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起家之地

“而倘若最壞的情況真的發生,都城幾乎不存在長期堅守的可能。”要驪神色黯淡,“此並非是悲觀之論,在去歲遭遇大旱的情況下,都城附近的災民數量已經遠超城池的承載能力。國庫存糧不足以救濟全部災民,唔,哪怕之隻是救濟一部分也十分艱難。和平情況下尚且如此,一旦城池進入圍困狀態,一旦糧食短缺,不等三桓主動攻城,我們要先不戰自敗了。”

“若主動出戰迎敵呢?”墨翟低聲問。

一旁的國君默然不語,要驪則苦澀一笑:“我滕國兵馬武器裝備皆落後於人,主動出戰怎麽可能敵得過三桓的鐵甲方陣?這反倒是敵兵希望我們做的事……”

“公主的意思是,隻要在下有辦法破開敵軍的鐵甲方陣,主動出戰未必不可行,對麽?”墨翟打斷道。

“這……”要驪一愣,再三打量著墨翟的神色,旋即嚴肅地點了點頭,“我滕國軍民上下皆不是怯戰之人,若裝備後勤對等的情況下,滕國兵馬未必不能堂堂正正地在野戰中擊潰敵軍——即使沒有宋國幫助也能。”

“在下知道了。”墨翟心裏隱隱有了數,這也是他即將要向滕國推薦的方略。

“請恕在下冒昧了。”墨翟說著站起身,大步來到要驪身邊。要驪微微吃驚,但很快意識到墨翟是要借用她手邊的地圖,於是側身站在了一旁。

“在下以為,國君將戰場擺在都城麵前的應對之策,雖不能說是昏招,但也實屬自斷雙臂。”墨翟朗聲道。此話一出,國君與要驪皆是一愣。

“煩請墨子指教。”國君客氣地說道。

“指教不敢,國君請看此處。”墨翟將手指指向邊境一線的三座城池。邊境線上的城池是依托著南北商貿的繁榮而發展起來的,因而緊靠著兩國邊界,道路也最為發達便利。倘若魯國發起攻擊,邊境三城將首當其衝遭受攻擊。而在國君最初的計劃中,這三座城池也將是率先被放棄的。

“我認為,抵抗魯國的第一戰,應當在國門之前展開!”墨翟斬釘截鐵說道。

“在邊境迎戰?”國君略微吃驚,“可我們如何能將敵軍阻擋在國門之外呢?”

“不需要將其擋在國門外,隻需要讓敵軍無法將三座城池攻下即可。”墨翟神秘地笑笑。這下不單是國君,連要驪臉上也滿是不解之色。

“三座城池彼此間相距不遠,可互相呼應,呈犄角之勢,分割敵軍兵力,逼迫他們不得不選擇分兵南下。而城池本身麵積不大,人口不多,一來並不消耗太多糧草,二來敵軍兵力也不便展開。若是投入的兵力多了,敵軍便得不償失;投入的兵力少了,則三座城池的守軍甚至可以把握戰機主動出城反擊。”墨翟自信說道。在他的計劃中,邊境三城的最大作用即在於牽製敵軍動向,在敵軍的必經之路上設下一道難以下咽的骨頭,弄不好還能跳出來刺你一下。隻要這三座城池能堅持不被攻陷,則敵軍的後方將始終存在一道威脅,使得三桓無法全力發起進攻。而一旦戰場形勢有變,城中守軍甚至可以主動出擊,襲擾敵軍後方補給線,進而影響整個戰役的走向,可以說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計策雖好,但似乎仍舊存在一個漏洞。”國君皺眉道,“邊境三城城防並不堅固,也無法容納過多守軍,敢問墨子要拿什麽來堅守城池呢?”

墨翟深吸一口氣,知道今晚的重點要來了。

“憑借我。”他低聲說道。

“什麽?”國君微微一愣,似乎沒有聽明白,倒是一旁的要驪迅速反應過來,嘴角微微一笑。

“真是個聰明姑娘。”墨翟在心裏想。

“墨子說的是,憑借他們。”要驪眨了眨眼,“憑借墨家的力量。”

“墨家……”國君低吟著,“就是縱橫家的先生所說的,與公輸家齊名的機關術家族?”

