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王宮殘局
曲阜王宮之內屍橫遍野,往日繁華精致的宮廷一時間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一些從未見過戰場的公卿士大夫眼見如此場麵,甚至跪地幹嘔起來。孟武伯鄙夷地瞥了他們一眼,拄著劍巡視戰場,臉色鐵青。
原本有成百上千的武卒被調動入宮,但那些武卒在紅甲武士的衝擊之下死傷慘重。這批武卒本是三桓提早安置在王宮附近,隻待將公輸亂黨一網打盡的。今夜三桓原本可以憑借這支兵馬掌控宮中大局,但眼下他們卻不得不臨時從城外調更多的武卒進來收拾殘局,負責收尾工作的孟武伯一時感到手中兵力捉襟見肘,連追擊逃竄的公輸班的兵力都湊不齊。
“好一個縱橫家。”孟武伯呼吸著寒冷的空氣,重重吐出一口氣,“我自負深諳宮廷政局,自以為摸透了各路公卿乃至國君的底牌,認為不過略施權術,便可將你們這些賤民的小小叛亂扼殺掌中,沒成想到頭來還是小瞧了你們。”
“司空大人的確做到了,如今我等陰謀已敗露,早已等同死人。草民恭喜司空大人大獲全勝。”孟武伯身後幾步開外,田齊淡淡說道。
一旁的侍衛們都聽出了田齊話裏的嘲諷之意,紛紛流露出不悅的神色,手中長刀幾近出鞘,隻待孟武伯一聲令下,他們便會將死到臨頭依舊狂妄的田齊砍為肉醬。
“呸!你們這幫縱橫家的說客,有一個算一個,一張嘴都屬那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孟武伯惡狠狠瞪了田齊一眼,“我知道你一心求死,不過,求死固然痛快,你又要怎麽實現自己對老師的承諾?”
此話一出,身後的田齊微微變了臉色,但很快又恢複了常態。這一微小的變化沒能逃出孟武伯的注意,他冷冷一笑,又回過身去。
“你不好奇我說的是什麽?”沉默了片刻,孟武伯有意挑逗似的發問。
“將死之人,沒有什麽事值得好奇,人頭落地之後便與我無關了。”田齊麵無表情回答。
“你的嘴果然和其他縱橫家子弟一樣嚴實。”孟武伯冷冷“哼”了一聲,“你們是不是總以為,孟孫、季孫、叔孫三家公卿一個個的不過隻是酒囊飯袋,既不懂朝堂政事,也不懂諸子百家?”
田齊抿著嘴看向遠處,一言不發。
“你的老師在宋國,向宋國國君獻上強兵之策,但因為遭到其他公卿猜忌,而慘遭斬首,這件事想必對你來說刺激很大吧?”孟武伯慢悠悠說道。
田齊的臉色陰晴不定了一會,又漸漸平複下來。
“縱橫子弟人人心中皆秉持著自己的‘道’與‘術’。老師為道而生,最終為道而死,我為他感到欣慰。”田齊平靜地說。
“好,好一個‘道’與‘術’。你老師的道,是讓宋國強盛,好遏製南邊的楚國無限膨脹,而他的術,則是以強軍之法實現。你以為倘若公卿不阻撓,他成功的機率有多高?”孟武伯像是忽然來了興趣,煞有介事地與田齊辯論起來。
田齊遲疑了片刻,低聲歎了口氣:“隻在一二成之數。”
“為何?”孟武伯追問。
“宋國國君生性多疑,剛愎自用,秉性急躁。強軍之法在於長久,練就一支足以橫掃天下的強軍,非經年累月的積累不足以達成,而宋國不會有這個耐心等待老師從容練兵。”田齊低聲道。
“你倒是看得清楚,為何當初不勸阻你老師?”孟武伯不由感到困惑。
“我說了,縱橫家子弟人人心中皆有他的道術,縱使明知不可為也非做不可。”田齊站直了身子,朝著宋國的方向遙遙一拜,“即使身死,亦死得其所。”
孟武伯聞言,臉上流露出幾分惋惜的神色:“可惜了,如此人才,不能為我魯國所用……”
“為你魯國?”田齊不緊不慢地打斷道。他已經不報幸存的指望,因而幹脆放下了偽裝,“敢問司空大人口中的魯國,是國君的魯國,還是孟孫氏的魯國?”
“所以我才瞧不上你!”孟武伯鄙夷地打量著田齊,“在我看來你們的眼界簡直如同婦人。這魯國是國君的魯國又如何?是孟孫氏的魯國又如何?告訴你,這些年若沒有三家在背後苦苦支撐,魯國早已被吞並,還輪得到你一介小兒在我麵前大聲質問?”
