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血色之夜

齊淮按捺住緊張的心緒,穿過一片蕭索的平原,朝右城側門走去。

作為孟孫氏的說客,他向來沒有太多發揮才幹的機會,因為三桓在魯國從來沒有要靠說客去說服的對手。而齊淮常常將自己比作古時雄辯家,作為一名雄辯家偏偏沒有辯論的機會,這時常令齊淮深感自己鬱鬱不得誌。

直到他臨危受命,前往右城勸降墨家的寧吾,那個看上去同樣鬱鬱不得誌的少年,齊淮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可以理解他的心緒。齊淮相信,寧吾若是心懷野望,有建功立業之心,那麽滕國必然不是他最佳的選擇——甚至連墨家也不見得是。齊淮認為隻需要將利弊得失擺在寧吾麵前一一說明,寧吾自然會知道怎麽做最有利於他。

早夏的深夜一片靜謐,一輪圓月高懸天際,點點星空點綴其間。在明亮的月光之下,齊淮可以看見右城城頭滕國的旗幟在風中招展。他微微矮下身子,朝身後招了招手。在齊淮身後數十步開外,數百魯軍精兵在夜色下緩緩移動,盔甲長槍在月光下散發著寒光。

齊淮在黑暗中緊張地等候了片刻,少頃,側門城樓之上的旗幟毫無征兆地倒下了。齊淮內心一陣竊喜——寧吾果真遵守了與他的約定,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他!

今夜的行動正是寧吾與齊淮一同定下的計劃。寧吾將在夜深之時,率領墨家麾下數十名弟子起事,控製右城側門滕國守軍,而後摘下懸掛在城頭的滕國旗幟。齊淮則帶領這一支魯國精兵守候在門外,一旦寧吾得手,便率部衝殺進去,控製城門,並且誅殺城中將官,如此一來,右城可破。

眼下,齊淮眼見滕國旗幟倒下,心下不由一陣狂喜。在他身後的數百名魯國精兵也注意到了城頭的信號,隨即整齊地直起身,長刀出鞘,朝城門飛奔而去。

遠遠隻見城樓之上空空****,四下無人,一片寂靜。數百武卒並未多心,一頭鑽進了城門之內。依照此前的約定,墨家的人馬將在此處接應他們。

“寧吾,寧吾!”齊淮壓著嗓子呼喚道。

無數黑漆漆的人影自黑夜中站起身,城垛上,民居上,一眼望去四麵八方盡是影影綽綽的人形。齊淮這才注意到,他們已經被一大圈黑影包圍了。

“這,這是何意?”齊淮有些慌張,雖然他看不清夜色中那些人影的表情,但卻莫名感到到了刺骨的寒意。

“疾射弩。”黑暗中響起一聲低語,過去的無數個日夜,這是每一個上過戰場的魯國武卒聽到了都會為之發顫的指令。每當它的聲音響起,便意味著無數飛射的黑影又要無情地收割人頭了。

“寧吾,寧吾!你怎麽能——你怎麽敢?”齊淮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的後半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完,隻聽見發號施令的將官輕聲說道:“齊射。”

黑暗中一片尖銳的破空聲,那是一曲死神的樂章。

同一時刻,右城北麵數裏之外的魯國軍營,大批整頓完畢的兵馬正在等待破城的信號,接著他們便可以一股腦湧進右城,徹底結束這場曠日持久的攻防戰。

就在眾人聚精會神等待右城內的信號發來時,統兵將官的耳畔忽然傳來密集的腳步聲,聽起來似乎正在飛速接近此處。將官眉頭微微一皺,忽然感到一陣不安。正當他要嗬斥是何處來的嘈雜之音時,一名探馬哭喪著臉一路飛奔而來,人還沒到,急切的呼喊聲先刺了過來:“滕軍……滕軍偷營啦!”

夜色之中,成百上千的滕國武卒在黑漆漆的空地上不知蟄伏了多久,他們在等待突擊的命令。直到身後的右城傳來一陣疾射弩齊射的呼嘯聲,滕國武卒們終於按捺不住,抽刀出鞘一躍而起,朝著前方不遠處的魯軍大營大喝道:“殺呀!”

夜色中無數身影猛然站起,密密麻麻的人群朝毫無防備的魯軍大營衝殺而去。今夜魯軍的防備無疑是疏忽的,主力兵馬都集中在營寨前,每個人都神色輕鬆地等待著接受墨家的獻城,卻沒想到他們竟然趁今夜對魯軍發起了反衝擊。

魯軍將官臉色鐵青,在營地側後及後方, 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攔的滕軍正在掃**後方的輜重部隊,並且沿路燃起大火。將官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下令道:“快派兵去——”

可沒等他把命令說完,一聲更大的呼喚蓋過了將軍的咆哮。

“將軍,將軍!”另一名探馬飛速奔來,身上臉上皆是傷痕,看上去狼狽至極。

“怎麽回事?”將軍震驚地看著他。

“左城,左城和中城的滕軍,一起殺出來了!”探馬絕望地大喊,“我軍沒有防備,營地被攻破了,擋不住,擋不住……”

“什麽?”將官隻感到眼前一黑,旋即狠狠將探馬拽到了跟前,“我等奉命保住大軍退路及糧道,事關十萬將士存亡,絕不能有失!”他說著一腳將探馬踹了出去,“傳令,傳令!全營集結,無論如何也要將他們堵回去!”

