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兩軍交鋒

開戰第二日,魯軍又對三座城池發起了小規模的試探性攻擊,但收效並不大。經過昨日一戰,防守方的作戰意識也在飛速進步,前一日還配合得極為生疏的遠程、近程火力配合,到了今日已經頗有成色。魯軍武卒的幾次攻擊都被防守方的箭雨逼了回來,有時攻擊部隊甚至不等到靠近防守方城牆腳下便被擊退。於是魯軍除了在三城腳下留下了更多的屍體之外,並無明顯的進展。而孟武伯發現守軍甚至並未使出全力,而尚有餘力未發。於是孟武伯猜測他們是想要在此處與魯軍打一場持久的拉鋸戰了。

第三日,自知在攻城武器抵達之前難以有大突破的三桓,經過幾番商議之後,最終做出了分兵的決定。魯軍將留下少量部隊繼續包圍並監視三城守軍,同時保護後方糧道,而主力兵馬八萬餘人則繼續南下,朝滕國都城推進。在公輸家的攻城武器就位之前,他們將掃**邊境至滕國國都一線的城池村落,一步步剪去滕國羽翼,而後再對孤立無援的滕國都城發起雷霆一擊。孟武伯相信,當後方戰局糜爛的情況下,這三座孤懸敵境的城池也斷然沒有長期堅守的可能。

“諸位,幾日之後,我們便可在滕國都城慶賀此戰得勝。”孟武伯向麾下大將們許諾道。

於是,浩浩****的魯國兵馬再度開拔,滾滾鐵甲洪流向著滕國南方徐徐而去。

但留下繼續圍困三座城池的魯軍也並沒有閑著,夜戰,襲擾站,小規模接觸戰……遵循孟武伯臨走前留下的軍令,留守後方的魯軍正在竭盡所能讓防守方疲於應對。

在此期間,城中守軍也不時敞開城門出城偷營,在略有戰果之後便立刻收兵,絕不戀戰,搞得城外的魯國大軍也是苦不堪言。雙方的長久的對峙中互有勝負,但一時間誰也無法徹底擊垮誰。

開戰後的第六日,公輸家巨大的攻城武器緩緩自三城之間列隊駛過。所有人都擠在城頭圍觀,圍觀那些如同山嶽一般巨大的攻城車和設計精巧、可以折疊與伸展的攻城雲梯。墨翟也擠在人群中,看著那些魯國武卒押送著長長的車隊駛過,而那些押送的魯軍中甚至沒人願意多看一眼這三座仍由滕國控製的城池。

圍困三城的魯軍士兵不約而同歡呼起來,他們知道,這些攻城武器是留給滕國都城的,一旦它們抵達戰場,則沒有任何城牆能夠承受住它們的打擊,更不用說是邊境三城這種紙糊一般脆弱的城牆了。

墨翟捫心自問,以墨家現有的裝備,大概隻有開山弩能夠對它們造成一定的傷害——前提是命中率要足夠高。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攻城部隊絲毫沒有在三城停留的意思,而是繼續順著魯軍主力走過的道路繼續向南,**朝著滕國國都而去了。

“要驪,你們也要平安呐。”墨翟在心中默默祈禱。

但後方很快有壞消息傳來:狐叔介所率領的主力兵馬兩萬餘人起先一直駐守在北岸,確保北岸子民能安全轉移至南岸。就在轉移工作接近尾聲時,魯國先鋒不期而至,滕國兵馬與魯國先鋒略有接觸,竟然被魯國大軍的一次突擊而擊垮。說到底,以滕國兵馬當前的武器裝備和訓練,實在難以在野戰中與魯國抗衡。

