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天地孤影

寧吾匆匆奔入房間中,打開牆壁後的一道暗門。暗門後的空間十分狹窄,隻夠勉強放下一套盔甲架。這是寧吾秘密為自己打造的一方暗室,無論是公尚過還是墨翟都不清楚裏麵盛放著什麽。

隨著暗門打開,架子上的物件也顯露出真容。那是一套對墨家與公輸家兩家而言都帶來過刻骨銘心記憶的老朋友,刺殺三桓的那一夜,它們如同一群紅色的惡鬼,發起衝鋒時像是能將天下踏平,而披掛此甲者無不死狀淒慘,生前飽受反噬之苦,實在是霸道之極的殺戮之器。

“真是足以蠱惑人心的力量……”

寧吾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撫摸著它赤紅色的外殼,仿佛隱隱感受到了從中噴薄而出的血腥之氣。僅僅是觸摸,寧吾便感到心跳一陣加快,耳邊仿佛傳來野獸的嘶吼聲。

浴血甲,毋庸置疑,是貨真價實的第一代浴血甲。這是幾個月前,公尚過與高石子從公輸班那兒繳獲來的。墨翟一時沒有想好如何處理它,於是將它交給了公尚過。公尚過一路將它帶來了滕國,試圖對其進行研究乃至仿造。可墨翟似乎對浴血甲感到極端地厭惡,甚至不願再多看一眼,自然言辭拒絕了公尚過仿造浴血甲的建議。

不過公尚過曾在私下主持過對浴血甲的修複與研究,這件事曾一度被墨翟拿出來責問。公尚過對墨子的解釋是為了尋找浴血甲的弱點,而非是要將它量產。至於公尚過的真實想法是如何,寧吾也不得而知了。

再後來,隨著墨家的生產任務變得日漸繁重,公尚過也分不出精力顧忌浴血甲的研究一事,隻得先擱置下來。而此時浴血甲已經完成了基本的修複,依照公尚過的話說,披著它上陣砍殺一陣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前提是你要能夠承受浴血甲所帶來的強烈的反噬。

墨子和公尚過都不大在意門派內大大小小的瑣事,例如錢糧管理,材料入庫,這些雜事向來是寧吾在背後默默完成的。而公尚過研究到一半而放下的這套浴血甲,自然而然落到了寧吾手中。

開戰之前,寧吾忽然隱隱有某種預感,浴血甲將在這場戰爭中發揮某種用處。隻是寧吾一時之間無法判斷,它究竟會在何時何地,以什麽樣的方式,發揮它的作用。

看來現在,答案揭曉了。

寧吾深吸一口氣,慢慢取下了浴血甲,一點一點將它披掛在身。果然是霸道的盔甲,內襯中的銀針也被公尚過一一複原。寧吾感受到渾身上下無不傳來劇烈的刺痛,血液似乎也隨之沸騰起來。這一刻寧吾感到自己從未如此充滿力量,好像這遼闊天地再沒有什麽人能擋住他的腳步。

但與寧吾沸騰的血液恰好相反,他的心一點一點平靜下來。

“墨翟,我說過,有朝一日要叫你刮目相看的。”寧吾淡淡一笑,“看來這一天,已經到來了。”

巨大的力量正源源不斷地傾注入寧吾體內,寧吾下意識握緊了手邊的長刀,強烈的殺戮之意漸漸占據了他的心神。

寧吾重重推開房門,道路兩旁站滿了高舉火把的滕國武卒與墨家弟子,他們皆神情肅穆地看著寧吾,眼中滿是敬畏之色。

“諸公,請隨我一道,踏破黃泉!”寧吾高聲呐喊。在他麵前,無數明亮的火把起起落落,勇武的戰士們抱著必死的決心,共同踏上決定兩軍生死存亡的戰場。

“墨子當心!”將官一聲驚呼,手中長刀劈砍出去,將一名衝進防線中的魯國武卒斬殺。很快又有幾名滕國武卒高舉著圓盾和弩箭上千填補了缺口,搖搖欲墜的防線終於再次穩定下來。

