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問心之橋

天邊剛剛放出亮光,公輸班便在一陣細微的晃動中驚醒過來。儒子離輕輕推了推公輸班的肩膀,示意他該是動身的時候了。

炭火不知何時熄滅了,冬日的木屋內充斥著徹骨的寒意,掀開獸皮毯子,公輸班隻感到寒風像是利刃一般直入骨髓,叫人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清晨的山間仍舊籠罩在日出之前灰蒙蒙的寂靜之中,今日看上去會是一個好天氣,東邊的山麓隱隱升泛起一團紅光,預示著一輪朝陽即將升起。但峽穀兩側的山崖之上依舊寒風淩冽,公輸班與儒子離不得不裹著厚重的大氅,在及膝深的大雪中艱難跋涉。

“很小的時候,我的父親便因與燕國公卿不合而遭人陷害,最終被國君下令處車裂之刑。”儒子離沉重地喘著氣說,“你見過車裂之刑麽?把人的四肢綁在粗繩上,驅趕著馬匹朝四麵八方遠離,受刑之人將體會到極端的劇痛,卻一時半刻不會死去。”

公輸班一腳深一腳淺地跟在儒子離身後,之是默默聆聽著,卻並沒有要插嘴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儒子離在說自己的過往時,語氣顯得格外的平淡——平淡到近乎冷漠,仿佛是在敘述一段與他無關的人生。

“但國君對我父親還是法外開恩了。不等父親在痛苦中掙紮著咽氣,他先命令刀斧手斬下了他的頭顱。刀斧手的手腳非常利落,據說他斬過的人沒有八十也有五十了,因而很有一套經驗。”儒子離的神色平靜得像是在向旁人介紹一段再尋常不過的孩童經曆,“你知道刀斧手一般會怎麽斬下人頭麽?其實並不是手起刀落將人頭整個斬下,那樣不好看,對堂堂一國大夫來說太不體麵了。經驗老道的刀斧手會沿著脖頸斜斜劈下了,就像這樣。”儒子離以手為刀,沿著自己的後腦勺,斜切向下比劃了一下,“就從這個角度劈下去。一刀立刻能要了人的命,但卻保留著幾分力道,不至於將頭顱整個砍下。這樣一來,親屬在為他收屍的時候,至少還能收斂一具全屍,可以體麵下葬了。”

公輸班停下腳步擦了擦汗,他的身體還未完全恢複,隻是在雪地中跋涉了片刻,他已經感到氣喘籲籲了。

“知道為什麽我記得這麽清楚嗎?”儒子離也站住身子,從腰間取下水壺遞給公輸班,“那一年我十二歲,國君認為我的年紀已經足夠大,該明一些事理了,於是命令我站在刑場外,眼睜睜地看著所有人對父親行刑。”儒子離深吸了一口氣,微微閉上了雙眼。此時朝陽正緩緩自東方升起,白茫茫的天地頓時籠罩在一片暖軟的陽光之下,儒子離眺望著朝陽的方向,一字一句說道:“見過了那一刻的景象,你就會知道,有些人的一生就是為了複仇的使命而活著。”

公輸班默默注視著儒子離的背影,略微失神了片刻,將手中的水壺交還給儒子離。

“血債當以血償?”公輸班低聲說。

“什麽?”儒子離轉過身來。

“沒什麽。我們繼續前進吧。”公輸班說著繼續朝遠處的鬼穀大門邁去。

“可我終究不過是個懦弱無能之人,既沒有父親的雄心壯誌,也沒有他的膽略,單憑我一個人,又能做些什麽呢?”儒子離低聲喃喃著,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在鬼穀大門前徘徊了足足九年,到底是因為他們不肯接納我,還是我自己根本,就沒有複仇的勇氣呢?”

