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鬼穀大門

“我見你每日晨時、午時和傍晚都要出門而去,可是前去鬼穀門前?”公輸班好奇道。

“正是如此。”儒子離點點頭,一邊意味深長地看了公輸班一眼,“你若是和我抱有同樣的想法,明日晨時,你邊隨我一同前往鬼穀大門吧。”

“鬼穀大門……那裏有什麽?”公輸班一愣。

“有一條結冰的河,還有一道通往彼岸的橋。”儒子離回身,背著風雪朝小屋走去。

入夜,山間的風雪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林間被風的呼嘯聲好似孩童的哭泣,這讓公輸班不可遏止地想起了之前做過的夢。他不由握緊了胸口的玉佩,心中忽然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焦慮……以及憤怒。

“血債當以血償,我還會再回來的!”曲阜宮廷那一夜,在屍橫遍野之間,狀若惡鬼的公輸班對著高高在上的公卿們如此怒吼。

真是軟弱無力的威脅。公輸班在心裏嘲諷。他們大概絲毫不會在意一個喪家之犬最後的狂吠,也許會在背後繼續竊笑不止。想到此處,公輸班越發感到內心的怒火無可抑製。

無數零碎的畫麵在他眼前飛掠而過,軟弱無能的國君抱著孟武伯的大腿痛哭不止,公輸家與縱橫家的死士前赴後繼地衝向鐵甲武卒們嚴密厚實的方陣,半空中的墨翟乘著火紅色的大鳥朝他俯衝而來……最後一切畫麵都變幻為一片白茫茫的天地,懷抱嬰兒的男人仰天長歎,將一枚小小的玉佩塞進了嬰兒的繈褓中。

“冷靜,公輸兄弟。”儒子離忽然淡淡說道。

公輸班一驚,從淩亂的回憶中驚醒過來,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起身來,腰間長刀已經出鞘一半,不知將要向誰劈砍。

“看來你也藏著一份執念,這執念藏的很深,並且生命力旺盛。”儒子離輕聲歎氣,“不過其實也不難理解,每一個背井離鄉來到鬼穀大門前的人,哪個不是背負著深刻的執念呢?”

公輸班看了儒子離一眼,一言不發地收起了長刀,在火堆邊一屁股坐下。

“聽起來,你在這裏已經見過無數人來來往往了?”公輸班低聲問。

“這些年來,滿懷野心求見鬼穀子的拜訪者,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人了吧?”儒子離眼裏閃過一絲迷離,不知陷入了那年那月的回憶之中,“他們來自諸侯列國,有楚國來的,晉國來的,秦國來的——當然也有從你的故國魯國來的。他們各個滿腔誌氣,守候在鬼穀大門前,隻求得到鬼穀子的教誨。”

“什麽教誨?”公輸班眉頭微微一皺。

“你認為會是什麽教誨呢?”儒子離輕聲道,語氣中滿是敬畏,“讓這天下征伐不斷、戰爭不止的——縱橫之道。”

“縱橫之道。”公輸班在心裏默念,“這正是我需要的力量。”

“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失敗而歸,一無所獲。”儒子離像是看穿了公輸班心中所想,“其中恒心不足者,堅持不過三五月;恒心持久者,至多守候三五載。但鬼穀大門從來不會對這些未被選中之人開啟。”

“被選中之人?”公輸班對這個形容感到疑惑。

“若要穿過鬼穀大門,隻憑你的滿腔渴望是遠遠不足夠的。你必須得到鬼穀主人的認可。”儒子離悠悠說道,“但鬼穀子認可的人很少,這麽多年來,順利進入鬼穀大門者不過十餘人,能走出來的更是寥寥無幾。但他們最後無不能夠在各國掀起驚天動地的風浪,乃至能夠改寫這天下的局勢。”

“敢問要如何獲得鬼穀主人的認可?”公輸班不由興奮起來,甚至全然不在意儒子離所說的“獲得認可者寥寥無幾”。公輸班堅信,獲取力量的大門幾乎就在他眼前了。

“明日你去了鬼穀大門前,自然就知曉了。”儒子離不以為意地笑笑,似乎對如此反應已經司空見慣了。

公輸班自知沒法從他這裏套到更多秘密,於是也不再追問,待心緒略微平複之後,緩緩和衣躺下。在即將入睡之際,一個疑惑忽然進入他的腦海,使得他幾乎是下意識脫口而出。

“你說恒心持久者堅持了有三五載,那麽你又在此處等候了多久?”