好在狐叔介發揮了身為老成持重之將的專業素質,即使在潰敗之中也維持了軍紀不崩塌,指揮部隊有層次地阻擊來犯的魯國先鋒,而後找準間隙將大軍分批次運送至泗水南岸。魯國主力此時也漸漸聚集在泗水北岸,但因為後勤道路受到邊境三城威脅的緣故,魯軍一度出現糧草不濟的情況,因而三桓也未能趁勝對狐叔介發起追擊。兩軍隔河對峙,卻沒有哪一方率先發起攻擊,戰場上一時間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當中。

至此,泗水以北的廣大區域再沒有一支滕國的軍隊。而兩萬魯軍兵馬則將幾座仍在堅守的城池團團圍困住,阻斷了幾座城池守軍之間彼此的溝通。邊境三城,徹底淪為了三座孤城。

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被拋棄在石磚道上,磚縫之間已被黑色發幹的血跡填滿。

“私藏糧食,抗拒王師征糧,死罪。”馬背上那個聲音從高處傳來,依舊如毒蛇般嘶嘶作響。

“大人,屋內僅有這半袋小米,再無其他餘糧了。”一名軍曹放棄了尋找,扭頭走出了屋子。屋裏四仰八叉地倒滿了屍體,甚至包括幼童的。小小的眼睛無神地望著軍曹,軍曹的心底莫名生疼。

“沒有餘糧?”馬背上的大人物冷笑起來,“商丘被圍數月之久,城中流民數以萬計,早已將糧食吃的幹幹淨淨,這幫餓昏了頭的流民,甚至連王師的供糧也敢哄搶!”說罷他又舉起馬鞭在街邊那具屍體上抽了一記,“沒有糧食,王師拿什麽來堅守商丘,拿什麽來對抗鄭國?無知小民,該殺。”

“大人所言極是。”軍曹克製自己不再去看那具屍體,低頭奉承道,“可在城中搜刮了這麽久,隻征到這麽一點糧食,回去該如何交差?”

“偌大的商丘城,能吃的可不隻有那一點點大米。”將軍低聲說道,目光望移向滿街的屍體,“這些愚昧的小民,也該為王師驅逐賊寇貢獻他們最後一點價值。”

“小,小人不明白將軍的意思。”軍曹死死咬住嘴唇。他不知道自己在壓抑什麽,但他知道倘若不克製自己,馬背上那位將軍會立刻人頭落地。

“搬屍體回營!這條街上的屍體,一具都不能落下!”將軍高聲下令。

此時城牆方向忽然傳來沉悶的轟鳴聲,怒吼著撕裂了空氣,驚起了城內一群啄食的烏鴉。那是城外公輸家的投石車在進行新一輪齊射,預示著城外的鄭國大軍正在展開新一輪進攻。他們列成密集的隊列,卷著火焰與鮮血,如海潮般咆哮著朝雄偉的商丘城牆湧來,他們憤怒地嘶吼聲刺破了開封城上空血紅色的雲層,有如撕咬著巨大垂死獵物的蟻群,淹沒著這座早已淪為人間地獄的宋國國都。

寧吾猛然從夢中驚醒,隨後在散發著濃重血腥味的夜色中坐起身子。他又做那個噩夢了,這是自開戰以來的第三次。夢中那名軍曹長著父親的麵孔,寧吾每每回想其父親在自己幼時對自己說的故事,都不由感到一陣心悸。

“先生可是已經考慮清楚了?”一個低沉沙啞的男聲。清冷的月光將男人的側臉投在門窗上,寧吾不知道他在門外站了多久。

“你居然還敢來。”寧吾疲倦地說。

“先生一人之身關係著城池內外數千人的性命,自然要常來。”窗外的男人低笑起來。

寧吾沉默下來,對男人的言辭不置可否。

此人乃是三桓的說客,前日秘密潛入城中找上寧吾,要與他做一筆交易。

說客自知不可能勸降對滕國國君忠心耿耿的將官,但他知道,墨家的利益與滕國並不直接掛鉤,隻要有新的勢力站出來替代滕國給墨家以生存的空間,墨家理論上可以依附於任何人——這自然是說客的想法。

