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軍備之爭

眾人轟然應諾,這時座下忽然有人出言道:“我不反對加緊進度,但墨子實在是有些操之過急了。”

眾人將目光投過去,隻見出言的原來是寧吾。墨翟知道他近來的壓力也不小,既要負責統一調度一千多名墨家弟子的生產和訓練,又要掌管墨家的錢糧。據說寧吾將昔日宋國國君贈予的那一匹布帛高掛屋堂,以此告誡自己今日一米一糧來之不易,切記珍惜。墨翟不由設想倘若是高石子也在此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當下墨家弟子總人數在一千四百上下,雖然公尚過已經於前日明確下令不再招收新弟子,但現有的人數已經十分龐雜了。”寧吾痛心疾首地向眾人羅列了墨城弟子們一日的開銷,連向來對錢糧沒有太多概念的墨翟聽了都不由暗吃一驚。這麽大的開銷對滕國國庫而言其實是一股不小的壓力,但直到目前為止滕國國君對此並沒有太多怨言。

不過國君沒有怨言不代表公卿們沒有,最近幾日已經接連有幾名大夫向國君建言稱墨家是在徒耗國家資產而毫無用處了。好在墨翟以最快的速度生產出了首批疾射弩並列裝前線兵馬,這才堵住了一部分大夫的嘴。但長此以往大夫們心中的怨言必然會越來越深,墨翟至今記得在自己和父親是怎麽而被驅離宋國的,墨翟知道寧吾正是有著同樣的擔心,因而他們都不希望看到同樣的錯誤再次上演。

“墨城當前最大的問題是,脫產的弟子太多了。”寧吾沉吟道,“墨城原本的居民僅有兩百餘戶,由於大旱的原因,耕地的產出甚至還不足以養活這兩百戶居民,而現在又驟然湧進來幾乎等於原居民數量的災民子弟,這無疑加重了墨城的負擔,也使得我們最終隻能依靠國君發放的口糧。可我們自己的糧食收入是入不敷出的,倘若國君的供給出了意外而中斷,則我墨城數千軍民都要餓肚子了。”

寧吾說的其實都是淺白的大實話,依照他的本意倒沒有什麽特別的指向,但座下一眾原本是災民子弟出身的墨家弟子此時則一個個垂下了頭,滿臉羞愧的神色,仿佛是做錯了什麽事一般。

寧吾看著他們的反應,無奈地歎了歎氣。他雖然常常喜歡在人前吹牛說自己出身軍武世家,可要真照實際情況論,他也算是窮苦子弟出身,自然是對這些同樣窮苦出身的滕國子民深感同情。

可同情和憐憫並不能變出糧食來,必須針對性地做出安排,不然坐吃山空必不能長久。因而寧吾收斂心神,繼續說道:“現在的疾射弩生產即將進入穩定期,核心的工匠力量實際已經形成。以在下之見,墨家在機關術上的生產,投入的人力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以目前熟練工匠的數量,一個人差不多要同時照顧三十人到五十人,這個數字實在太過龐大,並且自己也要負責實際的生產,如此一來實際上很難同時兼顧。”

根據寧吾的構想,現在當前進行疾射弩生產的人數隻需維持在五百人左右的規模即可滿足,這樣一來熟練工匠需要負責的新人平攤下來隻有不到十五人,壓力無疑大為減輕。而隨著時間推移熟練工匠的速度會不斷增長,因此這一數字實際上還有下降的空間。

至於多出來的那近一千人,寧吾決定將他們全部打發去種地。隨著冬日漸漸過去,天氣逐漸回暖,春耕也即將開始。墨城附近還有大片未開墾的土地,寧吾認為可以將手邊的人力合理利用起來,開墾荒地種植糧食,不敢說為國庫增收,至少可以做到不必為國君增添負擔。

這一提議很快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讚同,包括那些生怕因為自己吃得太多而被轟走的災民子弟,他們原本就是樸實本分的農民,因為天災和戰亂失去了土地,現在寧吾提出讓他們可以繼續耕種,他們自然樂於見到。

不過墨翟在此基礎上又提出了幾點補充,一則在於墨家與其他貴族是截然不同的,墨家絕不盤剝農民,但既然墨家此時作為一個凝聚的整體,則依然需要製定一定的規矩,例如農田生產如何分配,如何確保不會有人兼並侵占貧者的土地,如何最大限度保證鰥寡孤獨者能受到照料……這些墨翟隨後會再製定一份詳細的條例出來;此外,為了確保墨家不會變成“少部分專業的工匠”組合“絕大多數一無所知的農民”的情況,墨翟又提出了輪換的建議,讓負責農業生產與機關武器製造的弟子定期輪換,當然前提是在初期需要控製好輪換的比例,在盡可能讓墨家弟子熟悉機關術生產流程的同時,不至於影響到正常的生產運作,而這一部分依然需要墨翟隨後製定一份詳細的條例……墨翟不由感到一陣分身乏術。

