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告別曲阜

“你想要留下?”墨翟輕聲反問,卻並不驚訝。高石子在問及前往滕國的事情時,墨翟便隱隱有了預料。

“是的。墨者都是下層子弟不假,但不是曲阜內所有的下層子弟都是墨者。”高石子嚴肅地說道,“今日我們一走,三桓武卒又卷土重來,誰來保護他們不受傷害呢?弟子雖不才,但也想盡綿薄之力,為曲阜城內的下層子弟做些什麽。”

“但你可是在公輸家麵前暴露過身份的,留在曲阜,不怕殺頭之禍麽?”墨翟輕聲問,眼神中帶著些許敬佩之色。

“今日曲阜為三桓所掌控,此事不假。但這曲阜城又不是單單屬於三桓。”高石子露出一個自信的笑,“我生長在曲阜城,自幼混跡在街頭巷尾,熟悉曲阜城內的一草一木。扳倒三桓的本事我沒有,但自保的本事總歸是有的。”說著,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墨翟一眼,神色似乎有些猶豫。

墨翟知道他有些更深的心事要說,於是大度地揮了揮手:“我知道,接下來你想要批評我了。說吧,在墨家,任何事都可以開誠布公地討論,包括墨子的不當之舉。”

“批評不敢當。”高石子微微漲紅了臉,謹慎地斟酌著用詞,“隻是……墨子年紀輕輕身居高位,終究是缺了些磨煉,辦事草率了些。”

墨翟一愣,旋即嚴肅地點點頭。這一點他自然心裏有數——他這個年紀開宗立派,還試圖摻和暗流湧動的宮廷鬥爭,說出去大概要被天下人視作天方夜譚。

“曲阜幫的子弟們是因為信任墨子,才願意投身墨子麾下。但今日墨子在城中遭遇了挫折,轉頭便帶著最精銳的一批弟子遠走他鄉,甚至都顧不上那些戰死在宮廷中的墨家子弟……雖然大家都明白墨子這是迫不得已,但時間一久,難免大家會嘀咕,墨子是不是在拿我們下層子弟的性命來換取功名呢?人言可畏,若有朝一日墨子再回到曲阜,這城中的人心可就不會像現在這般凝聚了……不過,在下學識淺薄,這些都是在下的胡言亂語,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墨子寬恕……”

“不不,怎麽可能會是冒犯?”墨翟聽得入神,眼見高石子又要絮絮叨叨地請罪,墨翟連忙打斷了他。現在墨家的處境已經極為艱難,他這個沒什麽資曆的墨子若是還要擺譜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那才是真的萬事皆休。

“你的擔心很有道理,是我自愧不如了……”墨翟感到深切的慚愧。他自以為自己的籌算遠超眾人,到了實際情況中卻往往漏洞百出。他知道自己要學的東西還多得很。

“墨子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成就,卻不以學識地位而自傲自滿,假以時日,誰說不能與先賢孔丘比肩呢?”高石子微微一笑。

“吹捧話還是少說吧。”墨翟苦笑道,隨即又恢複了嚴肅的神色,“既然如此,將大家召集過來吧,我有話要對大家說。”

片刻之後,院子裏的墨家子弟盡數匯聚在墨翟麵前,而滕國的使團則等候在門前,父親和季琯也靜靜站在人群中,臉上的神色也是五味雜陳。

“你這個兒子,往後怕是要做一番了不得的大事。”季琯低聲嘀咕道,“你知道他的誌向是什麽嗎?”

父親搖了搖頭,無奈地笑道:“旁人看來,我們是父子,但早在商丘時,我便已經漸漸看不透這孩子了。”

不遠處,墨翟麵向人群,身子站得筆挺。佇立了片刻之後,他向著人群鄭重地行了一記大禮。

“想必諸位已經知曉,我們即將離開曲阜,前往陌生的滕國。”墨翟看著麵前一張張寫滿了信任的年輕麵孔,心裏不由一陣發酸。他想起第一次對曲阜下層子弟演講的那一日,自己對那些窮苦子弟做出了信誓旦旦的承諾,也是因為這份承諾他們才義無反顧地追隨自己……但自己卻辜負了他們。

“我這個墨子做的不夠格,將帥無能累死三軍,於墨家而言,我就是那個無能的將帥。”墨翟誠摯地說道,一麵揮手製止了旁人的勸慰,“眼下正是我墨家最弱小的時刻,我們更應該直麵當前的問題,而不是回避它。我很感激,大家在經曆了昨夜的慘敗之後,依然堅定地選擇相信墨子,相信墨家,在下深感慚愧……”

“墨子,我有話要說。”一名墨者怯生地舉手。墨翟記得他,那是最早跟隨在高石子身邊的一名前曲阜幫少年,也是那日在公輸工坊門前緊貼車門而被收入公輸府邸的幸運兒。

“說吧。”墨翟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我家是曲阜城郊的困苦人家,母親早亡,父親給三桓家做奴隸,沒日沒夜地為貴族耕種土地,得到的收入依然不足夠填報肚子。我很小的時候就不得不混跡街頭,和野狗強食,還要遭受那些無賴武卒的盤剝和欺淩……”少年的聲音不高,但周遭所有人都聽得全神貫注,不少人臉上也流露出感同身受的神色。這些都是窮苦人家的子弟,成長的經曆也高度的一致。

“在遇見墨子之前,我從來不知道有尊嚴的活著是什麽滋味。”少年忽然驕傲地挺起胸膛,“但在墨家,每個人都是同樣的出生,大家彼此以手足相待,親如袍澤弟兄。那些素未謀麵的墨家兄弟,會熱情地替父親送來過冬的柴火和保暖的毛皮,那些武卒再上門來,高石子大哥也會帶領大家一起對抗他們,叫他們再不敢放肆……為了回報大家的付出,我也盡我所能,為墨子和大家製造機關,我,我……”少年似乎有些激動,“我沒有讀過書,也不識什麽大道理,但我知道,誰對我們好,我們就應該對誰好……”

少年竭力按捺住激動的心緒,鄭重對著墨翟鞠躬:“因此我從未懷疑過墨子!接下來的日子,我也願意繼續追隨墨子!”