這個比喻非同小可,墨翟背後不由微微冒出冷汗。不過既然話說到了這個關口,墨翟自然也不能拆自家的台,於是更為驕傲地挺直了胸膛,重重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魯國有公輸家,以打造攻城器械聞名;而滕國則有我們墨家,墨家的守城機關比那公輸家的攻城器械不遑多讓。縱使魯國的長矛再鋒利,墨家的盾也將為國君抵擋任何傷害,力保滕國萬無一失。”

“話雖如此,可墨子又該如何證明你們的能力?”國君半信半疑道。

墨翟回身看向要驪,要驪意會地點點頭,似乎早有準備一般,朝殿外擊了擊掌。少頃,兩名武卒搬著一套沉重的盔甲架子走進內殿。架子上掛著一具製式鐵甲,當今諸侯各國的主力兵馬皆披掛此類盔甲,隻不過在滕國披掛率極低,僅有少數精銳兵馬得以穿戴。

“國君請看。”墨翟默默拿出了經過墨家改良後的速射弩箭,在國君與要驪的注視下從容地裝填,而後將箭頭對準了遠處的盔甲。

墨翟略一瞄準,旋即扣下了扳機。隨著一陣急促的機括運轉聲,一道黑影在眾人眼前飛掠而過。隻聽空氣中傳來“叮當”一聲清脆的碰撞,盔甲的甲片隨之四下飛濺。而待一旁的武卒上前查看時,居然四處也找不到箭頭掉落在何處。

“別看了。”國君不愧是軍武出身,眼力極佳,伸手朝著盔甲背後的立柱指了指。

立柱之上正釘著一枚鋒利的箭羽,箭尾仍在微微晃動著。武卒們一愣,忽地感到一陣惡寒。那弩箭方才竟然貫穿了盔甲,而後又釘入立柱之中,看起來力道還未完全散發。他們不敢想象這樣一枚弩箭若是擊中人體會發生什麽。

“這是墨家子弟的發明之一,我們稱它為疾射弩,請大王過目。”墨翟恭敬地將弩箭遞上。一旁的兩名武卒仍是心有餘悸,半晌不敢上前來接,反倒是要驪大方地從墨翟手中取過弩箭,呈遞到國君麵前。

“不錯,不錯,做功精巧,威力巨大……”國君臉上流露出讚賞的神色,“隻不過,若要用來守城,隻怕要成百上千地打造,才能滿足軍旅之需。”

“大王明鑒,的確如此。”墨翟回話道,“不過疾射弩的優勢在於製造工藝並不複雜,隻要有數百技術熟練的工匠,在下可以確保在一月之內為國君打造千張疾射弩。”

國君翻來覆去打量著疾射弩,眼裏流露出些許思索之色。墨翟見狀,繼續補充道:“疾射弩不過是墨家機關中最為基礎的設計。若是配合城池防禦的需要,墨家還可以打造疾射弩的升級版本,我們暫且將它命名為‘開山弩’。此弩箭乃是疾射弩數十倍的放大版,裝配在城頭,一箭即可擊毀敵軍一台攻城車。”

“哦?此開山弩現在何處?可否一並為我演示一二?”國君眼睛一亮。

墨翟聞言,無奈一笑:“開山弩目前隻存在於圖紙之中。大王你也看見了,以墨家現有的力量,無法獨立將其製造出來。”

國君一愣,很快明白了墨翟的意思,隨即淡淡一笑:“墨子這是在向我提要求啊。”

“正是,大王慧眼如炬,在下實在慚愧。”墨翟歎了歎氣。

“哈哈哈,無妨,無妨。”國君大笑道,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疾射弩,隨即將它交還到要驪手中,“你那個墨家,現有工匠多少名?”

“三十有餘,皆是熟練的工匠。”墨翟麵不改色地回話道。可實際上除了三十餘人的數字對上了,其餘皆是墨翟硬著頭破扯出來的謊話。現實是三十餘人中有一小半是從來沒接觸過機關製造的墨者,他們的職責更多在於刺探情報和與敵人短兵相接;而剩下的工匠也很難稱得上熟練,畢竟短短幾個月之前他們還隻是曲阜街頭流浪乞討的半大少年,即使經過在公輸家的訓練,也隻是讓他們初步入門而已。但墨家機關術的優勢正在於此,它的零件製造原理並不複雜,隻要經過簡單的訓練便能快速地上手,墨翟也從來沒有將它視作獨門機關的打算——畢竟他所獲得的一切智慧也是來自前人的傾囊相授。

“才三十餘人,的確是少了些。”國君沉吟道。接著,他猛然站起身,伸手召來了等候在門外記錄國君令的起居官。

“傳我令。”國君朗聲說道,“即日起,升墨翟為滕國少司空,掌管滕國軍馬器械生產。即刻調撥精銳兵馬三百,熟練工匠八百,劃歸墨翟指揮。”

墨翟一愣,一瞬間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原以為要經曆一番漫長的考驗才能獲得國君的信任,卻未曾料想,國君竟然如此爽快,當場將少司空的職位放給了見麵不到一天的自己。

