佛一柄迫不及待要衝鞘而出的利劍,發出刺耳的蜂鳴聲,“難道我們千裏迢迢來到幽州,就是為了日複一日的枯等嗎?”

他畢竟是嗜血的妖魔,公子府中最近發生的殘殺,他一一看在眼裏,激發了潛藏在心底的獸性。

“等你能掩住殺意再說吧。”每逢這時,我便會一邊咳嗽,一邊捧出烈酒和燒肉,跟眠狼對坐而飲。

還好他的酒量不好,每每隻喝半壺,便會醉得不省人事。連著迸發的血性,都被烈酒付之一炬了。

天氣一日冷似一日,我也不愛去城門口找老守備聊天了。城根下風太大,一張嘴便會有冷風夾著碎雪,溜到嘴巴裏,那滋味委實不好受。

我隻能去花街裏打聽消息,那裏也是消息流傳得極快的地方。每每姑娘們在得了賞錢之後,便會把最近聽到的古怪事情全倒出來。

“聽說公子最近正在試長壽的秘藥呢,他真是殘忍,都用十幾歲的小童試藥,每晚都有幾具屍體被抬出來,悄悄扔到了荒郊野外。”

“那公子得到長生不老藥了嗎?”

“據說快了!”那美嬌娘嫵媚地憨笑著,“人的欲望真是無窮,錢和勢都有了,便又想長命百歲。”

“可不是嗎?”我咳嗽著拉住她雪白溫暖的柔夷,塞了一塊碎銀子給她。

“甚至連他的青哥兒,都百戰百勝呢!”她收起銀子,繼續羨豔地說著,“說起來青哥兒真是厲害,贏了那麽多場,估計他賺的金銀,便夠全城百姓花一年的了。”

我的頭驟然覺得有些沉,因為我知道他為什麽最近格外勇猛。都是因為我的好屬下,去給他做了那柴上的火,火裏的油,讓這位驍勇的少年,迸發出生命中最壯麗的華光。

我撐了把竹傘,迎著風雪走出花街。白雪漫天飛舞,既似鵝毛,又像春天裏紛飛零落的梨花。

我終於明白什麽叫“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雪仿佛錯亂了時空,讓我在這寒夜裏想到了許久之前的往事。

錐心的痛驟然而起,令我咳嗽不止。我一邊幹咳,一邊走著,突然就原諒玲瓏了。她的生命是那樣的輕淺,簡直比這雪花還要易逝。跟心上人耳鬢廝磨的日子,大概便是她一生惟一稱得上歡樂的事情了。

我不再去看玲瓏,隻等著魅給我的信號。

但是每當我忍不住偷瞧她時,都會發現她跟青哥兒的感情越來越好了。

“今日我一刀就砍掉了對方的腿。”青哥兒也如尋常的少年一樣,在心上人麵前誇耀著,“把圍觀的那些人都嚇壞了。”

“不要那麽殘忍。”玲瓏會溫柔地勸他。

“可是……”青哥兒入鬢的劍眉蹙成一團,眼裏泛出陰狠的黯色,“他們對我們做的事情,又是何其殘忍?”

玲瓏不再說話,隻是如泥鰍般靈活地鑽入了少年的懷裏。他們便依偎著溫暖的火爐,細細親吻起來。

火光照亮了他們親昵的影子,卻遮斷了我的前途。

我隻能指望魅了!

試藥的人越來越少,靈藥已經初成,而就在寒天凍地中,我收到了一封信。客棧的夥計忙暈了,根本不知道送信的人長什麽樣,隻把信隨手往我手裏一塞,便又去招呼客人了。

我倚在燈火旁,咳嗽著打開信封。裏麵調出一張雪白的細娟,上麵以生疏的筆畫,勾勒出一個梳著高髻的女人,女人雖美,卻手持長劍,殺氣四溢。

我端詳了這畫一會兒,便把它湊在燭火下燒了。細白的絹布,在火焰中付之一炬,變成了一堆灰。

動手的時候!快要到了!我一口氣吹滅了蠟燭,於是天地驟然陷入一片漆黑,仿佛末日般絕望。

而就在那個夜晚,我看到玲瓏脫掉了她水色的棉袍,擁著青哥兒的手臂,走入了紅羅帳中。

她的背影很美,線條似一隻長頸的瓶,光裸的皮膚,泛著細瓷般的光澤,即便是那枯黃的頭發,清秀的眉眼,此時都綻放著嫵媚的光華。

我不再看下去,睜著眼睛,盯著破了洞的窗幔看了一夜。

我想到了初見玲瓏的時候,她在秋草中,是如此強韌地爬向我,仿佛即便粉身碎骨,也無法阻止她要為我效命的決心。

我想到她曾跟在我身邊俯首聽命的日子,她是那樣的乖巧和善解人意,有時不用說話,她都能明白我的心意。

我想到了她在黃葉中對我叩首道別,輕輕說出如磐石般不可移轉的誓言。

她湛如秋水的眼神,她稚氣而帶著黃氣的臉,總是在我眼前晃著。直至天邊泛起淺青色的白線,我也沒有想明白。

這樣一個堅毅的、聰明的、忠誠的女孩,怎麽就被所謂的愛情,輕而易舉地擊垮?把自己的使命和誓言都拋到了一邊?

難道女人注定不可信?即便她隻是個羸弱的少女?

但是我卻猜錯了,被愛情擊倒的並非玲瓏,而是青哥兒。這少年在溫柔鄉中喪失了所有的鬥誌,變得萎靡不振,次日被送去決鬥後大敗。甚至連個全屍都沒有留下,對手異常凶狠,把他精悍健美的身體撕成了幾塊,丟在沙場中。

而此時的玲瓏,正借著冬日的殘陽對鏡梳妝。那天天氣有些陰冷,太陽低低地掛在天邊,仿佛樹梢上幹癟的冬柿子。

她把頭發用廉價的頭油抹得一絲不亂,又把棉袍上的灰仔細擦淨。丫鬟是沒有什麽首飾的,她就用紅繩縫了朵花,別在了鬢邊。

接下來這瘦弱的小小侍女,便像個頗具風情的女人般,在銅鏡中端詳著自己的顏色。

當家丁們衝進來時,便看到她梳妝整齊,淺笑嫣然的模樣。他們衝上去,把她像是拖廢物般拖走了,拖出了夕光明媚的東暖閣,拖出了她和青哥兒,曾依偎恩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