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開宗立派

在靜靜地聽完少年們的挽歌之後,高石子後知後覺地注意到了墨翟與寧吾這兩個闖入自己地盤的不速之客,當即收起了悲傷的表情,用力地擦幹了眼淚。高石子自認為,作為一個幫派的老大,可以關起門來在自家兄弟麵前掉眼淚,但決不能在外人麵前示弱——尤其是兩個衣著光鮮的外人。高石子沒有意識到,他在某個瞬間已經將剛結識不到一天的石祁歸為了“自家兄弟一類”。

“你們是什麽人?有何貴幹?”高石子警惕地逼上前來,右手身後晃了晃,一旁的小弟很有眼色地將那支曾打暈了石祁的半截木棍遞了過來,另一名小弟則已經默默掏出了繩索。

“他們是我的朋友,我看你們誰敢動他?”性子急躁的石祁當即站出身來護住了墨翟和寧吾。他這才想起自己的立場,雖然不久才吃過高石子的半塊烙餅,現在又跳出來對高石子冷眼相對,在旁人不免有白眼狼之嫌,但石祁記得自己也並未明確表態要加入曲阜幫,因此從道義上說這也應該算不得是“陣前倒戈”,頂多算是“鼠首兩端”……不過聽起來似乎還不如前者。

“石祁兄你……”高石子不可置信地瞪著石祁,感到內心受到了深切的傷害。在他樸素的價值觀裏,一個流浪的乞丐總不會有資格結交到兩位衣著光鮮、一看便是富貴人家的朋友,一個講義氣的流量的乞丐更不會在吃了自己半塊烙餅之後還能轉投到別處去與自己作對。而當這一幕真的發生了,高石子反倒不知該如何處置了。

石祁也被高石子的目光盯得有些慚愧,但他更不能眼睜睜看著高石子一群人將墨翟與寧吾揍得遍體鱗傷——當然以墨翟的實力也許結果會截然相反。

“我們沒有惡意。”墨翟連忙高舉雙手以示無害,“這位石祁小兄弟的確是我的朋友,我們在宋國時便已相識。”

“宋國?”內心正是五味雜陳的高石子一聽這話,不由愣了愣,上下將眼前的三人打量了一番,“你的意思是,你,石祁小兄弟,還有後邊那個賊眉鼠眼的瘦竹竿,都不是本國人?”

高石子無意識地套用了石祁給自己起的外號。墨翟與石祁一愣,一同回身看去。身後的寧吾當即漲紅了臉,氣得就差破口大罵了:“什麽賊眉鼠眼?什麽瘦竹竿?爺爺我叫寧吾,堂堂正正的宋國將官之後,也是武官世家!”

墨翟不由多看了寧吾兩眼。他知道寧吾向來好麵子,“武官世家”四個字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喊出來的。不過想來若不是被國君驅逐,寧吾的這番介紹倒也算得上準確。

而寧吾則深感窘迫至極。他自知自己沒幾分武學功底,兩邊一旦開打,對麵人多勢眾,墨翟和石祁能保全自身已屬不易,肯定分不出精力來保護自己。為了少遭點罪,寧吾幾乎是一見形勢不對,腳下的步子便一點點朝著巷口挪去,不想這一切都被高石子看在眼裏,自然落下了一個賊眉鼠眼的印象。

“他說他是武官世家,那你必然也是貴族之後了?”高石子的臉色當即沉了下來,冷冷盯著墨翟,身後的同伴們臉色也不大好看,“石祁小兄弟好本事,既然能攀上如此權貴,又何至於與我們爭奪進入公輸家的席位?”

