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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的守衛已經跟我混熟了,他是個年近五旬的老頭,早年也是當過兵的,退役後便托人謀了這個差事。

或許他看我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又沒事就咳嗽,襯托得他格外英偉,因此我隻要三天不去,他便無比想念。

“你的賬還沒有收完嗎?”他給我搬了把椅子,讓我坐在哨崗旁,而我也樂於裹著厚厚的棉衣,閑坐著看眼前的人來人往,塵土飛揚。

“沒有,眼看就是年關,賬總是特別難收。”我格外大聲地咳嗽了兩聲。

“那倒是,今年年景不好,大家的日子都難捱。但是昨晚公子宣的府裏著火了,你知道嗎?”他笑嘻嘻地說著,褶子便在臉上開了花,配上那身官差的衣服,顯得格外的滑稽,“不知府內那位美人,可遭了災沒有?”

我抬起眼睛望他,像從睡夢中驚醒的貓。

“哎呀,你們這些年輕人,天天一副睡不醒的樣子,一提起美人就精神了。”他一張老臉都興奮得發紅,毫無立場地指責我,“那美人據說是公子家的歌姬,又冷又豔,多少見過她的王孫公子都為之失魂落魄,甚至還有人出十斛珠要跟公子換她呢。”

“公子答應了嗎?”

“當然沒有。”老頭壓低聲音,仿佛在傳播著什麽不可告人的消息似的,“據府裏負責采買的夥計說,七日之後,便是公子生辰,屆時那美人可能要單獨給公子獻舞呢。”

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竊笑的聲音簡直讓人無法忍受。我長歎著搖頭,裹緊棉袍,跑到城牆根聚賭的人那兒看熱鬧了,那瘋狂撕咬的蟋蟀,都比這鹹漬的老守衛好看一些。

七日之後的夜晚,我特意窩在小客棧裏,把門窗緊鎖,炭火燒得暖暖的,等著看一場即將上演的好戲。

那晚很冷,墨色的天空中飄著雪,襯得公子府中的燈籠越發紅了,連那純金的擺設,也格外的富貴絢麗。

雖然是寒冷的冬夜,但府中到處燃著手臂粗的紅燭,瑞雪裏擺滿姹紫嫣紅的牡丹,和碧綠鮮亮的冬青,簡直比春意盎然的五月還要熱鬧。猩猩血色的地毯從門口鋪至內院,乍一看去,活似一條凝結的血河。而內院裏光線漸暗,不見燭光搖曳,隻以夜明珠照明。

以玲瓏的身份,似乎隻能走到這裏。她穿著花布夾襖,走在丫鬟們中間,流水般向內院遞送著酒菜。

很快有樂師和歌姬低著頭走進去,月姬抱著琵琶夾雜在隊伍中,蓮步款款。她一張鵝蛋臉上,眉目如畫,膚白勝雪,仿佛一枚珍珠般,散發著淡淡的光暈。兼之今晚穿了一件朱砂色的明豔鬥篷,更添麗色,使她簡直像極了戲文裏出塞的昭君。

可莫真變成了有去無回的昭君才好!我見到此情此景,默默地在心中念著。

內院裏漸漸響起絲竹之聲,和女子溫婉的歌聲。淺吟低唱,似長了雙翼的鳥,飄出高高的圍牆,散入夜空,隨著落雪融進人們的心底。於是連這蕭索的冷夜,都變得**曖昧。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西洲曲》的歌聲委婉入耳,拉長了漫漫時光,不知何時,月影移到中天。疲憊的丫鬟和仆人們,開始站著打盹。

玲瓏顯然也困了,景物變得越來越模糊,漫天飛雪,連接了天地,漸漸隻剩下點點燭火,在黑暗中搖曳跳躍著。

是時候了!我掐著手指,端坐在客棧的**,默默地算著時間。

恰在這時,內院裏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驚散了甜夢。一道血線,潑墨般灑到內院的綠窗之上,濃腥的味道,立刻蓋住了芬馥的花香。