空氣靜了片刻,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他們的肩膀上。

“真好啊……謝謝你告訴這些。”墨翟一時間有些動容。在草創墨家之時,他不過是為了一點自己的私心,但隨著墨家一步步壯大,他發現內心對自己的要求正在一天天變得更高。

“我曾向大家許諾過,要效法先賢,給天下窮苦子弟一個清朗盛世。”墨翟激動地說道,“縱使經曆了這樣的失敗,縱使我們將要離開故土,縱使那個許諾看起來如此遙遠——但完成許諾的使命,無論走到何處,無論在何時,在下永遠不會忘記!”

“願追隨墨子麾下。”公尚過率先表露了忠心,一旁的寧吾和石祁緊隨其後。

“願追隨墨子麾下,助墨子實現誌向。”高石子也朗聲回答。

“願追隨墨子麾下……”周遭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呼聲。

“在下……感激不盡!”墨翟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感到胸中像是燃燒著一團熱血。相信這些樸實的窮苦子弟吧,他們是你無窮力量的來源;依靠這些樸實的窮苦子弟吧,在他們的支持下,你將無往不利!

“我認得那名墨者,那是我們範圍殺傷流的門下弟子 !”高石子頗有些得意地對一旁的公尚過說道。

“那又如何?”公尚過一聲冷笑,“等我到了滕國,這墨家上下必然都是我精準殺傷流的擁躉。”

“呸,咱倆走著瞧!”

“這就是年輕的墨家啊,看起來像是一群不諳世事的幼童湊在一起說些大話。”院門前,要驪身邊的黑袍男人輕聲說,語氣頗有些不以為意。

“年輕歸年輕,但是,誰不會被他們稚嫩但是遠大的理想而觸動呢?”要驪低聲道,目光中分明滿是敬佩。

簡單的商議之後,前往滕國和留守曲阜的名單很快確定下來。高石子選擇留在曲阜,一部分沒有暴露身份的墨者將留下來輔佐他,確保墨家在曲阜的留守部分能繼續維持運轉。由於曲阜墨家幾乎失去了機關製造能力,因而墨翟給高石子的指令是暫且隱匿起來,繼續在暗中發展墨家的力量,確保下層子弟不至於遭受武卒和貴族們的欺淩,同時留心三桓的動向。待到墨翟在滕國建立起穩定的生產線之後,會秘密遣人將部分機關武器運入曲阜,以支援曲阜墨家。

“墨子花錢向來大手大腳,起先被那些亂報造價的商人坑害了好幾次。到了滕國,你可得多替我看著點。”臨別前,高石子無不悲傷地對寧吾囑托道。

“你也是,曲阜墨家的家底子薄,得過一陣子省吃儉用的日子了。”寧吾使勁拍了拍高石子的肩膀,內心忽然感到一陣悲涼。兩個精打細算的摳門精對於即將分別的事實同時感到了惋惜。

“好了,又不是再也見不著麵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囑咐你兩句。”高石子忽然嚴肅起來,湊近了寧吾的耳朵,一本正經的說道,“盯住那幫精準殺傷流的渾小子,咱們範圍殺傷流絕不能叫人欺負了!”

車架旁的墨翟並不清楚高石子與寧吾的這點小心思。他有些驚訝地看著麵前的石祁。石祁剛剛向墨翟表示,他也想留下來。

“可是,我記得你是最早在公輸家麵前暴露身份的墨家弟子。”

“無妨。”石祁自信地笑了笑,“高石子大哥說了,他自然有辦法保我平安。”

“何況,我還要照料母親。”石祁的笑容忽然黯淡下去,“我曾向收容母親的親友許諾,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出人頭地,好親自贍養母親。”

“你一定會的。”墨翟輕聲說。

於是兩隊人馬就在季琯府邸前正式做了告別。墨翟、父親,還有公尚過與寧吾,率領著一部分墨家子弟登上了滕國使團的馬車;而高石子與石祁則領著剩餘的墨者重回曲阜街頭。曲阜墨家接下來將以最快的速度進入蟄伏狀態,在三桓的怒火消弭之前不會再輕易活動;而即將成立的滕國墨家則收到了要驪的再三保證:滕國正處求賢若渴之時,定不會辜負墨家的信任。

“墨子的機關術,小女子到時也想學上一學呢,,隻是不知道墨家是否接受女弟子?”要驪輕笑著,拖著腮幫子注視著墨翟,清亮的眼睛像是閃爍著星河。

“公主要來,自然是墨家的榮幸。”墨翟底氣不足地說,一邊避開了女孩的目光。

長長的車隊駛出曲阜城,冬日的雪花紛紛揚揚,記錄著年輕的賢者開拓事業的全新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