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亂世飄搖

馬車徐徐駛入曲阜王宮,車駕上緩緩走下了公輸班。出示過手令之後,侍衛領著公輸班輕車熟路地來到了忙碌的工地跟前。

眼前便是國君及朝臣期盼已久的新殿宇,人人都期望著這間全新的宮殿能夠為死氣沉沉的魯國帶來一絲新鮮的活力,公輸班也如此期望著。眼下營造工作已近尾聲,在公輸班看來,魯國未來的走向將會如何,也將會隨著工程的落成而隨之塵埃落定。

監工的高台之上,田齊已經等候多時。他正以司空府上門客的身份,替孟孫氏監督公輸家的營造工作。不過自認為測算無遺的孟孫氏大概想不到,自己委派的監督官監守自盜,與公輸家一同打起了自己的主意。

“昨日又有兩名工匠從高處墜落,其中一個眼看著就不行了。這已經是這個月來的第三次了。”公輸家弟子見公輸班到來,憂心忡忡向他匯報道。

“妥善撫恤工匠親屬,不要張揚此事。”公輸班低聲道,“無論如何,必須在新年到來之前完成營造,國君在等著諸位的好消息。”

“遵命。”公輸弟子麵有無奈之色,但還是堅決地執行了公輸班的指令。

巡視過現場之後,公輸班緩緩登上高台。高台上的田齊瞥了公輸班一眼,淡淡道:“我見你麵帶憂色,可是工程進展不順?”

公輸班暗自下了決心,決不可叫田齊看輕了公輸家,不卑不亢回答道:“工程進展順利。公輸家既然已經許下承諾,則必然會如期兌現。眼下營造已進入尾聲,新年之前便可按時交付,不必憂心。”

“如此甚好。”田齊淡淡回答,臉上的神色看不出悲喜,“聽聞今日公輸工坊門前又有前來投靠青壯?”

公輸班心底微微一顫。他確定田齊本人一直守在宮殿旁未離開半步,但聽田齊話裏的意思,他似乎對公輸工坊門前的動向了如指掌,想必曲阜城中定然遍布他的眼線。公輸班不由感到一陣惱火:刺殺三桓分明才是兩家當前的頭等大事,可田齊卻對自己有明顯的防備。

“哪裏是什麽青壯?”公輸班淡淡回答,“不過是幾個餓昏了頭市井少年,我隨便挑選了幾個招進府內,算是行點善事,在新年之前討個彩頭。”

“公輸監工好雅興。”田齊輕聲讚歎,語氣中聽不出起伏,也不知是誠心還是嘲諷。

靜了片刻,田齊故作將視線投向遠處,腳下的步子卻靠近了公輸班,兩人的肩膀輕輕一碰。公輸班愣了片刻。方才不過一瞬間的交錯,他的手心便多了一塊竹片。

“這是國君晚宴當日,各家公卿的名單和座次。和我們料想的一樣,孟孫、叔孫和季孫三家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駕臨。獵物已經到齊,接下來就看獵人的陷阱夠不夠牢固了。”田齊目視著遠方,故作漫不經心地說道。

“公輸家的死士已經挑選完畢,晚宴當日,他們將以侍從和工匠的身份隨我進入王宮。”公輸班也壓低了聲音說道,一邊收起竹片,手心微微出汗。

“縱橫家的死士隻怕沒有這麽輕易能混入王宮。他們將從各處調集,在新年前夕陸續匯聚到曲阜,我沒有合理的身份將他們引入王宮。”

“那讓他們封堵王宮各個出口即可,屆時不要放跑了三桓家任何一人。”公輸班眼底流露出幾分殺意。自從確定下刺殺計劃之後,公輸班幾乎每日夜不能寐,腦海中反複演練刺殺之夜的種種可能。為了從刺殺成功的前輩身上尋求經驗,他還反複複盤了屠岸賈誅殺趙武全家的過程:先是迅速調兵圍住趙氏全族,而後有梯次、有組織地將府上每一個還在喘氣的活人誅殺當場。雖然公輸班對屠岸賈的為人頗為不齒,但不可否認的是,屠岸賈凶狠淩厲的手段非常對公輸班的胃口。

但田齊卻有不同的看法。過往的幾次會麵讓他確定,公輸班對國君的忠誠無疑是狂熱的,但這份狂熱並不足以支撐這場針對魯國最有權勢的權臣家族的圍剿。公輸班能調動的所謂死士畢竟不過隻是一些木匠,而縱橫家的的死士則是實打實從屍山血海中走出來的專業刺客。若將宮廷內的圍剿行動全部交給公輸班來指揮,田齊隻怕會出現難以想象的變故。

不過這件事田齊一時間還沒有想出妥善的解決方式,因而隻能先擱置下。眼下他還有其他的安排要與公輸班商量。

“去邊塞以外?”公輸班愣了愣,“眼看新年將至,為何要忽然要去往千裏之外的北方?那裏除了胡人騎兵之外什麽也沒有。”

“此事我自有安排。在我回來之前,你繼續依照此前的計劃安排布置——切忌不可走漏了風聲。”

“我自有籌算。”公輸班低聲道,“可你如何確保能按時歸來?”

