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曲阜夜奔

“你隨身帶著什麽機關?”公尚過急促地問,一麵在手中裝填著機關弩箭。

“隻帶了滿天星——不過這次裝載的是銀針而不是黃豆。”高石子將腰間鼓鼓囊囊的布袋展示給公尚過看。

自那一日墨翟在曲阜幫——現在則已經是墨家——麵前展示了滿天星的作戰效果,高石子便對這一類小巧精致又能造成小範圍殺傷的小機關產生了異於常人的追捧。而那一日在現場見證這一戰的墨家子弟皆是高石子的支持者,他們已然在墨家的機關生產流水線上形成了一道小小的流派,即是範圍殺傷流。此流派核心要義在於盡可能讓更多的敵人受到打擊,但絕不致命。高石子沒有殺人如麻眼見血流成河的喜好,在高石子看來擊傷一個敵人則意味著戰場上需要分出至少兩到三個人力去救助他,實際收益比直接擊殺一個敵人來得要劃算得多。高石子向來致力於把在曲阜幫時那點精打細算的小算盤推廣給更多人,而這一思路無疑令墨翟身邊同樣滿腦子小算盤的寧吾深感相見恨晚。

而與範圍殺傷流相對應的自然是精準殺傷流,主力機關以速射弩箭為代表,這一流派的首要支持人物卻並非公尚過,而是墨翟。墨翟自己便曾向眾人坦言,諸如滿天星一類範圍殺傷武器,在短兵相接時功效並不大,因為它沒有半分識別敵我,一旦使用則是無差別攻擊,自己受到傷害的機率和敵人其實是一樣多。寧吾曾反駁道滿天星至少可以用來守城,不等墨翟反駁,公尚過便替墨翟回答說速射弩同樣可以用來守城,從應用範圍和殺傷力角度看,精準殺傷流無疑更適用於正規戰場,而範圍殺傷流則更像是街頭少年鬥毆時的防身武器。這麽說也並不無道理,曲阜街頭上的墨者常常會麵臨一個人被數倍於己的武卒刁難的情況,這時滿天星反倒能夠發揮奇效。

“武卒隻是披掛披甲,滿天星的銀針應該能夠造成一定的傷害吧?”高石子還在心底默默籌算著,一旁的公尚過則毫不猶豫地從腰間抽出一柄裝填完畢的速射弩,抬手便是一發快箭。不愧是墨家箭術數一數二墨者,公尚過這粗略瞄準的一箭精準地貫穿了一名武卒的手掌,那武卒正準備用手中長刀斬向公輸班。隻聽夜色中傳來一陣淒厲的哀嚎,其餘武卒們立刻注意到黑暗中飛速奔來的二人。

“別猶豫了,就是現在!”公尚過低聲喊。高石子眼疾手快,當即從腰間甩出兩枚滿天星。兩個拳頭大小的圓球正落在武卒們中間,公尚過同時高喊道:“公輸監工,不想破相的話就把臉護住!”

被巡城武卒們揍了個七葷八素的公輸班猛然反應過來,墨家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的殺傷力他是有過見識的,當即毫不猶豫地護住臉頰。隻聽一陣細密的機關彈射聲,雪夜之中閃過無數道閃閃發亮的寒光,接著巡城武卒們紛紛注意到自己的渾身都插滿了細密的銀針,有的甚至被銀針戳中了眼球,當場血流如注。

“逆賊,千刀萬剮的逆賊!”武卒們又氣又痛地破口大罵,銀針的確造成了一定的殺傷,但出了那個不湊巧被射中眼珠的武卒,其餘人並未立即失去戰鬥力。

“看到了吧,這就是你們想要的範圍殺傷?”公尚過瞥了高石子一眼,鼻子裏擠出一聲冷哼。感受到嘲諷的高石子吃了一記暗癟,偏偏又不好發作,隻得強行按捺下來。

好在高石子的滿天星順利地讓武卒們分心了片刻,隻是這片刻的空隙,公輸班手腳並用地爬起身,朝著高石子與公尚過兩人的方向狂奔而來。

“真是狼狽啊,之前公輸監工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可不是這樣。”高石子歎歎氣,公尚過則是麵無表情地側過身子,讓公輸班跑在兩人前麵。

身後的武卒們叫罵著要追上來,公尚過沒有絲毫遲滯,反身對著身後又是一箭。在經過公輸班與墨翟共同的研發之後,速射弩箭終於配得上其中的“速射”二字,無論是裝填難度還是裝填時間都有了顯著的下降,墨翟還在弩箭箭頭打造了可以快速放血的血槽,確保一旦命中敵人便可以讓他快速失去戰鬥力。