一旁的要驪卻並不感到驚訝,見墨翟的反應,隻是淡淡一笑,輕聲道:“父親說是國君,但一身的軍伍氣,做事雷厲風行,幹淨果斷。既然父親選擇相信你,你便要竭力做好,以不辜負期望才是。”

“在下定當竭盡全力。”墨翟按捺住內心的興奮之色,高聲回答道。顛沛流離了這麽久,他終於要有一片穩固的發展天地了,這怎能不叫墨翟激動?所有的機關術技術都他的腦子裏,墨翟有這個自信,隻要人力充足,他能在短時間內將遭受挫折的生產線迅速重新建立起來。

“最初收到要驪書信時,我原本料想的是, 墨子不過是頗有些技藝和見識的熟練工匠罷了。”國君笑了笑,“一開始,我本打算留你在都城,做些器械打造的活,眼下看來,是我小瞧了墨子了。”

“謝大王賞識。”墨翟生怕國君反悔,連忙說道,“但在下並不願意留在都城……”

“所以我說的是之前。”國君微笑著打斷了墨翟,“既然我已將少司空之位交予你,便是賜予了你自由行使職權的空間。你若願意留在都城也好,若要去其他城池也罷,我都不會加以阻攔。”

墨翟正要道謝,國君卻忽然臉色一沉,嚴肅地說道:“但我可有言在先,在魯國的大軍發動之前,我要看到滕國的兵馬軍備煥然一新,看到邊境城池的防禦安如泰山。墨子,你可能做到?”

三桓的攻擊不知何時會開始,以最悲觀的數字預計,留給墨翟的時間隻有短短幾個月。幾個月的時間裏墨家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墨翟自己也沒法做出判斷。

“墨家必不負大王重托。”墨翟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接下了這個挑戰。

“既然如此,滕國也將不負與墨子的約定,竭盡所能提供一切支持。”國君直視著墨翟的雙眼,“這也是兩個男人之間的承諾。”

“叩謝大王。”墨翟行禮道。

國君滿意地點點頭,又將目光轉向站在一邊的要驪。

“還有一件事,關於我這個頑劣的女兒。”國君淡淡說道,嘴角掛著一絲無奈的苦笑,“墨子在來的半路上,她便給我來信,說要投身墨家門下,以期磨礪自己的心性,還說早已與你有過約定。我這個孩子雖然生性好動,但並不刁蠻。她難得求我一次,我也隻好應允她。還望——還望墨子對她多多關照。”

墨翟聞言微微一愣,抬眼朝要驪看了看。女孩也正打量著墨翟,忽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嘴亮閃閃的白牙,一副早有預料的模樣。

“在下義不容辭。”墨翟低下回答,內心說不清是無奈還是竊喜。他不由感歎,自己大約是很難弄明白那女孩的心思了。

“在下另有一事。”墨翟忽然想起還有正事未談,“既然已定下防禦方略,在下希望這兩日便啟程奔赴邊境,查驗城防的同時布置兵力。”

“可以,我會委派一員大將跟隨墨翟一同前往,他會將你的防禦部署傳達給守城的將士們。”國君點點頭,似乎對墨翟的幹勁十分滿意。

“最後……”墨翟微微猶豫了片刻,“關於劃撥給墨家的工匠,在下更希望自己親自去受災百姓之中招募。隻要國君答應在下,給他們提供足額的口糧和供奉。”

“這事好辦……不過敢問墨子為何如此安排?”國君不解道。

“哈哈哈,父親有所不知,我們的墨子,早在曲阜就流傳出名聲啦。”準墨家弟子要驪輕聲笑了笑,看上去似乎心情很好,“他向來是為下層子弟和窮苦萬民而發聲,立誌效法那孔丘先賢,為生民立命。敢問墨子,弟子說的是也不是?”

“公主的確好記性。”墨翟也笑了笑。

“我明白了。”國君的神色卻略微有些複雜,低頭沉思了好一會,才答應了墨翟的要求。

三人又對墨家未來發展的細節做了一番討論,待到墨翟向國君與要驪拜別時,殿外已是星月高升,繁星滿天了。

回館驛的半路上,墨翟幾乎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他恨不能立刻飛回去告訴公尚過,告訴寧吾,甚至想要寫信告訴遠在曲阜的高石子、石祁,告訴所有墨家弟子,他們終於要有一個家了!

但沉浸在興奮中的墨翟不會注意到,宮殿外的高台之上,國君孤身一人默默矗立在黑暗中,看著墨翟的背影漸漸遠去。直到墨翟徹底被夜色吞沒,國君也沒有移開過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