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身世之謎

“父親……父親此話何意?”公輸班愣住了,驚慌失措地抬起頭來,卻隻看見老人眼裏滿是歉意……和敬畏。

“不必叫我父親。你既已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想必也是你的先祖冥冥之中在助你。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再隱瞞。”老人輕聲說,語氣略顯幾分急促。身後無數人的目光在注視著他們,但包括家老在內的眾人都隻當老人是在與公輸班做最後的道別,沒人知道,一樁隱匿多年的秘密正在此刻被老人緩緩揭開。

“你真正的父親,乃是魯國第二十五代國君,魯昭公姬稠。”老人咬字清晰地說。

“什麽?”孟武伯大驚失色,下意識伸手拔劍。遠處的侍衛們注意到此地的異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好在孟武伯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略微收斂了情緒,對著麵前神色眼色的田齊厲聲逼問道:“所言屬實?”

“字字屬實。公輸班絕非公輸家嫡長子,乃是前代國君昭公膝下幼子,隻不過是自幼養在公輸家罷了。”田齊低聲回道。

孟武伯的臉色變了又變,半晌才冷聲反問道:“如何證實?可有何證明?”

“玉佩。”田齊從懷中摸出一張羊皮卷,上邊勾畫著一枚做工精巧的玉佩,“這是縱橫家無意間在公輸家發現的,原物無法帶出公輸家府邸,隻得以畫卷代替。有人認出此玉佩格外眼熟,查遍各方典籍,發覺此玉佩最早乃是楚靈王喜愛之物,昭公拜訪靈王之時,靈王將此玉佩作為賞賜贈予昭公。”

孟武伯眉頭緊皺:“你可確認此二者為同一物件?”

“公輸家的玉佩,我們看得真切,與典籍記載中靈王贈予昭公的玉佩如出一轍,絕無偏差。”田齊斬釘截鐵道,“而公輸家的老家主曾在私下與家老言,公輸班生來便是此玉佩的主人。”

孟武伯深深看了田齊一眼:“你們縱橫家的情報網真是無孔不入。”

田齊微微點頭以示回禮:“孟孫氏的眼線也可謂密不透風。”

“吹捧的話還是少說吧。讓先王血脈流落他鄉,難保他日不會領別國大軍回來複仇……當務之急是立即找到公輸班——希望我們的反應不會太遲。”孟武伯心事重重地擺擺手,“來人!”

很快,一對披堅執銳的兵馬急速奔出王宮,在全城尋找公輸班的下落。

“這是先王留給你的信物,請務必妥善保管。”老人從懷中摸出一枚光滑圓潤的玉佩,鄭重地將它交到公輸班手中。公輸班仍舊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樣,似乎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混賬!現在絕不是發呆的時候!”老人忽然怒上心頭,狠狠甩了公輸班一耳光。這一記耳光打碎了公輸班的茫然,也叫身後那群探頭探腦的公輸子弟一下打消了偷聽的念頭。

“昔日三家在曲阜聯合發難,將先王逼出魯國,先王不得不在列國之間四處流亡,終其一生未能歸國,何其屈辱?”老人眼底隱隱有了淚光,“先王為了保存後人,才將你托付於我,讓我將你帶回魯國,冠以公輸之姓,不求出將入相,但求一生平安……”老人說著輕輕歎了口氣,“那一年你還在繈褓之中,先王卻已經在他鄉流亡多年。直到先王病死異鄉,都沒能再回到魯國故地。我本以為,你能擺脫先王的悲慘命運,誰知道,誰知道……”

公輸班默默聆聽著,腦海中隱隱浮現出那個他從未謀麵的父親的形象,那麽模糊,小小的身影獨自奔行在蒼茫的天地間,背後是三桓公卿們此起彼伏的嘲諷……

他不由暗自攥緊了拳頭。

“罷了,我早有預感,你注定要踏上這一場複仇之旅。”老人收斂了情緒,伸手抹去了眼淚,“公輸家世代受國君之恩,縱使當今國君暗弱無能,我也必須要遵守與先王的約定,保你平安。”

他的語氣又變得急促起來,眼底也多了幾分焦急之色。原來是身後隱隱傳來**,眾人見老人遲遲未對公輸班下手,已經開始感到不耐煩了。在更遠處的街道,則傳來此起彼伏的犬吠,飛揚的大雪之中有大隊人馬正在快速朝公輸府邸逼近。

“此事隻有你我知曉,今夜之後,我便當你死了。今日起,你可以恢複先王的姓氏,公輸家的死活,也將與你毫無關聯。”老人狠狠將玉佩塞進公輸班懷裏,卻未立刻鬆手,隻是重重攥緊了公輸班的雙手,力度之大直叫公輸班感到一絲刺痛。

“記住,不要給先王丟臉!”老人聲音嘶啞地說道。

“家主還在猶豫什麽?快動手吧!”身後的家老與公輸弟子們焦急地催促道。

“動手吧!”

