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複仇之心

大霧,好濃的大霧。眼前的視線幾乎被遮蔽,什麽也看不清,什麽也聽不見。濃霧背後隱約傳來腳步聲,似乎正越來越近,越來越急促,其中還夾雜著刀刃出鞘的摩擦聲——

可什麽也沒發生。沒有人出現在眼前,那腳步聲從風中來,似乎轉眼又消失在風中了。

接著,濃霧背後透出一陣暖光,風中隱隱有了琴樂之聲,由遠及近,叫人逐漸可以聽清曲子的唱詞了。

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唱的是那一首……那一首熟悉的《君子於役》。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

曷至哉?雞棲於塒。

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於役,不日不月。

曷其有佸?雞棲於桀。

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於役,苟無饑渴……

他想起來,那個夜晚,女孩的琴聲和歌聲從未停止過。但除了歌聲之外,似乎還有其他不和諧的聲音, 刀劍碰撞聲,嘲諷的笑聲,鐵甲鱗片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可為什麽眼前隻有濃霧,什麽也看不見,隻有模糊的聲音,漸漸靠近又漸漸遠去……

公輸班艱難地睜開眼,隻感到大腦一陣天旋地轉般的疼痛。他試著移動身體,這一次十分順利地抬起了雙手,看起來他似乎傷得並不重。

可眼前站著的那個人偏偏叫公輸班產生了時間倒流的錯覺。

儒子離默默站在公輸班麵前,略帶些無奈地看著他。一瞬間公輸班感到一陣恍惚,似乎自己並沒有冒險進入鬼穀大門,他依舊躺在峽穀外的破木屋裏,外邊是呼嘯的大風和紛飛的雪花,儒子離絮絮叨叨地回憶著他悲慘的過往……仿佛一切都隻是一場大夢。

就好像是公輸班自己的人生。

不過此刻窗外並沒有什麽大風和雪花。一線陽光照進屋裏,微微的暖意讓公輸班舒服地閉上了雙眼,換了個更愜意的姿勢躺著。清晨的山穀間傳來群鳥清脆的啼鳴,配著早春山間的花香,仿佛置身人間仙境。

“你是因為不想一醒來就看見我,所以幹脆又裝作睡過去麽?”儒子離苦笑道。

“不,我已經睡的足夠多了,隻是單純不想看見一個騙子。”公輸班眼睛也不睜,冷冷說道。

“確實,鬼穀大門前,的確是我騙了你,不過你也順利通過了鬼穀子設下的考驗。”

“什麽考驗?考驗什麽?爬山的技巧麽?還是被繩索倒吊的技巧?”公輸班說著便氣不打一處來,“老子居然對你毫無保留地信任,還說有命出來後帶你一起走……現在想想真是至為可笑。”

“鬼穀子的考驗,測的是人心。”儒子離低聲道,“說的再詳細些,他問的是你內心複仇的決意有多強烈。”

“他需要知道這個做什麽?”公輸班冷聲反問。

“隻有這樣,他才能知道,你究竟能爆發出多大的力量。”

“力量?”公輸班微微睜開眼。

“世間之人總是認為,改變天下的力量是縱橫家乃至鬼穀子親自賦予的。實則不然,縱橫家所做的,從來都是引導人激發自己內心的力量。沒有堅強的內心,空有外界賦予的強大力量,倘若剝去外殼,這個人終究是軟弱的。”

“你的意思是,在你們看來,我已經算是一個有力量的人了?”公輸班坐直了身子。

“還差一些,但很接近了。”儒子離笑道,“你心中強烈的複仇之心是你力量的源泉,但與你想要做的事情相比,你的複仇之心尚不足以支撐你完成這一切。”

儒子離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會:“當前魯國的局勢極為微妙,與齊、楚、鄭、宋諸國共同構成了微妙的平衡。但魯國不甘心眼前的平衡,而想要以一國之力打破當前局麵。而推動這一切變化的,正是魯國背後的三桓。”

公輸班心底微微一驚,與儒子離目光相對。

“因此,你想要鏟除三桓的複仇之心,還不足以撬動這樣一支龐大的力量。”

“你了解我的過往?”公輸班聲音冷了下來,眼神中也隱隱透露著敵意,“我從未對你說起過我的經曆,你是如何知曉這一切的?”

“公輸兄,不要小瞧了縱橫家。”儒子離說著低笑起來,“它的力量比你想像的還要大,能看見你所看不見,聽見你所聽不見的。”

縱橫家果真都是一幫神神叨叨的怪人。公輸班在心底嘀咕。

“那麽,你的意思是,我依然沒能獲得你們的認可?”公輸班冷冷說道,“你們決定什麽時候把我丟進地下暗河?”

“丟進地下暗河?哈哈哈,不不不,我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儒子離大笑著擺擺手,“那隻是一個用來試探新來者的笑話罷了。”

公輸班板著臉等儒子離笑完,這才繼續問道:“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你們究竟想做什麽?”

