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雪夜殺機
“輪匠執其規矩,以度天下之方圓”
紛飛的雪花之中,府門被重重撞開。搖搖晃晃的人影衝進院子裏,手裏提著兩柄滴血的長刀。房簷下的燈籠照亮了一閃而過的身影,來者披掛著暗紅色的鐵甲,甲片因為經曆過激烈的戰鬥而殘破不堪,可依然能看出鐵甲的凶狠猙獰。
“父親,父親!”黑影高聲咆哮,聲音好似垂死的野狼。他狠狠扯下頭頂的頭盔,沾著烏黑色血跡的頭盔在被積雪覆蓋的土地上重重彈開,黑血也隨之四下灑落。
風雪之中,搖晃的燈火在黑影臉上閃過,赫然是剛剛從王宮中拚死衝殺而出的公輸班。
“公輸班,你好大的膽!你怎麽還敢——你怎麽還有臉回來?”庭院深處傳來一聲又驚又怒的嗬斥。公輸班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隻見昏暗的庭院四下忽然被明亮的火把照亮,無數手持棍棒與繩索的家丁與公輸子弟從四麵八方湧了出來,將公輸班團團圍困。原本空****的庭院轉眼變得擁擠起來。
“你們——你們這是要做什麽?”公輸班瞪著眼前氣勢洶洶的人群,眼裏的憤怒像是燃燒的火焰,隨時要噴薄而出,“我乃是公輸家嫡出長子,你們這是要造反麽?”
周遭的家丁與公輸子弟像是被公輸班氣勢所震懾,不約而同向後退了幾步,眼中多有猶豫之色。
“叛賊逆子,哪來的臉麵自稱公輸家長子!”說話的是公輸家中德高望重的家老,昔日父親的左膀右臂,“自你不顧全族死活而貿然組織今夜的叛亂,你便沒有資格再自稱是公輸家人!”
此話一出,公輸班像是受到莫大的刺激,周身一顫,旋即猛然上前一步。麵前的人群已無法再退,隻得硬著頭皮攔在公輸班麵前。
“叛賊逆子?好一個叛賊逆子!”公輸班氣得大笑起來,手中長刀猛然揮舞,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猙獰的弧線,刀口的點點鮮血隨之四下飛濺,灑了家丁與公輸子弟們滿臉,其中又有些許飛灑到了家老麵前。
“你……放肆!”家老臉色一變,旋即勃然大怒,“還不立刻將此逆子拿下!”
但家老的怒吼被一陣嘶啞的大笑所打斷。公輸班仰天狂笑著,配合著滿臉的血汙和淩亂的發束,好似惡鬼附身。
“什麽是叛賊逆子?摸摸你們臉上的血,那才是真正的國賊之血!”公輸班將長刀指向家老,“你們不辨是非,顛倒黑白,仰三桓鼻息而苟延殘喘,哪來的資格說我是逆賊?”
“你——我不與你爭辯!你早已是鬼迷心竅,豎子不足與謀!”家老氣衝衝地跺腳,“你們還在等什麽?還不速速將公輸班拿下?你們想等著三桓上門來找我們的麻煩麽?想想昔日的趙家吧,三桓比那屠岸賈可謂過之而不及!”
家丁本為地位低賤的奴隸,自然不敢摻和大人物間的恩怨,但公輸弟子中有相當一部分曾是家老的門生,眼見家老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當即不再猶豫,高舉棍棒繩索逼了上來,更有甚者甚至搬出了公輸家的打造的機關。公輸班看見人群中有人手持著精巧的弩箭,那是昔日墨家與公輸家合作打造機關時的產物。
想到墨家,公輸班內心忽然升起一陣強烈的愧疚。為了保存縱橫家的刺客力量,公輸班與田齊瞞著墨翟擅自引誘墨者披掛浴血甲,那些對浴血甲反噬作用一無所知的墨者今夜盡數慘死與王宮之內。他們對公輸家毫無防備的原因正來自於墨翟對自己的信任,可他公輸班辜負了這份信任。
公輸班想起,在王宮內的最後一刻,墨翟還是義無反顧回來救他了。但公輸班沒有臉麵再接受墨翟的援助,每每想起那個十七歲少年幹淨的眼神和滿腔的理想誌氣,公輸班都感到自己像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公輸子弟們漸漸越過前排的家丁,從四麵八方包圍上來。公輸班猛然回過神,隨即握緊了手中長刀,冷聲低吼道:“我看你們誰敢上來?”
公輸子弟們對視一眼,短暫的猶豫之後,又整齊地逼迫過來。今夜若公輸班不死,公輸家將有無數人頭落地,這一點家老已經說的非常明白了。
就在公輸班決心與公輸子弟們拚個魚死網破時,夜色中忽然傳來一聲淡淡的低語。
“公輸班,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眾人皆是一愣,四周嘈雜的聲音一瞬間隱去了,公輸班手中的長刀也漸漸垂落下來。
“父親。”
“家主”
眾人恭敬地行禮。
白發蒼蒼的老人從人群中緩步走出,一旁的公輸子弟們紛紛讓開了道路。路過家老時,家老神色焦急地想要說些什麽,但被老人伸手製止了。
“我不會對此逆子徇私的。”老人淡淡說道,“你方才說的不錯,此逆子決心造反之時,便已將全族生死置之腦後,隻是為了博取所謂聲名罷了。如此逆子,我又有什麽理由留他?”
家老一愣,顯然是鬆了一口氣,這才退到一邊。
而老人方才說的話,公輸班也都聽見了。滿腔的怒火正一點一點從他的身體中抽離,眼底的火焰也一點點暗淡下去,這一刻的公輸班看上去格外疲倦,像是一瞬間耗盡了全部的力氣。
父親說的沒錯,刺殺三桓的舉動,正是拿著全族人的性命做的一場豪賭,而他公輸班賭輸了,自然要承受失敗者的代價。
隻是,今夜他不顧一切趕回公輸家,是因為心裏還懷揣著一絲不切實際的期望,期望公輸家至少還保留著一絲敢於起身反抗的決心,他還能從家族中獲得東山再起的力量。
現在想來,他真是叫連續的變故衝昏了頭腦。在你死我活的權力鬥爭之戰中,哪個失敗者有資格去祈求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連堂堂一國之君都已臣服於權臣腳下,他一個不知所謂的小人物,又能改變什麽呢?
說到底,公輸班隻是一個不值一提的木匠罷了,他唯一能做好的也不過是那一點點不足稱道的木匠活,卻偏偏心比天高。
“父親……我錯了。”公輸班緩緩跪下身子,手中的長刀“當啷”一聲掉落在地。漫天飛揚的雪花之中,原本心高氣傲而滿腔熱血的公輸班,絕望地垂下頭。
“昔日我是否曾向你勸誡,切莫參與政事?我是否向你勸誡,公卿之爭深不見底,一旦貿然卷入,則必遭傾覆之禍?”老人一步步朝著公輸班靠近,刻滿皺紋的臉頰上沒有絲毫波瀾。
“我記得,但我沒有遵守父親的教誨。我知錯了。”公輸班低聲說。
“你沒有聽進去,一句也沒有。”老人在公輸班麵前停住腳步,瘦弱的身影遮蔽了身後眾人的視線。
“想來,你大概從未將我視作父親。”老人沉聲說道。
“逆子……逆子絕無此意。”公輸班渾身微微顫抖著,甚至不敢抬頭看老人一眼。他在等老人手起刀落,結果他的性命。
“不過,你會有這樣的想法也是情有可原。”老人深吸一口氣,聲音在這一刻壓得極低,輕得像是一片雪花落了地,“你的確,並非公輸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