議事會最後一個發言的是耕柱子,墨翟對他的印象非常深刻,因為此人便是昔日季琯宅邸之內,眾人啟程前往滕國之前,對墨翟說了一番肺腑之言的墨家弟子。由於他曾與高石子相識多年,墨翟眼下讓他負責與曲阜墨家的聯係。

曲阜城內的墨家子弟眼下正進入了蟄伏期,主要職責是替墨家及滕國探查魯國上下的動向,以及有關三桓的情報。令人警覺的是,往日時常與前曲阜幫少年們作對的巡城武卒卻意外地收斂起來,已經接連多日未見他們的蹤影。對此高石子推測他們極有可能已被征召入伍。

如今三桓即將對滕國發起征討一事在魯國街頭也已是人盡皆知,而魯國此番兵馬調度規模之大也極為罕見,眾人紛紛推測此次三桓是要打一場滅國兼並之戰,以在魯國徹底確立屹立不倒的權威。

關於調兵的傳言也得到了高石子的認可。為了集結足夠多的兵馬,三桓正在四處征調可以征調的部隊。這個消息經由耕柱子傳達之後,臉色最難看的當屬狐叔介了,因為根據這個調度規模,魯國兵馬最終能夠動員的總兵力將遠遠超過此前推測的五萬人,可以說魯國為了此次的南征是動員了傾國之力。可如此龐大的兵馬調度,最終隻是為了吞並一個小小的滕國,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墨翟心中隱隱有了某種推測。根據魯國的出兵規模來看,攻滅滕國也許隻是順道而為,他的真正目標極有可能是西邊的鄭國或是南邊的宋國。他不由感到一陣不安——縱使是加上了墨家的力量,以現在滕國的實力,真的有可能抗衡魯國的攻勢嗎?

但耕柱子的匯報並未到此結束。墨翟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繼續聽下去,聽著聽著臉色不由越加沉重。

以三桓耳目之靈通,很快便注意到滕國眼下的種種變化,同時也很快查明一切變化的起源都來自隱藏在其羽翼之下的墨家。而為了給即將到來的戰爭減少阻力,三桓決定使用最便捷省力的方式——派出刺客,先鏟除墨家幾位領頭之人。墨翟的名字毫不意外被列入其中,公尚過、寧吾也分別被懸賞了不同的價格。一旁的寧吾聽來倒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甚至與旁人開玩笑稱,從懸賞金額上看,我寧吾也算是個富家子弟了。

“曲阜墨家提出了建議,認為可以與三桓針鋒相對。”耕柱子帶著祈盼的神色看向墨翟,看起來他對高石子提出的計策頗感認可,“高石子請求墨子多多發去飛天爪、疾射弩、滿天星這一類無聲無息的武器,並且有條件的話,最好將滿天星的銀針和疾射弩的箭頭淬毒,他想要針對性地訓練一批專門執行暗殺任務的墨者。”

但墨翟並沒有立即答應這一請求,在他看來,若用與三桓相同的手段來對付三桓,那與敵人有何異?不過公尚過卻對這一提議表示了極大的興趣,甚至向墨翟建議在滕國墨家也挑選墨者進行相應的訓練。奈何這件事墨翟一時間還未想清楚利弊,隻得暫時先擱置下來。

最後,曲阜墨家通過耕柱子傳遞來了一項令墨翟、公尚過、寧吾等一眾老墨家子弟深感不安的消息。刺殺三桓那一夜消失不見的田齊,眼下居然又回到了孟孫氏家主孟武伯麾下,並且替孟武伯接管了對公輸家及公輸工坊的管理。根據蟄伏在公輸工坊門前的墨者回報,公輸工坊之內每日皆有接連不斷的鋼鐵敲打之音,細細聽去,似乎還能聽見一聲聲淒厲的哀嚎之聲,不知在公輸工坊緊閉的大門深處究竟在發生什麽。

而一切謎底在一次偶然意外之後隱隱掀開了一角。那日,一隊武卒抬著數具蒙著白布的屍體搬上等候在大門外的馬車,一名武卒不慎將其中一具屍體摔倒在地,白布隨即被風吹開。眼尖的弟子一眼認出,那屍體通體呈現猙獰的赤色,死前的神色似乎極為痛苦。這一死狀很難不讓人想到刺殺之夜那驚鴻一現的赤紅色鐵甲。

“難道,公輸家已經成功將浴血甲量產了?”墨翟不由眉頭緊皺。

接下來即將到來的戰爭,隻怕不會是表麵看起來這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