“幫助你,完成你的複仇。”儒子離收起笑,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

“幫助我?”公輸班麵無表情道,一邊朝儒子離伸出雙手,“那可太好了,我現在需要錢、糧、兵馬和大將,而後領著他們殺回曲阜。快給我變出來吧。”

“不不,不是這樣的。”儒子離一愣,一時間也被公輸班漫不經心的態度噎住了,“我們所做的隻是引導,而不是直接賜予。”

“那還有什麽好說的?所謂鬼穀子的直接門人,看起來也不過如此。”公輸班撇撇嘴,起身要走。

“你不想知道我們可以怎麽幫助你嗎?”儒子離在公輸班身後問,聲音像是帶有莫名的魔力,一下叫公輸班挪不動腿了。

“你有決心,有背景,有……足夠讓魯國人民認同的血脈。”儒子離刻意停頓了一下,好讓公輸班明白縱橫家對他幾乎無所不知,“你所欠缺的隻是一些磨礪罷了。在縱橫家看來,這就是天然值得扶持的力量。”

“你們準備怎麽扶持?你們連兵馬錢糧都沒有。”公輸班嘴上說著質疑的話,可還是沒忍住轉過了身去。

“縱橫家可以給你提供的幫助遠超你的想像。”儒子離正色道,“我們在曲阜仍舊有完整的情報網,就我們所知,曲阜的公輸工坊真在加緊生產各類攻城器具,為即將開始的滕國之征做準備,而他們的內心早已對三桓跋扈的態度深感不滿。我們還知道,你的老朋友墨翟以及他所創建的墨家,此刻正在滕國,深受滕國國君賞識,眼下正在加緊生產機關武器,以期對抗三桓。”

儒子離直視著公輸班的雙眼:“這些都是你可以利用的力量,關鍵隻在於,你打算怎麽用。”

公輸班眉頭緊鎖著,在聽到儒子離說出墨翟的名字時,公輸班下意識地愣了片刻,心底閃過瞬間的愧疚,但很快又被他按捺下去了。

“你們有什麽建議?”公輸班反問。

“若是由我來行事,眼下無論是在曲阜還是在滕國,以你目前的力量,都無法產生多大的影響。因此,你率先要做的,應當是增強自己的實力。”

“可我受困於這群山之間,舉目無親,如何增強實力?”公輸班不悅道,“難道讓我每日舉鼎強身健體麽?”

“你還有公輸家的弟子可以召集。”儒子離慢悠悠地說道,“如今的曲阜公輸家,早已不同往日。公輸家那一點點身為機關術世家的驕傲被三桓徹底踐踏,淪為了最低等的製造工匠。無數對三桓心生不滿的弟子及工匠紛紛逃離。對三桓而言,他們永遠不缺擠破了頭要進公輸家的新鮮血液,可對你而言就不同了,那些離開公輸家的前弟子,對你而言,不正是一支可以借用的力量麽?”

“公輸家竟已淪落至此?”公輸班吃了一驚,內心對三桓的憤恨又加深了幾分,“那麽我要如何召集公輸家弟子?”

“這一點縱橫家可以為之代勞,需要的隻是你的首肯罷了。”儒子離恭敬地說道。

公輸班一愣,想要從儒子離臉上看出玩笑的神色,卻見他的反應極為嚴肅,並不像玩笑之舉。

“我同意了,將他們召集於此吧。”公輸班試探著說。

“遵命。今日之內,曲阜內心懷不滿的公輸家子弟,流落四方的前公輸家子弟,都會收到來自前公輸家監工的邀請,邀請他們共創大業。”

公輸班不可置信地打量這儒子離的神色,半信半疑問道:“為何你的表現,就好像你是受我掌控一般。”

“並非是受你掌控,隻是助你重返曲阜,奪得大權,是我當前的使命罷了。”

“就像昔日的田齊?”公輸班隱隱反應過來。

“他已經叛離了縱橫家,不過你如此形容也不算錯。”儒子離從善如流地回答。

“可……是誰安排那你們這麽做的?”

“鬼穀子。”儒子離語氣中多了幾分敬畏,“我們所有人隻是參照他的意誌行事罷了。”

公輸班一愣,這才猛然想起,作為整個鬼穀中最神秘莫測的存在,鬼穀子到現在也沒有顯露過他的真容。

仿佛是看穿了公輸班的心思,儒子離平靜地回道:“你見不到他。他可以是一陣風,可以是路邊的一株草,他可以是世間萬物,也可以超脫遊離於塵世之外……沒人能琢磨透他”

“難怪縱橫家弟子在外邊都像是一群怪人,原來從祖師爺開始便是一副故弄玄虛的模樣。”公輸班在心底暗想。

“但是,光靠幾個鬱鬱不得誌的公輸家弟子,又能成什麽大事呢?”公輸班低聲問。

“光靠幾個弟子顯然是不足夠的,但不要忘了,你們公輸家的職責,或者說長處,從來都不應該是衝鋒陷陣,不是嗎?”儒子離低聲道,一邊從胸口摸出了一塊令公輸班心底一顫的物件。

一塊赤紅色的鐵甲殘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