墨翟立刻意識到這其中出了些誤會,連忙上前打圓場道:“諸位誤會了。我們也並非什麽權貴,正如方才所言,我們既是自宋國而來,必然是因故而不得已背井離鄉——若不是別無選擇,誰願意離開生活多年的故鄉?某種意義上,我們與諸位一樣,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在高石子等人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墨翟幹脆將這一路上的經曆簡略向他們介紹了一番。一旁的石祁有些詫異,因為在他的印象中墨翟並不是一個話多的人,更不是一個會沒來由向陌生人傾訴衷腸的人。石祁正想要提醒墨翟無需多言,一旁的寧吾卻悄悄拽了拽石祁的衣袖。

“墨翟他自有籌算,隨他去吧。”寧吾低聲說。相識多年,寧吾早已與墨翟有了相當的默契。

“就這樣,我們三人不打不相識,相互幫扶著一路來到曲阜,眼下也正在尋覓一個落腳之處。”墨翟簡略說過了三人來魯國的緣由和經過,當然,他刻意隱去了與縱橫家有關的部分。

故事說完,麵前的高石子和曲阜幫的少年們臉上的敵意明顯散去了幾分。兩個失去了貴族身份的落魄流浪者,加上一個窮苦人家出身的石祁,高石子心裏隱隱有了判斷。

“如此看來,你們並不是曲阜幫的敵人。”高石子點點頭,緊接著又將話鋒一轉,“不過恕我冒昧,我還是要請二位離開。當然,石祁小兄弟可以留下,如果你願意的話。”

“這是為何?”墨翟一愣。

“因為你們的貴族身份。”高石子似乎一提到“貴族”二字便深感厭惡,“即使你們現在不是,但你們的祖上也曾是貴族,隻這一點,曲阜幫便不會歡迎你們。”

“不歡迎也罷,好像誰稀罕留下似的。”石祁“蹭”一下站起身子,麵有不快之色,“墨翟,寧吾,我們走吧。我偏不信了,要加入公輸家非得靠你們不可了?”

“不急,石祁兄。”墨翟伸手拉住石祁,臉上露出幾分苦笑,麵向高石子道:“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高石子。”少年不耐煩地回答,“問名號也沒意義,今後你我不會有機會再見了。”

“何至於此?我們自宋國遠道而來,與大家並無仇怨。今日有心結交諸位,絕無半分惡意。”墨翟誠懇地說道。

“與我們結交?”高石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接著喉嚨裏發出一陣嘲諷的笑聲,“你問問著曲阜幫裏活著的和死了的兄弟,哪個家中不是被貴族兼並了土地,而落得一個四處流浪的下場?現在你說要與我們這些不值一提的賤民結交?可笑,貴族就沒有幾個是好東西!”

可那公輸家也是貴族世家,但你們一個個擠破了頭也要拜在公輸家門下。墨翟默默在心裏反駁道。不過這種話絕不適合在這樣的場合說出口,不然雙方好不容易緩和的氣氛又要變得劍拔弩張。

“我想,一個貴族在身為貴族之前,首先是人,對吧?”墨翟斟酌著用詞,“人性本就有善有惡,貴族之中也有好有壞,你說呢?譬如魯國百姓人皆傳頌的孔子,就我所知,他從未兼並過窮苦人家的土地,甚至還為平民子弟開班講學,教導他們以道義和禮儀,是也不是?”

這話勾起了少年們對孔子的敬仰,高石子一聽孔子的名號便坐直了身子。正如墨翟所了解的,魯國子民對孔子有著特殊的情感。

“嗯……你這話說的倒也不錯……”高石子沉吟道,臉色也緩和了幾分,似乎也為方才偏激的態度而略感愧疚,“想來也對,我不該將仇怨遷怒於你,這也違背了孔子所言的仁義道德。”

“廣結天下賢能,也是先賢所願,對吧?”墨翟忙不失迭地附和道。

“正是,正是。”高石子嚴肅地點頭。

“墨翟,我是越發聽不明白了。”一旁的石祁滿臉茫然,“我有求於曲阜幫,有意結交他們,這也就罷了,難不成墨翟你也有求於他們?”