下人們驚叫奔逃著,玲瓏也睡意全消,她顯然也被嚇壞了,站在雪地裏不知所措。

“殺人啦……”內院裏跑出一位肥胖的客人,但是他被卸掉一隻胳膊,剛剛跑出來,便一頭栽倒在地,壓爛了幾盆牡丹。

管家急忙指使幾個男仆把他抬走,又叫護院過來。

內院裏慘叫聲此起彼伏,在瑩白珠光的輝映下,隻見窗內一個輕靈的身影,如狼入羊群,肆虐翻飛著,所到之處,必有血花四濺。

窗紙上刹那間便開滿了紅花,一蓬蓬,一簇簇,直繪了個春色滿園,腥氣撲鼻。

但隻在呼吸之間,一道銀光閃過,殺戮便平息了。那靈巧優美的影子,仿佛撞到蛛網中的蝶,再也沒有了一絲生息。

接著黑影一閃,一個東西被拋了出來,在蒼茫的落雪中,劃出優美的弧線,滾落到了玲瓏的腳邊。

那是一個女人的頭,她的長發被鮮血濡濕,淩亂地散在臉龐,仍然不掩花容月貌,卻是府中風頭最盛的歌姬月姬。

月姬死不瞑目,瞪著杏仁大眼,尤帶著生時的狠辣。在白雪映襯下,顯得格外猙獰,幾個小丫鬟立刻驚叫一聲,四散著逃開了。身穿白裘輕袍,桀驁不羈的年輕男子,手持長刀,緩緩從內院中走出來。

“我就是公子宣,誰再敢來刺殺我,下場便是如此。”他的白裘上染著點點鮮血,仿佛紅梅初綻。說完他獰笑一聲,便又走回了內院,沒一會兒絲竹聲又驟然響起,卻是熱鬧的《金縷曲》。

仆人們在傅管家的帶領下,收屍的收屍,洗地的洗地,很快院裏院外,複又變成歌舞升平,和氣融融的景象。

我看到此處,長歎一聲,不再看下去。

想必衛夫人更為難過,不知那美人月姬寄生在他身體哪個部位。這重創沒有一年半載,估計是沒法恢複了。

次日睡到日上三竿,再醒來時,玲瓏已經又在伺候青哥兒了。府裏盛傳流言,說昨晚的刺客屍身,後來變成了一隻麵盆大小的黑蠍子。而公子全不畏懼,居然將那毒蠍子的屍身,交給下人烘幹,磨成粉末吃了。

白晃晃的光,照在雪地上,讓人睜不開眼睛。每個家奴仆婦,都被那惡魔驚變的夜晚嚇到了,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但不知是因為那殺人不眨眼的蛇蠍美人,還是更為狠毒殘酷的公子。

冬天的雲,仿佛都格外地慵懶,在碧空中一寸寸挪動著。而我又去找城門口的老守備聊天去了,他近日來再未提到公子府中的美人,臉上也不再紅光滿麵。仿佛是被意中人辜負的少年般失魂落魄。

當然這個偌大的範陽郡,是不會有幾天太平日子的。沒幾日,就又聽說公子為了延年益壽,在廣求仙藥,而府裏的傅管家每天忙碌不已,接待來自五湖四海的能人異士。

轉眼又是七日過去,天氣更冷了,風吹在臉上,仿佛刀割般疼痛。我在酒樓裏見到了衛夫人,他容顏憔悴,身穿黑色狐裘,如一座傾倒的山一般在喝酒。

他見到我卻不說話,隻是苦笑了一下。

我也無可奈何,以苦笑回報。

“還是你高明。”他朝我豎起拇指,“可是光等下去,也不是辦法,眼看年關要到了。”

他說完這句,便拖著一條腿,晃悠悠地走了,顯然是有傷在身。

一切都在按照我所預料地進行著,但是卻有一個安置好的棋子,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那變故像是春日消融的積雪般無聲而迅捷,令我措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