儒子離也慢悠悠地躺下了。背對著公輸班,他略微思索了片刻,沉聲說道:“大約,有九年了吧?”

九年?公輸班心底一沉。麵前的儒子離儼然將要步入中年,那麽他自青年時便守候在鬼穀大門前,而後被鬼穀主人拒絕了整整九年?

“不對,我聽聞雲夢山腳人人皆傳,那鬼穀子自從有名號之日起,便是白發蒼蒼的老者形象,如今你說你在鬼穀大門前等候了九年,你又怎麽確定鬼穀子不是已經羽化登仙了?”公輸班皺眉道。

“我確定他還好端端地活著,也許身子骨正硬朗著。”儒子離頭也不回地說。

“你如何確認?”

屋子裏傳來一聲無奈的長歎:“因為年年都有新的弟子出關。”

“這便足以證明了麽?”公輸班在心底暗自嘀咕。儒子離卻疲倦地打著哈欠道:“早些休息吧。給你一個忠告,對於鬼穀主人,不要以你熟知的常理去推測,因為怎麽猜都可能是錯的。”

說罷,儒子離裹緊了獸皮毯子,不一會便沉沉睡去。公輸班輕輕摩梭著胸前的玉佩,腦海中無數思緒飛掠而過,也不知不覺熟睡過去。

同一時刻,魯國曲阜,司空府上,孟武伯正在聆聽田齊的報告,內容是關於公輸工坊對浴血甲的修複與量產一事。可是聽著聽著,孟武伯的眉頭不由緊皺起來。

根據田齊的測試,公輸工坊內現有的全部二十九具浴血甲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壞。工匠們發現以浴血甲構造之複雜,設計之精巧,縱使以公輸家對機關術的了解,一時間也不知該從何下手。而更致命的是,田齊原本應該為孟武伯獻上三十具鐵甲,但偏偏其中一具被公輸班奪走了,這也給田齊與孟武伯心底蒙上了一層不安的陰影。

“田先生,我雖然並未催促你們加緊工期,但這並不是在縱容你們無所事事。”孟武伯低聲道,聲音中隱隱有了怒意。

“並非在下未盡心盡力。”田齊歎歎氣,“實在是因為此物非同尋常,縱使以縱橫家的力量,也無法完全將其掌握。”

“那麽你是如何將它打造出來的?”孟武伯狐疑道。

田齊猶豫了片刻,低聲回答:“此鐵甲並非縱橫家所製造,實則是我親率死士自漠北蠻族處取得。”

“蠻族?笑話,他們何時有如此成熟的鍛造技術了?”孟武伯半信半疑道,“我雖對機關術一知半解,但也不是一無所知。天下列國哪個機關術世家,不是經年累月的積累,加上國家以銅鐵礦物鼎力支持,才能有所成就?漠北蠻荒之地,能產鐵麽?能產銅麽?沒有這些他們拿什麽打造鐵甲?”

“司空大人明鑒。”田齊臉上流露出幾分難色,似乎是不知該如何向孟武伯解釋其中的細節,“浴血甲的確並非由蠻族打造,而是自祖輩起便代代傳承而下。”

“此話何意?”孟武伯一怔,“你的意思是,這幾幅鐵甲,年歲比我還要老?”

“也許更古老,至少也在百年之期。”

“笑話!”孟武伯勃然大怒,“百年前的鐵甲,到了今時今日豈不早已化作飛灰?”

