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軍情推演

“在下認為,諸公大可不必如此灰心!”墨翟忽然高聲說道,聲如洪雷,驟然將大殿之內的推頹喪之氣驅散了幾分。

“墨子有何高論?”國君一愣,眼中略微恢複了幾分神采。

“依在下淺薄之見,滕國目前雖然有種種困難,可對比那魯國,並非沒有一戰之力。”墨翟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自信從容,麵對大殿忠臣高舉三根手指,“在我看來,滕國優勢有三。”

“其一,魯國去歲屯兵邊境,看似來勢洶洶,但實則出師無名。魯國國君暗弱無能,軍政大權實則皆由三桓把持,魯國三軍內心未必願意服從三桓的命令,內部必然紛爭不休。而滕國則君主賢明,上下齊心,三軍將士必然奮勇作戰。一旦敵軍進攻勢頭受挫,則內部各派係間的嫌隙將不斷擴大,屆時敵軍很可能將不戰自敗。”

“其二,滕國占據主場防守之便利,又有泗水天險作為防禦。一旦敵大軍來犯,則大王可堅壁清野,將北岸之民盡數遷移至南岸,而後依托河流進行防禦作戰,甚至擊敵於半渡。敵軍勞師動眾而來,補給路線漫長遙遠,隻要滕國牢牢守住泗水防線,則時間將站在滕國一邊,時日一久,誰攻誰守就不好說了。”

“其三,滕國背後的宋國雖然未見得會及時出兵援助,但倘若魯國攻擊受挫,宋國未必會繼續冷眼旁觀。屆時大王可不必以請求援助的理由,而是坦然邀請宋國聯合出兵,共討魯國。宋國國君必然會抓住難得戰機,對魯國疲憊之師發起雷霆一擊。一旦反擊得手,則魯國必然元氣大傷,至少三十年內無力南侵。如此一來,滕國將獲得至少三十年時間,國君正可借此機會勵精圖治,休養生息。”

此話一出,如同一陣旋風,將大殿內原本昏昏沉沉的頹喪之氣一掃而空。那些平日裏未經戰陣的大夫更是深以為然,隨著墨翟的話語而不住地點頭稱讚。待墨翟話音方落,也是他們率先擊掌讚歎起來。

而那些略通軍旅之事的大夫及將軍則或多或少清楚,墨翟所謂的三大優勢中存在很大的理想主義成分,說穿了隻不過是說給外行聽個熱鬧罷了。

不過他們內心也深知,當前的滕國需要的不是將已經存在的種種困難反複強調,而是需要一股新鮮血液的注入,讓這個死氣沉沉的國家重新煥發誓死抵抗的決心。

因此,短暫的沉思之後,其餘眾人也紛紛隨之擊掌,大殿內一時間充斥著此起彼伏的掌聲。墨翟身後的公尚過見狀微微鬆了口氣。一路上他與墨翟幾乎是片刻不敢怠慢,通過多方途徑打探滕國的消息。今日這一番對答不知凝聚了他們多少個長夜的心血,如今看來似乎已經順利達到了預期效果。

墨翟靜靜站在這一片稱讚與認可聲之間,臉上卻並未流露出輕鬆的神色,因為麵前的國君還未對墨翟的回答做出表態。他隻是低頭沉思著,不時與等候在一旁的縱橫家幕僚低聲耳語一番,有時會抬頭看墨翟一眼,眼中卻盡是墨翟看不懂的深沉與思索。

此時大殿內最輕鬆的大概就是要驪。隻見她悠然自得地默默飲酒,姿態優雅得體,仿佛方才的一番辯論與她毫無關聯,與起先催促墨翟說話的焦急模樣判若兩人。

似乎是注意到墨翟的眼神,要驪抬眼與墨翟對視了片刻。與墨翟印象中的所有貴族女孩不同,要驪的目光毫無羞澀躲閃之意,反倒十分大膽地與墨翟直接目光相對,並微微舉起手中酒杯向墨翟示意。最後反而是墨翟鬧了個紅臉,微微側過頭去,避開了要驪的目光。

要驪微微一笑,又自顧自地飲酒,仿佛無事發生。

墨翟發現自己是在是猜不透要驪的心思,他沒法將自己認知中的任何一個貴族女性應該有的舉止對應到要驪身上,這個女孩是如此獨特,獨特得令人心動。

墨翟不知道的是,他與要驪這一番小動作,被身後的公尚過與寧吾盡數看在了眼裏。他們十分有默契地朝對方點了點頭,不約而同地流露出會意的微笑。

終於,國君結束了漫長的沉默,含著笑對墨翟微微點了點頭,卻並未對他方才的對答做出評論。對國君而言,墨翟的此番對答說了什麽也許並不重要,隻要能夠鼓舞大夫們的士氣,哪怕隻是片刻便也足夠了。

“墨子遠道而來,一路舟車勞頓,實在辛苦。我已經為墨家諸公準備好了館驛,還望諸公好好休息。”國君禮節性地對墨家眾人說道,隨後便不再與墨翟討論國政相關事宜,反倒饒有興致地與墨翟聊起來滕國半路的種種旅途見聞,對其中的謬誤之處國君也會一一加以指正,墨翟自然也是打起精神細細聆聽起來。

最後宴會在一片和諧的氛圍中結束,墨翟正要隨著眾人一同回館驛休息,要驪忽然從身後喊住了他。

身後的公尚過與寧吾十分有眼色,朝墨翟微微行禮便告退了。墨翟則隨著要驪的指引朝宮殿深處走去。

一路上安靜得有些令人坐立不安。墨翟打量著要驪的背影,一麵想要說些什麽,一麵卻又抓耳撓腮地憋不出一句合適的開場。

“今日的墨子……似乎有些不大一樣呢。”最後居然是要驪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一樣?”墨翟愣了愣,下意識伸手拍了拍臉頰,“哪裏不一樣?”