公輸班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隻是隱隱感受到,越接近鬼穀大門,儒子離的反應似乎變得越加緊張。

木屋到鬼穀大門的距離並不遙遠,兩人在雪地中跋涉了大約一刻鍾,便正式來到了鬼穀大門前。公輸班這才直觀地感受到鬼穀大門地勢的險峻,公輸班二人身處的峭壁地勢已經足夠高,而鬼穀兩側絕壁竟更為雄偉陡峭,仿佛將要直衝天際。峽穀之內霧氣朦朧,十步之外便無法辨別景致,好似一片飄渺無常的人間秘境。正如儒子離所描述的,在穀口通往峽穀深處的道路上橫亙著一條河流,但卻並非公輸班想象的那般流與地麵。

實際上,通往穀口的道路在鬼穀大門前驟然裂開,形成一道幽深的裂縫,裂縫之下是一條洶湧奔流的地下河,因為山中溫泉的存在,河流並未封凍,甚至正升騰起飄渺的白霧,湍急的水流在險峻的峭壁之上撞出細碎的水沫,一直流向幽深的底下洞穴。公輸班曾聽人說起,這種地下暗河四通八達,人一旦不慎落水,縱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將屍首找到。你將永遠困在底下如同蛛網一般錯綜複雜的洞穴深處,直到化作黑暗中的一具枯骨,那時世上再也不會有人記得你。

公輸班站在裂縫邊,朝下探望一眼,忽地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做賊似的收回了目光。

“我們可以走那座橋過去。”公輸班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木橋。木橋不過一人寬,橫亙在裂縫之上,是進入穀口的唯一通道。儒子離古怪地笑了笑,低聲道:“若真有這麽簡單就好了。”

兩人來到木橋邊,霧氣朦朧的彼岸,一道黑衣黑袍的身影漸漸浮現在兩人眼前。公輸班不由微微一愣,忽然覺得那黑袍男人看上去格外眼熟,似乎曾在半夢半醒之時見過此人。

“他叫無名,這是他給自己取的稱號,意在表明既入鬼穀門下,即無君無父,無名無姓。說來也是緣分,那日正是他在山腳遇碰見你,見你隨身帶著縱橫家的令牌,這才將你帶來山上,托付給我照料。”儒子離小聲提醒道,“不過,不必指望他會因此對你格外寬容。”

公輸班默默聽完,低聲問道:“那麽我該怎麽做?”

“仔細看好了。”儒子離慘淡一笑,默默走上前去。

對麵的無名靜靜地看著儒子離,見他步伐堅決地邁上木橋,這才微微點頭示意道:“你還在。”

“是啊,我還在。”儒子離回答道,“不在這裏,我又能去哪呢?”

“回去吧,去過你想過的人生。”無名的語氣似乎有些無奈,“複仇這條道路並不適合你,你不必給自己背負那樣沉重的負擔。”

儒子離的腳步略微停頓了片刻,少頃,又緩緩向前邁去。

“有些事,總要做過之後才知道可不可行。”儒子離咬著牙說。

“可你已經試了整整九年。”

“隻要我還活著,就會不斷嚐試下去。”

“既然如此,停步吧。”無名又恢複了冷漠的語調。

儒子離在橋中心站住,木橋在寒風中輕輕晃動著。在他腳下幾丈深的裂縫深處,咆哮的水流正拍打著**的岩壁,卷起一個又一個洶湧的漩渦。

“燕國儒子離。”彌散的濃霧之中,一個低沉蒼老的聲音徐徐響起。遠處的公輸班微微一愣,連忙四下張望,想要找到聲音的來源,卻哪裏也找不到聲音的主人。

“正是在下。”儒子離高聲回答。

“我已知曉你為何事而來,也知曉你絕無成功可能。你本為可憐人,我也不願為難你,你還是自己退去吧。”蒼老的聲音緩緩說道。

“鬼穀先生,在下隻求一個機會!這是在下心中的執念,無論如何也無法放下!”儒子離大聲喊道。

“是無法放下,還是騎虎難下,不肯放下了呢?”老人輕聲歎道,“你對複仇的執念,真的壓倒了求生的渴望麽?”

儒子離身子微微顫了顫,遲疑了片刻,狠狠咬了咬牙:“在下……可以不懼生死!”