左城突擊魯軍的滕軍眼下正被一支精銳兵馬團團包圍,將官透過滕國武卒組成的防禦圈向外看去,之間黑夜之中到處飄揚著魯國的旗幟,根本分辨不清包圍圈外有多少敵軍。

“到處是敵兵,我們被包圍了!”將官對身後的墨子大喊,一麵指揮下屬堅守防線。今夜的突擊原本一切順利,魯軍大營中的兵馬絕大多數都毫無防備,在三城守軍的聯合突襲之下已經呈現崩潰之勢。可就在左城將官指揮兵馬決心乘勝追擊時,一隊恢複了秩序和指揮的魯軍兵馬驟然從黑暗中殺出,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便將包括左城將官和墨子在內的數百名滕國武卒團團包圍起來。

“幾輪衝殺都無法撼動包圍圈,我們這是碰上魯軍主力了。”墨翟氣喘籲籲地說道,由於形勢太過危機,他也不得不拔劍自衛,親自參與搏殺。眼下他的身上到處是刀劍擦傷,體力也早已支撐不住,可黑暗中的敵人仍在源源不斷趕來,墨翟心底不由感到一陣絕望。

“看來今夜你我將葬身於此了。”老將官卻忽然輕鬆地出了口氣,旋即大小起來,“保家衛國,馬革裹屍,大丈夫當如是!”

墨翟也為他的氣勢所觸動,強撐著打起精神。手邊的弩箭已經全部射完了,連佩劍也因為連續的劈砍而卷刃,但墨翟依舊不準備放棄。隻要還能站得住身子握得住劍柄,他就要繼續作戰。

令他欣慰的是,至少他沒有白來這人世間一趟,墨家的弟子們在未來將會成為無數火種,散播在這浩大天地之間,無論有沒有墨翟,墨家都會繼續存在下去。

“孩兒們,殺敵,殺敵啊!”老將官放聲大喊,包圍圈殘存的滕國將士們精神一振,隨著將官劍鋒所指,再一次朝魯軍陣列發起了衝擊。

天邊忽然響起嘹亮的呐喊聲,沉重的戰鼓聲也隨之響起。遠處似乎有龐大的兵馬正在朝戰場開進,連大地也隨之顫動起來。交戰中的雙方同時愣住了,目光紛紛望向遠方的山丘。

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明亮的火海。千鈞一發之際,寧吾所部的大隊武卒終於抵達戰場。

“五十步,箭矢齊發!”右城將官大聲下令,黑暗中一陣尖銳蜂鳴聲,密集的箭雨射入敵陣,一時間不知多少魯軍武卒中箭倒地。但幾乎是與此同時,魯軍的箭雨反擊也接踵而至,己方一瞬間也有十數名弩手死於箭下。

但接下來雙方再沒有進行第二輪齊射,因為兩軍轉眼逼近到短兵相接的距離。所有人整齊地拔出長刀,嘶吼著衝進魯軍陣中。左城的老將官很快意識到即使加上從夜色中殺出的這一支人馬,滕國依然無法抗衡魯軍,因而連忙建議墨子趁亂放棄追擊,退出戰場——當然,這也意味著放棄來之不易的優勢。

但墨翟像是沒聽見老將官的話,雙眼隻是呆呆地看著遠處殺做一團的戰場。在奮力拚殺的眾人之間,一具火紅色的鐵甲格外醒目。

分明沒有看清披甲者的麵龐,可墨翟幾乎下意識認定,那個人正是寧吾。這是某種很沒有理由的預感,但墨翟堅信,自己的感覺不會出錯。

某個瞬間,墨翟的腦子裏空空如也,一些零碎的畫麵和聲音在他眼前飛掠而過。

“早晚有一天,我要叫你刮目相看。”在機季琯宅邸的那個夜晚,寧吾賭氣一般朝墨翟揮拳說道。

“這墨家頭號弟子的名頭,怎麽說也得留給我吧?”