“正是如此。”墨翟嚴肅地點點頭,壓低聲音對石祁說道,“魯國的國政雖然已被三桓把控得密不透風,但民間總能找到為我所用的力量。”

“你要為你所用的力量……做什麽?”石祁愣住了。

“至於有了力量可以用來做什麽……”墨翟想起儒家的起源,最初也不過是一群飽讀詩書的學士坐而論道,漸漸才有了如今的規模。遠的不說,且看這公輸家,既然能靠機關術起家,那麽同樣鑽研機關術的自己是不是可以效仿這一路徑?在這諸子百家此起彼伏的時代,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渺小的,思想和門派在諸國延伸出的千絲萬縷力才真正不可小覷——這還是縱橫家在各國廣灑門生的行為給墨翟提供的靈感,而墨翟正試圖朝這一方向努力。

“你今年歲幾何?”石祁簡略地聽過墨翟的想法之後,不由得問出了與季琯相同的問題。不過他的言下之意是:以如此年紀與閱曆開宗立派,是否過於天真?

沒等石祁想明白其中的彎彎繞,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大喝:“高石子何在?給爺爺我滾出來!”

“壞了!”高石子頓時變了臉色,“是巡城的武卒!”

話音未落,巷口湧進來七八名身形高大的壯漢,皆身披皮甲,麵露凶光。

“巡城武卒?這些人什麽來頭?”墨翟一愣,眉頭緊皺起來。

“這幫人說好聽點是維持曲阜秩序的武卒,說難聽點不過是三桓家養的奴仆罷了——他們便是三桓散布在城中的眼線。”高石子冷著臉說,“這也是我們為什麽厭惡貴族的原因,他們常常拿欺壓窮人取樂。”

說話間,幾名武卒氣勢洶洶逼上前來,領頭的看了看又驚又怒的少年們,獰笑著說道:“今日聽說公輸家賞了你們不少圓錢?剛好咱缺點買酒錢,你看這不是湊巧了嗎?幾個孩子拿著錢有什麽用處?倒不如老老實實供上來,往後咱保你們平安無事……”

“弟兄們,不與他們廢話,抄家夥!”高石子抄起木棍便迎上前去,兩撥人馬眼看著要掐起架來。而一旦動起手來,毫無疑問吃虧的將是曲阜幫一方。形勢變化的速度太快,寧吾一時間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原本他的位置應該是在最安全的後方,結果巡城武卒以來,寧吾反倒成了第一個遭殃的人,被武卒們粗暴地按住腦袋,反手摔向了一旁。

“寧吾!”墨翟瞬間變了臉色。他一向秉持的觀點是能智鬥絕不動手,但絕不意味著麻煩找上門來時忍氣吞聲。

“高石子,帶著你的人退遠一些。”墨翟迎著成群的武卒大踏步走上前,一麵朝身後蠢蠢欲動的曲阜幫少年們揮了揮手,等會的場麵隻怕不會太好看。“

高石子一愣,不明所以地看著墨翟的背影,就連石祁也是一臉茫然。在他印象裏墨翟的武學功底雖然不差,但若不取巧的話,連自己也無法勝過;而捫心自問,石祁絕對無法同時應對這麽多成年男人的攻擊。

最後反倒是摔得七葷八素的寧吾率先反應過來,拉住石祁和高石子便朝後退去,並且還不忘回身朝墨翟打氣:“不必手下留情,替我狠狠教訓他們!”

石祁越加茫然:看起來寧吾對於墨翟應付眼前局麵的能力有著絕對的自信,可墨翟手中連一件趁手的家夥事都沒有。一旁的高石子一度猶豫要不要將手中的半截木棍遞給他。

“我本無意與三桓產生矛盾,若無必要,甚至不想產生交集。”墨翟在心中默念,“但世事總不會如己所願。今日原本要展示給公輸家看的機關,看來要先在你們身上測試效果了!”

武卒們在短暫的詫異之後,齊聲哄笑起來。在他們看來一個孤零零的墨翟分明就是高石子推出來做替死鬼的,心中不免越加輕視曲阜幫。而墨翟則默默從兩袖中翻出兩個做工精致的木盒,將它們緊緊握在手中。

石祁一眼便發現了墨翟手中的木盒,一些零碎的記憶被喚醒,他想起墨翟曾反複強調自己的木匠身份。石祁不由感到一陣荒誕——一個想要開宗立派的木匠,究竟能將個人的潛力發揮到什麽樣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