“是真的不懼生死,還是不過像過往無數個日夜一樣,在欺騙自己不懼生死呢?”老人的語氣驟然嚴厲起來。峽穀間有大風呼嘯而出,木橋在風中左右搖晃起來,儒子離險些不能站穩身子,隻得戰戰兢兢匍匐在橋麵上。

“你日複一日地向他人講述你的過往,你的仇恨,是在欺騙他人,也是在欺騙自己。欺騙自己已經毫無退路, 欺騙自己除了複仇便沒有別的道路可選。”老人厲聲嗬斥道,“你若真的有這份勇氣,那麽你現在告訴我,倘使這場複仇之旅最終要以你的生命作為代價,你是不是敢毫不猶豫地走過這道木橋?”

儒子離的狂風中艱難地抬起頭,嘴唇顫抖著,半晌說不出話來,遠處的公輸班也不由為他感到著急。

“如實回答!你若說謊,我能聽得出來。”老人的聲音像是環繞在四麵八方。

木橋底部忽然傳出一陣齒輪轉動的摩擦聲,這聲音公輸班再熟悉不過,分明是機關運轉時的響動。公輸班猛然發覺,這座木橋本身就是一個簡易的機關,橋中心並非渾然一體而是分為兩半,一旦機關啟動,則橋麵開裂,橋上的儒子離毫不意外會墜入地下暗河之中。

“回來!”公輸班焦急地大喊,可他的呼喊聲剛出口便被大風吞沒了。

“回答我。”老人再一次厲聲逼問,橋麵也隨之劇烈晃動起來。

“我——我不知道!”儒子離終於艱難地開了口。空氣忽然安靜下來,儒子離的呼喊聲在幽深的峽穀中久久回**。

在他開口的那一瞬,大風驟然而止,橋麵的晃動也停住了。儒子離如同虛脫一般癱倒在橋麵上,渾身盡是冷汗,那老人的聲音也不再出現了。

“回去吧。”無名輕聲歎歎氣。

儒子離在橋上靜靜著,良久才站起身,搖搖晃晃朝公輸班走來,麵如死灰。公輸班注意到,這一刻的儒子離像是老了十歲,雙目之中也不再富有神采。

“子離兄……”公輸班張了張口,想勸慰些雙什麽,一時間卻有些詞窮。

“去吧,輪到你了。”儒子離麵色蒼白地說道。

公輸班朝對岸兩側的峭壁打量了一眼,緩緩朝木橋走去。

“你是下一個麽?”對麵的無名平靜地問。

“我還沒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公輸班高聲喊。

“不必感謝我,我不曾救過你,你也不曾見過我,這一刻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無名淡淡說道。

“剛剛說話的老者,可是鬼穀子先生?”公輸班問。

無名抱著雙臂依靠著岩壁,一言不發。

“我若是執意要闖過木橋,會發生什麽?”

無名緩緩從腰間拔出長劍:“真到了那時,你自然會知曉。”

“明白了。”公輸班朝著無名略微躬身行禮,旋即毫不猶豫地轉身,大步離開了木橋。

身後的無名似乎並不驚訝,也未加阻攔。在這決定生死的木橋麵前,他已經講過無數望而卻步的野心家,公輸班甚至都不能算他們中放棄速度最快的那一批。

“公輸兄你……儒子離有些驚訝地看了公輸班一眼,“你也放棄了麽?”

“先離開此地再說吧。”公輸班壓低了聲音,攙扶著腳步發虛的儒子離踏著積雪緩緩遠去。公輸班眼角餘光可以看見,身後的無名靜靜眺望著他們的背影,直到無名的身形被峽穀中的濃霧所遮蓋。

“今日實在是叫公輸兄看笑話了……”儒子離慚愧地歎氣。

“笑話談不上,著急倒是真的。子離兄,我就直說了。”公輸班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神色嚴肅地說道,“我沒有這個時間和精力在鬼穀大門前坐而論道,這鬼穀,我是一定要進的,隻不過,我要以自己的方式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