“說什麽混賬話呢!我們是兄弟!無論發生什麽,無論到什麽時候,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墨翟忽然感到自己聽不見任何聲音了,眼前的世界變成 一片寂靜無聲的世界。在這個無聲的世界裏,審批猩紅色浴血甲的寧吾獨自殺進軍陣之中,一路上不知砍倒了多少人,又不知中了多少刀多少箭。每一刀每一箭都想是落在墨翟身上,叫他的嘴角一陣接著一陣的抽搐。

浴血甲前進的腳步很明顯慢了下來,但周遭一圈魯國武卒顯然也被嚇破了膽,他們大概從沒有講過這樣不顧一切的衝鋒,仿佛打定主意就是為赴死而來。墨翟親眼看著魯軍的陣線被擊穿,敵軍的將旗在浴血甲刀口之下轟然倒塌。

沒有歡呼聲,成群的滕國武卒立即發起反擊,將瀕臨潰散的魯軍方陣衝擊得四分五裂。殘餘的敵軍慌不擇路地潰逃而去,老將官揮劍在後,領著武卒們舍命地追擊。重重包圍中的墨翟感到周遭的陰影漸漸消散了,那些令人窒息的長槍忽然消失不見,墨翟一時間感到有些茫然無措。他扯下殘破的盔甲,伸手擦去了麵前的血汙,這才看清了麵前的戰場。

眼前遍地皆是屍體,遠處盡是魯軍武卒慌忙潰逃的背影。 周遭一下變得冷清下來,天地之間唯有遍地的屍體和血水,以及唯一一個站立的身姿,身披著暗紅色的鐵甲。

墨翟顫顫巍巍地朝佇立的人形走去。走進了墨翟才發現,人形已經被幾隻長槍貫穿,也是憑借了長槍的支持,人形才能堅持著屹立不倒。

墨翟小心地取下了人形的頭盔。人形居然還活著,或者說,仍留著最後一口氣。頭盔之下是一張熟悉的麵龐,雙眼漆黑如墨,含著笑意注視著墨翟,一如多年前他們相識的那一刻。

寧吾張了張嘴,想要嘮叨些什麽,可一張口便血如泉湧。長槍大概貫穿了他的肺部,他現在連簡單地說話也做不到了。

分明是最後一麵,可連最後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墨翟看著他充滿渴求的眼神,顫抖著點了點頭。

“你讓所有人都對你刮目相看了。”墨翟極力抑製著自己的悲傷和憤怒,但依舊克製不住聲音中的顫抖,“任誰見了今日一戰,不會大聲誇耀一句:真不愧是軍武世家的子弟?對我們而言,你也是……你是墨家的英雄。”

“英雄”二字一出,寧吾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滿足,欣慰地笑了笑。

隨後,他緩緩合上了雙眼,再也沒有睜開。

一塊鮮紅色的布帛徐徐飄落在地,沾染了滿地的鮮血。隻是它的主人再也沒法悉心地將它擦拭幹淨了。

墨翟俯下身,撿起那塊布帛,將它緊緊貼在胸口,仿佛聽見另一顆跳動的心髒。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塑。墨翟內心明白,自己從此少了一個優秀的賬房先生,一個值得托福生死的夥伴,一個共赴刀山血海的同袍。

大風吹過,天地一片蕭索。

周遭不知安靜了多久,又漸漸變得熱鬧起來。大批滕國武卒大獲全勝歸來,眉宇間滿是抑製不住的興奮。他們剛剛擊潰了魯軍留守後方的近萬兵馬,俘虜了數千魯軍,繳獲的物資糧草不計其數。最關鍵的是,泗水北岸魯軍的糧道,徹底被截斷了。

在一片興奮的歡笑聲中,墨翟獨自沉默著,眼底分明沒有了半分神采。

“墨子。”公尚過不知何時來到了墨翟身後,對著寧吾的身影行禮致敬,而後說道,“魯軍殘兵已退至三十裏外,一時半會難以重振旗鼓了。魯軍的大批糧草也為我軍所截獲,此役可算是大獲全勝。”

“不,還遠遠沒有。”墨翟疲倦地垂下頭,聲音也越來越低,像是隨時要睡著,“魯軍主力尚未受損,他們還有儲備的軍糧。接下來他們必然會一麵繼續圍攻國都,一麵派兵回師奪回糧道控製權……”