當前的局勢是,滕國主力被壓縮在泗水南岸,堅守著一條搖搖欲墜的防線——搖搖欲墜自然是孟武伯對其的形容,寧吾不相信滕國經營多年的南岸防線會不堪一擊。不過泗水以北的土地已盡數淪陷的確是事實。

雖然魯國本土向前線輸送糧草的道路被三城所阻礙,一定程度上拖延了魯軍的攻勢,但也不過是將滕國滅亡的時間稍稍延後了幾天罷了,滕國國君早已投降之意,公卿大夫們甚至私下裏紛紛與魯軍暗通款曲——這自然也是出自說客的描述。

“攻城一方是惡魔,守城一方未見得就不是。”說客的說辭極具煽動性,“真正遭受苦難的,難道不還是千萬無辜的小民嗎?你們墨家不是自詡為天下窮苦子民而發聲?居然會眼見生靈塗炭而無動於衷?”

“我們沒有想要生靈塗炭,你們若是真的愛惜民力,那麽退兵就好了,沒人邀請你們來。”寧吾冷冷地回絕。

“好吧,我們姑且先拋開滕國與魯國的恩怨,這也不是我等小人物可以妄加揣測的。”說客眼見無法從道義上動搖寧吾,隨即換了一個說辭,“你們既身為墨家,此前在曲阜,如今在滕國,說到底算不上是任何一方的附屬。既然如此,為何不為那麽的前途命運考慮一番?”

“考慮?如何考慮?”寧吾似乎來了興趣,低聲問道。

說客眼見勸降有戲,語氣變得越加熱忱:“三桓早已放出話來,隻要城中守軍繳械投降,則魯國兵馬將保證全城軍民的安全。可如若等到大軍破城的那一日,則無人可以幸存了。”他的語氣中流露出些許惋惜的姿態,“而對於墨家的諸位,家主可是開出了極為豐厚的待遇。你們在滕國所享受的一切特權,魯國將會全部保留,甚至連大司空之位也不是不可以授予墨家。想象一下,當三桓取代魯公執掌魯國之後,墨家無疑有機會成為……新的三桓!”

“新的三桓……”寧吾說著不由輕笑起來,“聽著真是誘人呐。”

“不單是聽著誘人,你要相信孟孫氏是有這個實力實現許諾的。”說客笑得格外開心,“好好考慮考慮吧,你們有什麽必要隨著死心塌地跟隨滕國呢?這個國家注定要覆滅——因為它太弱小了。”

“弱小,就沒有生存的資格麽?”寧吾在心裏問。

“你既然會找上我來,說明你也可以找上公尚過,甚至是墨子。”寧吾悠悠道,“你為何不去勸降他們呢?”

“你怎麽知道我們沒有呢?”說客笑起來,“以孟孫氏能力之廣大,怎麽會之派出我一名說客?”

“那麽其他人的回答是怎樣的?”寧吾追問。

“你我心裏都清楚,這個問題,無論我怎麽回答,都必然會動搖之前你我談判的基礎。”說客是個聰明人,“我若說他們言辭拒絕了,你會如何處置?我若說他們滿口答應下來,你又會如何看待?”

寧吾自己也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漏洞,於是自嘲地笑了笑。

“我明白,在你看來,若是要你開城投降,無疑是背叛了你們的墨子。可繼續堅守下去,城中防守力量幾乎耗盡,一旦外麵的魯軍殺進城來,所有人最終都逃不過一死,包括墨子也是一樣。”說客循循誘道,“更何況,墨子的態度真的有那麽重要麽?你若是率先投降,未來執掌墨家的便是先生你,自此不用再活在墨子的陰影之下,這遼闊天下任憑先生肆意縱橫,豈不快哉?”

寧吾沒有回答說客的話,隻是看著懸掛在牆上的布帛沉思了許久,最後默默站起身來。

“既然如此,我們來商議具體的投誠計劃吧。”寧吾輕聲說,眼裏看不出分毫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