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雲夢山中

耳邊忽然傳來呼嘯的風聲,乍一聽,像是嬰兒的哭嚎聲。風聲漸漸地近了,眼前的視線也一點點變得清晰。白茫茫的天地間,瘦弱的人影艱難地跋涉在風雪中,懷裏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孩子。原來那並非風聲,的確是嬰兒的哭喊聲。懷抱嬰兒的人影身後,年輕的侍衛重重跪倒在地,似乎在對眼前的人影哭嚎些什麽——可他們在說些什麽呢?為什麽一個字也聽不清?

隻見那懷抱嬰兒的人影漸漸止住了腳步。呼嘯的風雪中,他仰天長歎,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呼出一口微弱的熱氣。接著,他小心翼翼地挑逗著懷中的嬰兒——是個男嬰,剛剛從酣睡中清醒過來,露出一張大大的笑臉,臉上白皙的嫩肉堆成了一小團。男人輕輕地哄著男嬰,一麵從懷中摸出一塊玉佩。一塊光滑圓潤的玉佩,依然殘留著男人的體溫。男人將玉佩塞進男嬰的繈褓中,淒苦一笑,頓了頓,又笑了笑。

但懷中的男嬰卻忽然大哭大鬧起來,小小的四肢也不安分地掙紮著。

身後的侍衛拄著劍站起身。男人大步朝侍衛走去,不顧男嬰的哭鬧,將男嬰塞到了侍衛手中。

接著,男人最後掀開繈褓看了男嬰一眼,又看了一眼,旋即決絕地轉過身,大步邁向風雪中,任憑男嬰如何哭鬧,也沒有再回頭。

天地蒼茫,一望無際的北國原野,孤零零的侍衛抱著哭鬧不止的嬰兒,漸漸被漫天的風雪吞沒。

公輸班緩緩睜開眼。睜眼的一瞬間,他猛然感到胸腔一陣刺痛,仿佛有無數小針紮進了他的身體裏。

“嗬……”公輸班艱難地張嘴,接著發現自己連聲音也發不出,喉嚨裏像是堵著一塊金屬,隨著公輸班一呼一吸而發出難聽的摩擦聲。

耳邊傳來沉悶的腳步聲,從遠處漸漸靠近。灰蒙蒙的視線中,一張陌生的臉龐浮現眼前,蒼白的嘴唇一張一合,似乎在對公輸班說些什麽。可公輸班一個字也聽不清,隻能聽見一串難以分辨的嗚咽聲。

“喝了它。”男人最後一句話公輸班聽明白了。接著他聞到了刺鼻的異味,聞上去像是腐爛許久的植物在烈酒中浸泡之後的混合氣味。公輸班來不及抗拒,被男人捏住了脖頸和鼻腔,公輸班下意識一張嘴,一碗黑乎乎的藥水轉眼被灌進了喉嚨裏。霎時間,公輸班隻感到滿嘴都是生澀的苦味,久久滯留在喉嚨與鼻腔中揮之不去,叫他幾近幹嘔。

“我不喝這種東西……”公輸班終於艱難地說出了第一句話,盡管依然像是叫啞了嗓子的公雞。

“你已經喝了,不喝下它你也沒法說話。”男人淡淡說道,拖了張椅子坐在床邊,“你在風雪中昏迷了太久,身子幾乎被凍僵了,渾身發著高燒。若不是運氣好遇見了我,你隻怕早已凍死路邊。”

公輸班嚐試移動目光,但渾身竟然虛弱到連微微偏轉視線都極為艱難。男人見公輸班似乎恢複了幾分活力,淡淡笑了笑:“你現在還動彈不得,再養一陣子吧。雖說這縱橫家的草藥的確好使,但若不是你命硬,隻怕也撐不到草藥起作用的時候。”

男人說完便起身離開了房間。公輸班這才想起打量自己身處之處。看起來不過是一間破敗的獵戶小屋,呼嘯的冷風甚至能從牆板之間的縫隙裏灌進來。好在屋子裏點著溫暖的炭火,男人還很貼心地為公輸班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獸皮毯子。炭火劈裏啪啦的爆裂聲讓公輸班再度感到困意上湧,沒一會便再度沉睡過去。

接下來的幾天,公輸班睡睡醒醒,虛弱的身子逐漸有所恢複。每次醒來男人都會給公輸班灌上一大碗藥水。漸漸的公輸班也適應了那刺鼻的異味,不再像最初那般反應劇烈。到了第三天,他已經能夠在男人的協助下喝一些稀米粥,也能夠自己坐起身看窗外的雪景了。