“接下來,還有很多惡仗要打。”墨翟最後如此說道,隨後身子一歪,暈倒在遍地的屍體之中。

同一時刻,雲夢山中,幽深的鬼穀之內。

公輸常被儒子離指引著,闖過悠長的峽穀和彌散的迷霧,來到峽穀深處的木屋。一路上公輸常對此詭譎偏僻之地深感不安,忽然為自己的魯莽而感到後悔。

他對三桓把持公輸家的種種行徑深感不滿,恰逢曲阜城中有人曾言,公輸班未死,而在雲夢山中招兵買馬,要向三桓複仇。一時氣血上湧的公輸常毫不猶豫私自逃離了公輸家,在曲阜城內追尋消息的起源,最後被一群身披黑袍舉止怪異的人找上門來,被他們指引著一路西出魯國,千裏迢迢來到雲夢山腳。

山穀深處有什麽在等著他呢?公輸常自己也不知道。

“我們這是去哪?”公輸常試探著問。

“前山穀深處,見你們的公輸監工。”儒子離簡潔地回答。

“公輸監工居住在深山之中,每日都在做些什麽呢?”

“打造機關,沒日沒夜地打造機關。”儒子離輕聲道,“他正需要你們的幫助。”

“我們的幫助?”公輸常琢磨著儒子離這句話的含義,沒等他想明白,前頭帶路的儒子離忽然停住了腳步。

“我們到了。”儒子離淡淡說道,隨後退到了一邊。公輸常疑惑不解地四下張望,除了一片灰蒙蒙的薄霧,什麽也看不見。

“公輸監工?”公輸常壯起膽子喊了一聲,沒想到迷霧背後很快傳來了回應。

“你來了。你是第一個,這很好。”迷霧背後緩緩走來一道身影,公輸常微微一愣。那身影看起來強壯無比,幾乎不像常人的身形,可是聽那聲音,又分明是公輸班的聲音。

“萬事開頭難,但有一便有二。”公輸班低聲道,身子一步步朝公輸常靠近,“我期待著接下來投奔我而來的公輸弟子會越來越多。”

“理應如此。”一旁的儒子離恭敬地回道。

“公輸監工……是你麽?”公輸常半信半疑地朝那身影移動過去,“可是……你怎麽變成了這幅樣子?”

“我依舊是我,隻不過是獲得了些許力量罷了。”公輸班大笑幾聲,大踏步來到公輸常麵前。

公輸常愣住了。呈現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一具巨大笨重的鐵甲巨人,無數的機括和齒輪在巨人渾身上下轉動著,而公輸班的聲音正是從巨人體內傳來。

那絕對是一眼看去便會令人深感不安的妖魔之物。它的外形為鐵甲形製,甲片在火光下閃閃發亮,令人發顫的是甲片不知被何人塗抹上了腥紅的血色,如同被血液浸染,凶狠而猙獰。

“這,這是……”公輸常磕磕巴巴地說,語氣和神色之中雖然仍是惶恐,卻也隱隱帶上幾分驚喜之色。

“這是……我公輸家再次崛起前的號角,朝陽升起之前的黎明。”公輸班低聲說道。

一旁不遠處,無名不知何時來到了儒子離身邊,遙望著遠處公輸班身上的鐵甲,心有餘悸地歎了歎氣。

“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們碰上了這麽一個機關術的天才,居然憑借一己之力成功複原了浴血甲。”

“隻是複原了一部分,沒有原本浴血甲的特殊金屬,公輸班的機關並不能完整地發揮威力。”

“可……那依舊是不祥之物。此甲一出,不知又要再死多少人。”

“古往今來成大事者,誰不是踏著累累屍骨一路向前呢?”儒子離平靜地說,“我們不妨耐心等著看好了。”

“等著看……什麽?”

“看看足以改變這天下格局的兩股力量,是如何在三桓的威壓之下分別崛起的。”儒子離神秘地笑了笑,“真的非常期待啊……”

(欲知後事如何,敬請期待《墨武非攻3:非攻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