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刺 一

“這就是前幾日跟您提過的鴛鴦。”一位肥頭大耳的商人貼在趙欲為的耳邊,細細說著,“這小娘子彈得一手好琵琶,不是我誇口,她想讓人哭便讓人哭,想讓人笑便讓人笑,聽說趙明府是雅人,最愛聽曲……”

窗外冬雨如織,夜色正濃,在花街的一處暖閣中。趙欲為歪坐在羅漢**,慵懶地向屏風後投去一瞥。

但他的目光很快就流轉到幾位宴請他的豪商身上,與他們寒暄說笑著。臨近年關,商人們都想跟這位新來的縣丞打通關係,竭力巴結著。還好這觀音似的官兒格外好相處,一雙丹鳳眼裏,總蘊著濃濃笑意。綠窗之中,賓主皆歡,氣氛融洽。

室內燃著明亮紅燭,在繡著花開富貴的屏風上,映出個婀娜的人影。素腰款款,不盈一握。

女子朝他們拜了拜,抱起琵琶撥了一下,歡快的音節便流水似地奔湧而出。跳到屋簷外,花街上,連淅淅瀝瀝的冷雨,都變得溫暖可人了。

她彈的是《綠腰》,一首歡快的舞曲。於是不僅是商人們聽得麵帶微笑,就連趙欲為都忍不住跟著節奏打拍子。

琵琶的曲聲越來越快,已到了第三段的“繁姿曲向終”。琴音中綻開了一蓬蓬的春花;又像是藏著林中爭鳴的百鳥;更有滔天巨浪,重重砸向礁石,濺出漫天飛花碎玉。

眾人皆聽得如癡如醉,音節慢慢平緩,漸漸萬花皆落,百鳥歸林,海麵也恢複了平靜,隻餘皓月當空,雲天萬裏。

餘音嫋嫋,散入冬雨,天地之間又變成一片寂靜淒涼。

客人們都被這輕快的曲子感染,忍不住拍案叫好。假母立刻識相地喚進來身著輕軟紗衣的佳人,和手捧珍饈美酒的奴仆。

暖閣裏頓時熱鬧起來,袒胸露臂的姑娘們像是爭奇鬥豔的花,又像是溫柔可人的貓,笑意盈盈地為幾位貴客溫酒布菜。

趙欲為夾了塊筍幹,鳳眼一轉,卻瞧向了屏風後的女子。商人們都長著七竅玲瓏心,立刻明白了這位玉麵縣丞的意思,急急把叫做鴛鴦的歌姬喚了出來。

女孩一步三遲,抱著琵琶,走到了趙欲為麵前。她穿著綠色羅裙,看起來稚嫩而青澀,不過十六七歲年紀,臉上不著粉黛,像是紡娘手中的白絹似的清雅幹淨。

大概唯一能昭示她歌妓身份的,便是雙環髻上的鎏金孔雀釵了。那雀釵富麗精致,孔雀綠羽翠尾,仿佛隨時就能振翅高飛。

倒襯托得她的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更加清麗可憐。

趙欲為萬萬沒想到這名動四方的歌妓竟然如此稚嫩,心中不免暗暗生憐,像是怕嚇著了她似的,低聲問。

“今年多大了?”

“回貴人,十四了。”鴛鴦放下琵琶,低下蘆葦似細弱的脖頸,給他行了個禮。

“會唱歌嗎?”

時人喜歡狎妓,皆是因為妓女們才情並茂,長袖善舞。如果沒有幾首詞句兼美的詩歌,是萬萬當不起名妓這頭銜的。

因此鴛鴦倒了一杯酒,檀口輕啟,唱了起來。她唱歌的聲音低沉婉轉,像是春天的風穿過峽穀時發出的輕吟,並不高亢,卻能纏纏綿綿,化入心房。

“一杯酒,對春桃。新寒半怯幾枝搖。一簾疏雨侵紅瘦,怎忍芳心對酒澆?”她將酒杯湊至趙欲為的唇邊。

趙欲為笑著接過,仰頭喝幹。

鴛鴦又倒了一杯酒敬他,“二杯酒,對夏荷。雨後凝珠展碧閣。戲水鴛鴦人妒合,詩尋不到酒相和。”

他照樣爽快地喝光了,素來理智冰冷的眼神,也像解凍的春水,泛出幾分暖意。

鴛鴦的歌卻並未停歇,“三杯酒,對秋菊。冷風淒雨不改期。更勸黃昏一杯酒,寒秋殘月兩難敵。”

這次趙欲為不待她勸,自己接過酒杯喝起來。這個觀音般標致溫和的美男,臉頰燒著誘人的紅暈,鳳眼顧盼神飛,平日裏的端莊嚴謹,在美酒的作用下,如春陽中的凍雪般一點點消融了。

暖閣裏的姑娘們膽子都大起來,她們圍到這俊美的貴人身邊,給他斟酒,為他擦汗,更有的以藕臂蹭著他的胸膛。

但是趙欲為卻始終看著鴛鴦,她像一根春草,又像一枝細柳,站在花團錦簇之中,不諂媚,卻也不疏離。

他喝到興起,叫仆人端來筆墨,拉起鴛鴦的衣袖鋪在桌上,提筆在春水似的碧綠綢緞上,也寫下了首歌:

四杯酒,對冬梅。一枝清瘦許春回。清歌不斷酒不換,吾與梅花醉不歸。

鴛鴦得此殊榮,似乎有些喜不自勝了,她臉飛紅霞,急急要去道謝,卻不知被誰絆了一下,整個人打了個趔趄便跌到了趙欲為的懷裏。

趙欲為隻覺眼前金光閃爍,周圍響起一片抽氣之聲。他突然覺得左邊臉頰有些痛,伸手一摸,卻摸到一掌鮮血,才知臉上被鴛鴦鬢上的雀翎生生刮了個口子。

原本活潑俏麗的姑娘們,見狀紛紛跪在地上,連聲道歉,像暴雨過後,謝了一地的五顏六色的花。

“貴人……,奴、奴家真的不是故意的……”鴛鴦也臉色蒼白地望著他,小小的身體抖個不停。

“你們到底是怎麽伺候客人的?快去叫假母過來!”商人們怒不可遏,他們費勁心思想討這新上任的縣丞歡心,哪想卻被一個毛手毛腳的歌姬壞了好事。

“罷了!”趙欲為舉手喝止,立刻有伶俐的少女站起來,以娟帕擦拭他臉上的血跡。

鴛鴦的衣袖上也沾染了幾點血珠,他見到了,索性就著血跡畫了枝梅花。

螢黃色的光線下,紅梅與歌詞交相輝映,格外相稱。

眾人皆紛紛拍馬,忙不迭地稱讚他一手好丹青,趙欲為便又閑適地倚在軟墊上,享受地吃起了酒菜。他的麵上掛著笑,溫柔而慈悲,坐在縈繞的香氣之中,活像是廟裏供著的菩薩。

但是他卻再也沒有看鴛鴦一眼,哪怕那小歌姬把琵琶彈得再熱鬧都沒有用。

但是他之後又沒事就來這裏坐一坐,天氣好時,還有人看到他跟鴛鴦在庭院中彈琴弄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