看窗外的地勢,隻見綿延起伏的雪白色山巒,還有迎著寒風聳立的峭壁和針葉林,公輸班猜想自己大概處在半山腰的位置。

此處便是雲夢山麓麽?公輸班回憶著自己昏迷前的畫麵。自隨著商隊進入鄭國境內後,公輸班從邊境的館驛內偷了一匹大馬,頂著風雪奔波了整整一日,在傍晚來臨前馬匹終於因為長距離奔馳而耗盡了力量,氣絕倒地。而公輸班隻得靠著雙腿在風雪中艱難跋涉,直到看見天邊隱隱出現一片連綿起伏的山脈,又看見不遠處正緩緩走來一支商隊,這才再也支撐不住身子暈倒在地。

再度醒來時,他便已經身處這間小屋了。

照料公輸班的男人名叫儒子離,自稱是北方燕國人。公輸班不明白一個燕國人為何千裏迢迢來到鄭國雲夢山腳居住,儒子離看了公輸班一眼,嘴角微微一勾:“你是鄭國人嗎?”

公輸班先是點了點頭,猶豫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那麽你來到此處又是為何呢?”儒子離依舊是笑。

公輸班沉默下來,下意識伸手摸向胸口,那枚玉佩依舊緊緊貼著他的胸膛,公輸班能感受到玉佩的溫熱,以及自己跳動的心髒。

儒子離像是已經猜到了公輸班的反應,也不追問,隻是默默起身披上外衣,推門而出。公輸班知道,每天他都會在幾個固定的時間點出門去,短則幾個彈指,長則半個時辰便會回來。

第四天,天近日暮之時,公輸班在幾度嚐試之後,終於能夠自己下床行走。儒子離給他披了一件獸皮大氅,將他裹的嚴嚴實實,又給他臉上塗抹了防風的獸油。

“山間的風可不饒人,刮起來像是刀子一般,一不留神便要凍得滿臉開裂。”儒子離淡淡說道,一麵為公輸班推開了屋門。

白雪皚皚的群山之間,一道狹長的小道在公輸班腳下延伸,一直延伸向遠處的雲霧之中。那是一道天然的峽穀,儒子離的小屋就建在峽穀兩側的山崖之上。峽穀深達數丈,呈現一線天之勢,最終交匯於遠處的隘口。隘口之內被大雪和樹林遮蔽,看不清峽穀內的景象。但公輸班知道儒子離幾乎每天都要站在高處眺望隘口的方向,不知是在尋找什麽,亦或是在等待什麽。

漫天大雪中,儒子離清了清嗓子,麵對白茫茫的連綿群山,高聲唱誦道:

“於皇武王,無競維烈!

允文文王,克開厥後。

嗣武受之,勝殷遏劉,耆定爾功!”

公輸班臉色微微一變。此詩非同小可,乃是後人讚頌周武王繼承文王誌向,揮師北上攻滅商王朝的壯舉。聽儒子離的語氣,好似頗有向往之意。可他向往的又是什麽呢?推翻周天子麽?公輸班胡思亂想著。

“此處是何地?”待儒子離抒發完感慨,公輸班才淡淡地問,聲音依舊略顯沙啞。

“天下野心家心之向往之處。”儒子離回過身,背對著茫茫群山張開雙臂,像是在擁抱撲麵而來的雪花,“此地便是雲夢山,那遠處的山穀,便是鬼穀。”

“鬼穀。”公輸班在心裏默默重複——看來自己的確來對地方了。

“此地可是因那人人皆傳的玄之又玄的鬼穀子而得名?”公輸班問。

儒子離看了公輸班一眼,古怪地笑了笑:“恰恰相反,鬼穀子乃是因鬼穀而得名。”

“那鬼穀子本名是什麽?”公輸班一愣。

儒子離的目光看向遠處模糊不清的鬼穀:“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就像沒人知道他從何處來,是哪國人,年歲幾何……他好像是忽然之間出現在雲夢山中,就像是自天上來的神靈。那之後沒多久,縱橫家的子弟便橫空出世,遊走在列國之間,將這天下的局勢攪得天翻地覆……”

公輸班不由多看了儒子離一眼。他從儒子離的語氣中聽出了強烈羨慕……還有落魄。因此公輸班幾乎立刻想明白了他的身份。

“你也是來乞求成為縱橫家弟子的?”公輸班低聲問。

“縱橫家弟子?”儒子離頗為豪放地笑了笑,“成為縱橫家弟子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我所求的遠不止於此。”他略微停頓片刻,大手一揮,指向遠處的鬼穀,“我要成為鬼穀子門下親傳弟子!”

公輸班心下一驚,這才意識到所謂“縱橫家弟子”與“鬼穀子弟子”兩者有著巨大的差別,前者不過是一個奔走於列國之間的野心家,後者則將直接接觸到縱橫家最深處的力量和秘密——它的思想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