“那日在曲阜城外踏雪時支支吾吾的墨子,與今日在國君麵前侃侃而談的墨子,差別大得好像不是同一個人。”要驪掩嘴輕笑,“如此算來,我竟比這滿殿的大夫和我父親更令人害怕麽?”

“公主說笑了,那日隻是……隻是在下未能提前準備,略有些緊張罷了。”墨子一時間有些窘迫,“在公主麵前失禮了。”

“嘖,公主聽起來太生分了,私下裏你還是繼續叫‘要驪姑娘’好了。你總不希望我一直喊你‘墨家家主’吧?”要驪回過身,微微皺了皺眉,歪著頭打量著墨翟, “或者說你招攬我進墨家,我也可以這麽喊你。”

“這……”墨翟下意識想要躲開要驪的目光,生怕被她發現自己的慌亂,“公主……不,要驪姑娘肯屈尊來我墨家,自然是墨家的榮幸。不過這件事還是需要國君首肯才行,在下可不敢擅自做主。”

“知道了。”要驪撇了撇嘴,又轉過身去,似乎對墨翟一本正經的回答感到無趣,“國君就在內殿,他也恰好有些問題要問你。”

“有勞要驪姑娘了。”墨翟微微漲紅了臉。

兩人進入內殿時,國君已經在案台邊等候多時了。雖是國君將墨翟喚來,可他似乎並不急著切入正題,而是饒有興致地與墨翟討論起滕國風土人情來。

滕國麵積不算大,總計不過方圓二百餘裏,若是乘一匹快馬,自北而南,一天之內便可橫穿整個滕國。當然,國君口中的所謂快馬,自然是以魯國的軍馬為參考標準,因此墨翟知道國君的話語中依舊是在表達對於魯國威脅的擔憂。

滕國的人口分布明顯集中在泗水兩岸,全國萬人以上城池不過寥寥數座,千人以上城池也不過三五十座,人力上也並不富裕。但好在因為處在大國征伐交戰之地,滕國子民人皆尚武,不說士大夫公卿人人可以騎射,單看國君之女的颯爽英姿便可見一斑。

不過事後根據要驪的描述,滕國曆代國君的馬上武藝和馬下刀術皆成就不俗,本代國君亦是如此。因而一旦遭遇戰事,國君往往會身先士卒,親率大軍討伐敵兵,甚至親臨一線進行搏殺。這不由令墨翟心中生出幾分敬畏:一國之君尚且如此,可以窺見滕國上下皆為素質優良的兵員。一旦有效地組織起來,未必不能與三桓一戰。

不過敬佩之餘,墨翟還有更多的思考。兩軍交戰之中,倘若一國之君頻頻被形勢逼迫到需要親自上陣,那麽對一支軍隊和一個國家而言也意味著巨大的風險。畢竟刀劍無情,倘使國君於戰場上戰死,對軍心民心的打擊無疑是毀滅性的。

幾番寒暄之後,墨翟也終於不像初來時那般拘束,與國君的對答也自如了許多。這時國君才微微流露出嚴肅的神色,語氣也沉重起來。

“今日宴席之上,墨子的一番發言實在令人印象深刻啊。”

墨翟心知國君這是要開始商討正事了,連忙端坐起身:“不過是在下一番淺論罷了,大王謬讚。”

“的確是淺論,卻也一針見血。”國君沉聲道,“因此我才將你召來此處,想聽聽你的詳細見解。”

墨翟正思索著要如何開場,國君忽然朝守候在一旁的要驪招了招手。隻見要驪大步走向案台一側,利落地展開一副羊皮畫卷,上邊描繪的竟是滕國山川地理及城池防禦的詳細布局。

“我注意到,墨子今日所言的所謂滕國三大優勢,都建立在同一個基礎,或者說同一個前提之上。”國君嚴肅地注視著墨翟,“那即是我們必須在先期的接觸作戰中抵擋住三桓的攻勢,甚至還要有餘力發起反擊。但不瞞墨子說,以我滕國如今的軍備狀況,隻怕很難實現墨子的計策。”

國君朝要驪微微點了點頭,要驪立即領會了國君的意圖,微微清了清嗓子。

“墨子請看。以三桓囤積糧草兵馬的速度,最快在明年開春,最遲也不會晚於入夏,魯國大軍便會發起攻勢。而我邊境一帶城低牆薄,所謂城防幾乎等同虛設。而魯國則有素來以攻城武器打造聞名的公輸家在背後助力,因此兩國一旦開戰,邊境諸城池必然難以堅守。而滕國地勢主要以平原為多,魯國大軍一旦入侵,則可**一路南下,先鋒三日之內便可抵達泗水南岸,主力則隻需五日——這還是考慮到我沿途城池及守軍拚死抵抗的前提下。”

“唔……公主分析的是。”墨翟平靜地點點頭。現在他已經對要驪所展現出的男子氣概絲毫不感到驚訝了,哪怕要驪下一刻一手拿著大鼎一邊麵不改色地用剩下那隻手在竹簡上寫詩詞,他墨翟也隻會淡定地挑挑眉,對要驪說“原來姑娘你還有這麽一招,在下受教了”,而後轉頭記錄在小本子上。墨翟可惜的是要驪的女子之身,若她身為男子,出將入相名揚四海也不是不可企及之事。

反而是要驪對墨翟平靜的反應頗感意外,她在與將軍們推演軍情時,最悲觀的將領甚至全程低著頭,連往地圖北方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

“繼續說吧。”國君擺了擺手。

“是。”要驪收斂心神,伸手在泗水河南岸的都城上點了點,“因此一旦交戰,兩軍最有可能的決戰地點,必然會在都城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