“斬了這逆子!”

“走吧,現在就走。”老人默默鬆開雙手,俯身從地上提起了公輸班遺落在地的兩柄長刀。

公輸班心底一驚,他從老人的話語中聽出了訣別的味道。

“作為先王舊臣,我必須信守對先王的承諾。”老人將一柄長刀塞給公輸班,自己留下了另一柄,“而作為公輸家主,我必須對我的族人負責。”

“走!”老人重重推了公輸班一把,隨即猛然轉身,對著身後大驚失色的公輸弟子們縱聲高喝:“公輸家逆子公輸班,夜襲公輸府邸,斬殺公輸家主後逃之夭夭!公輸家有愧於國君,願懸掛家主頭顱以示懲戒,望國君開恩,放公輸家一條生路!”

老人說著將長刀橫在脖頸前,眼角餘光看見側門被一道黑影撞開,身後的公輸班已然不見蹤影,微微鬆了口氣。

“見了三桓的兵馬,你們就這樣回答。族內事宜,暫由家老代管,直到選出新一代家主。”老人淡淡說道,旋即淒涼一笑,“諸君,老夫先走一步了。”

說罷,長刀精準而凶狠地撕開了老人的喉嚨,成群公輸子弟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哭天喊地地奔上前來,但他們接住的,已經是一具抽搐著咽了氣的屍體。

公輸家主,於宮廷內亂之夜宣告身死。

“看清楚了嗎?”不遠處的樹梢之上,兩個掩埋在積雪之下的身影一邊哆嗦著,一邊震驚地彼此對視。

“不用大聲嚷嚷,我又不瞎,自然看得清楚。公輸家主放走了公輸班,選擇以死謝罪。”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公輸家主的氣概真是叫人歎服。”

說話的兩人正是一路追尋公輸班的蹤跡至此高石子與公尚過,一路上兩人對公輸班的態度產生了明顯的分歧。高石子無法原諒公輸班擅自犧牲墨者的行為,今夜那些身死的墨者大多是跟隨他多年的玩伴,依照高石子的意見,墨家應該替死去的墨者討一筆血債。但公尚過對此提出了反對的意見,一個活著的公輸班比死了的公輸班更有用,先不提公輸班精妙絕倫的機關術技術,隻說今夜在宮廷內大開殺戒的浴血甲,要解開它背後的秘密,少不了公輸班助力。

於是兩人就這麽一邊爭執著一邊跟隨公輸班來到公輸府邸,恰好撞上了眼前這一幕。與公輸子弟們一樣,他們也沒有聽清公輸家主死前究竟對公輸班說了什麽,但他們清晰地看見了老人將一塊玉佩塞進公輸班懷中,隨後扯著嗓子大喊著“快走”。這一細節很難不引起兩人的注意。

“公輸家主此舉是何意?給公輸班跑路的路費麽?”高石子思索道。

“我認為更像是信物,某個秘密的見證。”公尚過低聲反駁道。

“好了,不管是路費還是信物,我看都是徒勞了。”高石子的目光追隨著公輸班的背影,眼見他不知是跑昏了頭,還是一心求死,竟一頭撞進了一小隊巡城的武卒隊伍中。而身披著殘破浴血甲,手提帶血長刀的公輸班怎麽看都是值得懷疑的對象,武卒們立即將公輸班團團包圍起來。

“不能讓他死在這,墨子一定會想要見到一個活著的公輸班。”公尚過說著便要往樹下爬。

“不能讓他死在這?”高石子震驚地瞪大了眼睛,“搞清楚這會他是被三桓家的兵馬圍著!這事是你我能作主的?”

“不過是幾個巡城的武卒而已,解決起來不算很麻煩。”公尚過從高處一躍而下,頭也不回地朝遠處奔去。高石子這才想起來,在墨翟對墨者們的訓練中,公尚過的潛入與近身作戰皆是一把好手。

“我好賴也是墨子麾下頭號弟子,怎麽能落了下風?”高石子低聲嘀咕著,手上的動作一刻不停,利落地從樹杈上一躍而下,追隨公尚過的背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