“生死搏殺的戰場上,絕不能對敵人心生憐憫。”公尚過低聲重複著墨翟對眾人說過的話。

身後傳來沉重的倒地聲,接著是武卒們的一陣驚呼。高石子想回身看看情況,卻被公尚過厲聲喝止了。

“不要回頭,此地不宜久留。”公尚過冷冷說道。

“可你剛才那一箭……很可能已經殺了一個人。”高石子仍有些發愣。

公尚過沉默了片刻,抬頭看著漫天飄零的雪花,輕聲答道:“遲早的事。”

一口去跑出數裏地,公輸班再也支撐不住身子,重重摔倒在地。身後的公尚過急忙衝上前去,隻見公輸班的胸口仍在規律的起伏著,這才鬆了口氣。

“我們該怎麽處置他?”高石子重重喘著氣,一邊對著癱倒在地的公輸班怒目而視。

“帶他去見墨子,讓墨子決定如何處置。”公尚過低聲道。

“我不去見他。”一聽這話,公輸班艱難地直起身,臉色白得瘮人,如同垂死之人,“我沒有臉麵再見他,我……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你不會還在想著向三桓複仇吧?”高石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知不知道你們的計劃害死了多少人?”

公輸班垂著頭,一言不發,蒼白的嘴唇不住地顫抖著。

“你要走可以,把你身上的浴血甲留下。”公尚過冷冷說道,伸手一指公輸班身上殘破不堪的鐵甲,“無數的殺孽因它而起,墨家必須要弄明白它背後的秘密。”

“你們不會想弄明白的,此乃禁忌之物……”公輸班艱難地說。沒等他把話說完,公尚過與高石子對視一眼,很有默契地一左一右逼了上去,三下五除二解除了公輸班身上的鐵甲,早已筋疲力盡的公輸班自然也沒法做出反抗。

“原來如此,這是一具被其他人披掛過的鐵甲。”公尚過翻開鐵甲的內襯看了看,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內襯中的銀針大多已經彎曲斷裂,但公輸班伸手卻未見多少針口,想必大多數都紮進了前一個身體裏,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麽公輸班並未受到太強烈的反噬。

“算你運氣好,你一定不想體會,被浴血甲的全部銀針紮入身體是什麽滋味。”公尚過沉著臉說。他和高石子不會忘記那名拚死逃脫出來的墨者,在見過墨翟後不久,他便在巨大的苦痛折磨中死去,死狀慘不忍睹。

“我倒……寧願和他們一起戰死在王宮……”解除了披甲狀態的公輸班反倒恢複了幾分精力,在片刻的喘息之後已經可以扶著長刀站起身來,“可我既然僥幸活下來了,就不得不去處理一些……必須要解決的大事。”

高石子和公尚過對此不置可否。他們從公輸班身上感受到了某種巨大的決心,今夜在公輸府邸之內必然發生了什麽事,令他受到了極大的刺激。

“你可知道,以你現在的狀態,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將你擊倒,而後將你帶去任何地方,而你甚至連抵抗也做不到。”公尚過冷冷道。

“我知道。但……我總得試一試,對吧?”公輸班疲倦地笑了笑,對著公尚過舉起了長刀。

“你不願去見墨子,想來也不全是因為對不起墨家,更多是認為墨家的力量太過弱小,不足以支撐難得複仇,對麽?”公尚過一麵冷聲逼問,一麵緩緩裝填弩箭。

一旁的高石子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茫然地瞪著眼睛:“等等,我們好不容易死裏逃生,你們轉頭又要內訌了?”

“說是內訌並不準確,公輸監工他,已經不再是我們的盟友了。”公尚過舉起弩箭對準公輸班,“你有什麽秘密瞞著我們?”

公輸班微微一怔,上下打量著公尚過,眼裏流露出驚奇的神色:“我記起來了,你叫公尚過,對麽?墨翟他看人果然很準。”

“說些吹捧話並不能換你一條性命。”公尚過不耐煩地打斷他。

“無論到什麽時候,我都會是你們的盟友。”公輸班淡淡說道。高石子注意到公輸班隻說了“我”,而沒有說公輸家,那麽此刻的公輸班又是在以什麽身份與二人對話呢?

“我敬重墨家的理想,這麽多年來,除了孔丘,我沒有再見哪家流派在為了下層子民發聲。但,你那句話說的也不錯,現在的墨家,還是太弱小了。”

“因此,你還是決定去找縱橫家?”公尚過追問。

“縱橫家的確很有勢力,但……他們還值得信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