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雨,總是綿密溫柔,仿佛少女的紅酥手,輕輕拂過路人的臉。一個穿著織錦長袍的公子,打著傘走在煙雨蒙蒙的街心。街上酒旗招展,綠柳吐翠,不知哪家的歌女在彈琵琶,歌聲散落雨中,平添了幾許**。

“綠藤陰下鋪歌席,紅藕花中泊妓船。處處回頭盡堪戀,就中難別是湖邊。”

踏著軟軟綿綿的歌聲,老頭子一邊咳嗽著,一邊走上了酒樓。窗邊一卷竹簾,簾下坐著秦俠士,他依然劍眉入鬢,英氣十足,隻是臉上多了一道黯紅色的傷疤。

秦俠士叫了一桌菜,有黃酒釀鴨,糯米青團,全是老頭子喜歡的。老頭子笑了笑,十分滿意地入了席。

“一個月前,多虧你了,這是說好的酬金。”秦俠士將一個錦緞繡包放到桌上,“本來早就該給你,可是沒想到我會傷這麽重。”

“能順利除掉匪患就好。”老頭子伸手打開繡包,隻見裏麵放著十幾塊小金錠,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

“多虧阿朱姑娘,如果不是她帶路,我們根本無法進山。”秦俠士望了望窗外的天空,“三天前,景通天被官府正法了,這事兒你知道吧?”

“嗯。”老頭子喝了口酒,“那天萬人空巷,城裏一半的百姓都去法場看,我怎會不知?”

“沒了這惡霸,本地的生意會更加繁榮。”秦俠士突然壓低聲音,隱秘地說,“但是咱們這事兒,卻意外地成就了另一個人。”

老頭子放下酒,沒有說話。他知道秦俠士在說誰,是伶人劉怡。他那日也被擄到山上,不知為何,卻得了個英雄的名號。

至此聲望便起來了,加之張家的老爺花大價錢捧他,連杏花樓的花魁蔓兒都常帶恩客去聽他的戲,一來二去,短短幾十天,他就變成了這城裏的名角。尋常的茶館酒肆中,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

“這世上的事,真是難以說清。”秦俠士望著被雨水洗滌得青翠碧綠的柳枝,“那伶人慣於玩弄女人,估計沒多久,就又要變成本城一害。”

“害人終害己,這是天道輪回,無需你我操心。”老頭子喝完酒,吃完菜,就像來時一樣,慢悠悠地走了。

在如絲如絮的細雨中,他寬袍大袖,打著青竹傘,走得格外的慢,仿佛在一寸一寸地丈量著地上的青石磚,又仿佛在數著地上隨風而落的殘紅。

隻是在路過戲院時,他難得地買了兩個位置。

當晚,他又見到了劉怡,這次陪他看戲的是眠狼。這個冷峻的少年缺乏對人世的了解,多帶他見見世麵總是好的。

一個月不見,台上的劉怡紅光滿麵,意氣風發,與之前卑躬屈膝,博人一笑的模樣大相徑庭。

人若走起運來,真是連鬼神都擋不住。整場下來就他扮相最好,狀態最佳,連唱詞都是頂嘹亮的。

“先生,你看那是誰?”眠狼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好使,指了指坐在前排的一位女子。那女子穿了一件全黑的紗衣,錦緞束腰,使她的腰肢從背後看來細得不盈一握。長長的黑發披在腦後,用一支滿墜珍珠的緞帶係住,如黑綢般耀目。

那根緞帶他再熟悉不過,正是開春時他送給阿朱的禮物。

他氣得猛然站起來,青白的臉色,頭一次染上了紅暈。但是很快,他又鎮定地坐下了,喧囂的鑼鼓吵得人心煩,在這熱熱鬧鬧的人間大戲之中,他隻見阿朱柔軟而深情地看著台上的人,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

老頭子再也看不下戲,帶著眠狼匆匆離開了。為了排遣心中的鬱氣,他並未急著回家,而是在繁華的鬧市中轉了轉。在那處處脂粉的煙花之地,那些染著花鈿,塗著朱丹的流鶯們,檀口中多了很多有關於“劉郎”的唱詞。

“劉伶醉,傾千杯。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華裏不知愁。”此時雨已經停了,悶熱的天氣令人難受。眼前花紅柳綠,風情旖旎,甚至還有輕佻的女子,朝他臉上拋來芬芳的娟帕。他轉了一會兒,心情愈加煩躁,帶著眠狼回到了家。

“先生,要不要我去把阿朱叫回來?”眠狼似看出他的心意,跪坐在他麵前,小心地請示。

“不用了,陪我喝一杯吧。”他燒開了水,漆盆裏燙了一小壺梅酒。又從廚房裏拿出一整條兔腿,這是黑衣少年最喜歡的食物。

“謝謝先生。”眠狼端坐著喝酒吃肉,像是一個拘謹的仆人。

“你不用畢恭畢敬,我們就像朋友一樣聊天就好。”他喝了酒,歪倒在地板上,望著玄衣如水的眠狼。這個清俊的少年,總是跟他混不熟,即便對他再好,他也小心跟自己保持著遙遠的距離。

過於謹慎,有時會讓人覺得冷漠。

“先生是我的主人,理應如此。”眠狼低下頭,三千青絲,垂到臉頰,更襯得他的臉充滿稚氣。

畢竟還是個孩子啊!老頭子在心裏感慨一聲,想跟他聊些輕鬆的話題,但是腦海中充斥著阿朱癡情的影子,讓人無論如何都輕鬆不起來。

“小公子他好嗎?”他突然又想起了一個白衣的少年,當他離開自己之前,也是情深如許,投入忘我的。

“他很好,他規規矩矩地做著山神。不奢求,不妄想,所管轄的山區風調雨順,年年豐收。”眠狼一邊喝酒,一邊回答。

“不奢求,不妄想?這話真不像他說的。”

“因為他說,奢求和妄想隻能帶來痛苦,他現在這樣很好。”眠狼仍然麵無表情,仿佛談論的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眠狼,告訴我,你也會對愛情充滿向往嗎?”老頭子想了想,終於說出了藏在心底的疑問。別人都會騙他,眠狼不會。

“我不知道其他人。”眠狼鄭重其事地回答,“但是當我孤零零地一個人走在雪地上,又冷又餓的時候,如果有一位伴侶與我同行,我會傾盡生命去保護她、報答她。”

“是這樣啊。”老頭子長歎一聲,窗外春月正明,他手中的碧綠的青梅酒,不知何時已像月光般冰冷。

“孤獨,是最可怕的敵人。”眠狼喝幹了酒,大口啃起了兔腿。

老頭子歪在地板上,喝幹了杯中最後一口冷酒。他沒有叫阿朱回來,這是一個春末夏初的夜,空氣中充斥著雨後的潮濕,和花木的芳香。

花好月圓,本該是屬於情人的時光。因此,他決定不去破壞這樣的好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