“既然如此,司空大人幹脆點,殺了我便是,何故說這些閑話?”田齊昂首挺胸,似乎已經做好了準備。
“哈,你想一死了之?我還偏不答應!”孟武伯用手中的長劍指了指腳下的一具紅甲屍體,“你有一點比你老師強,你有魄力,從漠北蠻荒之地搞來了這個……”
孟武伯頓了頓,似乎在回憶紅甲的名字,一旁的侍衛小聲提醒道:“浴血甲。”
“對,浴血甲。”孟武伯對這個古怪的名字還不太熟悉,“真懸呐,隻差一點點就讓你們翻盤了。我原本以為,朝堂上的事,靠朝堂上的手段解決才是上佳,需要動用武力時便落了下乘。但今天我算見識到了,靠一腔蠻勇的武力竟然險些改寫定局,這偏偏是朝堂上的手段製衡不了的。換句話說,你讓我贏的很狼狽啊。”
“謝司空大人讚賞。”田齊依舊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惹怒孟武伯。孟武伯似乎全然不以為意,隻是吩咐打掃戰場的下屬將所有的浴血甲都妥善保管,反倒將田齊晾在了一邊。幾名侍衛嚴密監視著田齊,不是擔心他逃跑,而是擔心他自盡。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孟武伯是對那些浴血甲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指望著從田齊口中挖出浴血甲的技術。
待收尾工作進入尾聲時,孟武伯這才慢悠悠回到田齊身邊。見田齊依舊是一副一心求死的模樣,忽地冷笑了幾聲。
“你們先退下,在國君的車駕旁等候,我與田齊先生有幾句話要說。”
侍衛們遲疑了片刻,孟武伯眉毛一橫,高聲嗬斥道:“怎麽,我還能為一個手無寸鐵的懦夫所傷?”
侍衛們這才唯唯諾諾地退下。一旁的田齊冷眼旁觀著,直到侍衛們走遠後,才流露出幾分不悅。
“怎麽,說你是懦夫,不高興了?”孟武伯對田齊的反應嗤之以鼻道,“你若是真心求死,我的侍衛們能攔得住你?這會你倒在我麵前惺惺作態,是算準了我有求於你,不會拿你怎麽樣,是也不是?”
田齊臉色微微一變,在孟武伯滿是嘲諷的注視下移開了目光。
“你們縱橫家的子弟,雖是個性古怪,可沒有一個是愚夫,甚至可以說是精明過頭了。”孟武伯冷笑起來,“你們一個個嘴上說著不懼生死,但哪個不是惜命如金?”
見田齊似乎被自己逼得怒上心頭,孟武伯又開懷大笑起來:“收起你那一套吧。我知道你們的確敢死,但你們絕不會接受無意義的犧牲。若今夜你們真有這個本事,將三家家住盡數誅殺,你身死也許不足惜;但眼下事實是三家大獲全勝,你所謂的道術一敗塗地,若是死了,就要和你老師一樣,永遠背著失敗者的屈辱——你會甘心這樣窩囊地死去?”
田齊心底一顫,感到自己像是被孟武伯看穿了心事。他忽然可以理解三家為什麽可以牢牢把持國政,他們對人心的把握是暗弱的國君遠遠無法企及的。
“那麽,敢問司空大人,今時今日留著草民的性命,是為了什麽?”田齊輕聲問。一切的故作姿態在此刻皆是徒勞,對方已然擊中了田齊的死穴,他不由得收起一心求死的模樣,低聲下氣地說話。
“我要你與我聯手,使魯國強盛。你非魯國人,我不信你內心所求是和公輸家那瘋子一樣,為了所謂匡正君位,我料想,你不過是想取代三家的位置,自己親自操縱魯國國君罷了。正巧,這一代國君不過是個心智未全的孩子,要掌握他實在是輕而易舉之事。田先生,你說我猜的是也不是?”
孟武伯自信自己的推斷絕不會出錯,縱使錯了也無妨,反正他就是如此嚇唬少年國君的。對朝政險惡一知半解的國君自然會覺得,相比外頭來曆不明又虎視眈眈的縱橫家,三桓作為自己熟悉的舊臣,被他們控製也就控製了。至於公輸家麽?一點點無可奈何的犧牲,出賣了就出賣了,國君的位置不比一個小小的機關家族重要?
“司空大人料事如神,草民歎服。”田齊淡淡說道,嘴角卻勾起一絲冷笑。
“看來我的猜測也並不全對。”孟武伯敏銳地感知到了田齊的情緒,“田先生可還有什麽指教?”
“指教談不上。”田齊神色肅然道,“但司空大人若想在曲阜城內坐穩位子,還請務必立即殺了公輸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