“尋常鐵甲也許經不住時間磨礪,但倘若構成這些鐵甲的物質,並非凡間之物呢?”

“怎麽,你是說,這些鐵甲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孟武伯幾乎要氣笑了。誰知道田齊竟然鄭重地點了點頭。

“確有可能。”

“田齊,你是不是以為自己性命無憂,便開始在我麵前放肆了?”孟武伯冷冷注視著田齊,一手按住了案台上的長劍。

“縱橫家弟子,向來不將自己的性命看得有多重,隻看他是否死得其所。”田齊不卑不亢回答道。

孟武伯見田齊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一時間也有些遲疑。

“那你便說說,這些鐵甲都是怎麽從天上掉下來的。”孟武伯冷哼一聲,“若是依舊滿口胡言,後果你自己清楚。”

“遵命。”田齊不緊不慢地起身,在屋子裏來回踱步,半晌才斟酌著開了口。

“在下從北方列國的零星記載中得知,百年之前,草原上曾有流星墜落,期間帶來某種世間前所未見之物。此物似乎別具神力,能令死物複蘇,令活物癲狂。

“根據蠻族人的描述,流星所帶來的物質乃是某種前所未見的金屬。而這種金屬,正是浴血甲的材料來源。蠻族祭祀仿照諸侯的鐵甲製式,輔佐以蠻族巫術,製造出了初代浴血甲,也就是司空大人您所見的這三十具鐵甲。

“但此舉也耗盡了全部的特殊金屬儲量,蠻族借助此甲大肆擴張,卻又因鐵甲對活人強烈的反噬而深受其害。最終,某一代祭祀認為此甲為不祥之物,因而將其深埋於地下,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絕不輕易使用。此事在下也是收羅了諸國殘缺的典籍整理而成,知曉此物的埋藏地點之後,在下親率一隊死士深入草原,曆經艱險方將此甲帶回。”

孟武伯聞言,默默思索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既然此甲能經受百年歲月磨礪,為何如此輕易能被普通刀劍所破壞?”

“在下以為,能經得住時間磨礪的物體,不代表必然是絕對堅固的物體。譬如路邊頑石,可曆經千年而不腐化,但重物碾壓之下依舊不免四分五裂。浴血甲百年不腐,想來是相同的道理。”

“這可就麻煩了。”孟武伯眉頭緊鎖,“倘若浴血甲不能量產,也沒法修複,我留著它又有何用處?”

“在下以為,若浴血甲已明確無法修複,不如幹脆將其回爐重造,從頭打造一套全新的鐵甲。”田齊回道。

孟武伯疑惑地皺起眉頭:“可是這樣一來,新打造的鐵甲與尋常的鐵甲又有什麽分別呢?”

“司空大人大概忘了,浴血甲的特殊之處不在於其堅固耐久,而在於它那能夠使披掛者戰力膨脹的特殊能力。”田齊正色道,“這種能力的來源並非是浴血甲,而是此種特殊金屬。依在下之見,不妨將此金屬稀釋,用來打造更多的常規鐵甲。縱使不能讓大批武卒都能像披掛真正的浴血甲一般勇武作戰,但至少也會對戰力有所提升。”

“這不就是用一鍋小米煮出了兩鍋飯麽?”孟武伯歎歎氣,“不過眼下看來也隻能如此了。可惜了,這樣一套虎狼之器,居然隻有三十具。”

“二十九具,公輸班手中還掌握著一具。”田齊低聲提醒。

“公輸班麽,現在看來已經不足為懼了。”孟武伯心不在焉地揮手,“連一整個公輸家都無法修複的浴血甲,他一個人又能翻得起什麽風浪?”

“司空大人明鑒。”田齊低聲道,心中的憂慮卻並未隨之散去。

“公輸班,你現在又在何處呢?”這位公輸家昔日的盟友默默思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