與此同時,右城中的戰鬥幾乎是以風卷殘雲之勢宣告結束。三百餘名魯軍精銳大半被射殺,剩下的幸存者則紛紛放下武器向滕軍投降。

齊淮居然十分幸運地在混戰中活了下來,這全仰賴於他第一時間將戰死魯軍的屍體蓋在身上一動不動,這才躲過了滕軍一輪又一輪的箭雨。

而寧吾領著眾人打掃戰場時,將齊淮從屍山血海中挖了出來。在最初的震驚和茫然之後,反應過來的齊淮幾乎是跳著腳指著寧吾破口大罵道:“呸!我真是看錯你了,你簡直是言而無信的小人!”

寧吾對於齊淮的謾罵全然不以為意,甚至從善如流地點點頭:“你說的不錯,你確實看錯了我。不得不說你的眼光屬實不太靠譜——你居然會認為我是可以勸降的。”

“這沒有道理!你們拚死拚活幫助一個注定要被吞並的國家,究竟是為了什麽?滕國這個地方,今天魯國不來攻占,明天宋國、鄭國也是要來攻占的,你們圖什麽?對滕國國君的報恩麽?”

“墨家向來不是為某個君主而戰。”寧吾神色嚴肅,“它將永遠是窮苦子民的墨家。我們願意付出巨大的代價對抗魯軍,正是為了防止三桓這樣的人再繼續欺淩到滕國子民頭上,可你卻告訴我,要讓墨家成為新的三桓?”寧吾說著不由冷笑起來,“現在你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離譜了麽?”

齊淮被寧吾嘲諷得說不出話來,在滕軍的看押之下劇烈掙紮了一陣,發覺一切不過是徒勞後,又服輸一般泄了氣,被滕軍士兵押送著下去了。

“不知道墨子他們那邊的反擊進行的如何了。”寧吾憂心忡忡地看向遠方的夜空,那兒正是中、左兩城的方向。

早在魯軍入侵之初,墨翟便預料到三城可能會被敵軍彼此隔斷,因此提前商定了反擊的計劃。

可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提前約定好全麵反擊的時間,一來戰場形勢未見得會如滕軍所願,二來也存在泄密的危險。因而公尚過向墨翟獻上了一個冒險的計策——利用魯軍的說客來傳遞消息。

隨著攻城戰日漸陷入僵局,魯軍斷然不會坐視糧道長久暴露在滕國的威脅之下。而倘若攻城計策不成,他們必然會使用攻心計策。而一旦魯軍向三城派出說客,同時也說明魯軍攻勢已頹,正是反擊的絕佳時機。

“不好了!”遠遠一名墨者慌慌張張跑來匯報,“墨子他們在掃**中城、左城兩地敵兵時,被敵大軍圍困,正陷入鏖戰!”

“壞了!”寧吾臉色一沉。最擔心的情況還是出現了,畢竟城外的魯軍有數量優勢,一旦他們反應過來,滕軍的反擊部隊很容易會陷入危險當中。

“包圍墨子的隻是左城大營的部分精銳兵馬。”沒等寧吾思考出對策,另一名墨者很快帶來了戰場形勢的最新消息,“目前隻有他們的反應速度最快,其餘敵兵都在潰散和混亂之中。隻要能擊垮這支敵兵,勝利依舊屬於我們。”

“這支兵馬總數有多少人?”寧吾追問。

“看旗號,總兵力至少在兩千以上。”

“兩千以上。”寧吾倒吸一口冷氣。三城守軍總數不過七千,除去連日來的損傷和留守城池的部隊,今夜能夠出城襲擊的兵馬總數才不過三千,並且隨著突襲的推進而分散在了廣闊的戰場上,右城此刻也不過僅剩下數百人的留守部隊。眼下墨者正被魯軍精銳兵馬兩千人包圍,要如何能救得出?

寧吾狠狠咬了咬牙。

可無論如何,墨子是必須要救的,今夜的反擊也必須要順利完成。一旦切斷魯軍糧道,前線的魯軍主力便不戰自敗了——這一點寧吾一直深深記在腦海中。

大風四起,帶出一陣蕭索之色。寧吾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伸手拍了拍身邊的墨者,低聲道:“你能分辨出敵軍的將旗所在麽?”

那墨者微微一愣,接著很快反應過來:“你是想要……”

“不必多問,你隻要回答我,能不能分辨出來。”

墨者思索了片刻,斬釘截鐵地點了點頭:“可以。”

“好,迅速集結城中兵馬,在此處等我片刻。”寧吾高聲下令道,隨即,又深深地環視在場眾人一眼,回身匆匆步入了夜色之中,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