“我不能確保。”田齊坦然地承認了,“但此事無論對即將發起的刺殺,還是對公輸、縱橫兩家而言都至關重要,因而我不得不去做。”

“敢問究竟是何事?”公輸班越加好奇。

“三言兩語難以形容,待我順利歸來時,你便可知曉了。”田齊故作輕鬆地出了口氣,“前提是我能順利歸來。”

“竟有……如此凶險?”公輸班不由變了臉色。

“不比刺殺三桓輕鬆,也許更甚之。”田齊神色嚴肅,“你們公輸家不是向來靠機關術而起家的麽?我不妨這麽告訴你:倘若我能自漠北順利將此物帶回,這天下機關術的格局,都將為之一變。”

高台之下,季琯領著少司空府上幾名幕僚繞著工地巡視了一圈,確認無誤後才放心離開。確保工程順利進行,並且監督工匠用料是否缺斤少兩,正是身為少司空的季琯的職責。隨著公輸監工向國君許諾的工期日漸臨近,工匠們的收尾工作也一天天變得繁重。季琯在巡視宮殿時,便聽見三三兩兩的工匠擊掌而歌道:“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實命不同!嘒彼小星,維參與昴。肅肅宵征,抱衾與裯。實命不猶!”

季琯一聽不由暗自發笑,笑過之後又不免感到辛酸。詩歌中的含義,乃是朝中小臣抱怨日夜為國君操勞而不得休息,卿大夫們卻悠然自得地過著自在日子,二者之間的差距好比天上的大星星和小星星一樣懸殊——聽起來公輸家近來沒少給工匠們施加壓力。

默默離開宮殿之後,走了沒幾步,季琯忽見遠處的高台之上,司空府上的門客田齊與公輸家的監工公輸班正交頭接耳。季琯聽不清他們交談的內容,但卻隱隱從公輸班詫異的神色中覺察到,他們所談的內容絕不是工程營建。

季琯心下生疑,當即不動聲色地朝著高台腳下移動幾步,想要聽個真切。但這一行動立刻被高台上的田齊察覺了。他立即對著季琯行禮道:“少司空,可曾查出異樣?”

“哦,不曾,不曾,工程進展順利。”季琯鬧了個紅臉,腳下的步子也停住了。

“少司空不妨上來一敘,在下正要想公輸監工匯報營造進度。”田齊姿態大方地邀請道。季琯嘴上陪著笑,心裏卻暗自思忖道:既然他倆的密談已被我撞破,就算是上去了也什麽都聽不到,還落得一個不尷不尬的境地,何苦呢?

“在下另有公務,就不打擾二位,這便先行告辭了。”季琯朝公輸班與田齊行禮,公輸班微微點頭,算作回禮了。作為世代受國恩的機關術世家,公輸班的確有資格在季琯麵前擺譜,畢竟後者不過隻是司空府上一個不起眼的下大夫。而季琯嘴上不說什麽,心裏卻想起了工匠們的歌,不由在心中將公輸班暗罵了幾句。

高台之上,待季琯走遠之後,田齊的笑意轉眼從臉上消失。

“少司空隻怕是盯上你我了。”他冷冷說道。

“何以見得?”公輸班一愣,“就因為他多看了你兩眼麽?”

“我曾聽聞,季琯是堅定的國君派,因而在司空府上頗不得誌?”田齊默默分析起當前的局麵。季琯既然身為國君一派,自然會將公輸家視作天然的盟友——這點毋庸置疑,因為公輸家就是魯國上下公開的的國君派。

“我與公輸家達成結盟,是隻有少數人知曉的秘密。在旁人看來,我這司空門客的身份,某種程度上便代表著司空府,代表著三桓。今日季琯見你我交談密切,難免心生狐疑,搞不好要懷疑公輸家與三桓頗有往來。接下來公輸家免不了要受到國君派老臣的攻訐了。”田齊歎歎氣。

“呸,他們哪來的臉?這幫所謂的老臣,這些年來都幹成了什麽事?”公輸班忿忿罵道,“他們若真有骨氣,那三桓起家之時,為何不幹脆扼殺了他們?正因昔日當斷不斷,方有今日之禍。”

默默聽公輸班抒發過一通抱怨之後,田齊才淡淡開口道:“行刺一事,關係重大,還望公輸監工穩重一些為好。”

“我明白,不勞費心。”公輸班仍沉浸在不滿當中,“先生準備何時動身?”

“就在這幾日。”田齊道,神色多有猶豫。公輸班看出他分明還有話未道盡,便耐心等著他的後文。

“公輸工坊之內,是否招攬有大批無家可歸之人?”田齊低聲問。

“確有此事,先生有何指教?”公輸班疑惑道。

“無事。若此行平安歸來,想向公輸監工討要一些工匠,我另有用處。”

“這個好說,先生需要多少人?”

田齊默默測算了片刻:“不需要太多,有二十人足矣。”

“小問題,在下應允了。不過,先生此行定要平安歸來才好。”公輸班朝田齊行禮,算作道別。

“我定當竭盡全力。”田齊也隨之行禮。

另一頭,公輸工坊對角的小巷深處,少年們聚集在一起,默默圍成一個圈。圈子中央,瘦弱的男孩靜靜躺著,胸口微弱地起伏,像是睡著了;但他的雙眼分明半張著,灰色的眼眸倒映著灰沉沉的天空,眼神分明已經渙散了。

“他怎麽了?”人群中,石祁低聲問道。

“為了能被公輸監工選中,在公輸工坊門前翻跟鬥,不慎扭斷了脖子,眼看著人要不行了。”高石子輕聲回答,眼簾低垂著,蓋住了隱隱的淚花,“他已經連著三四天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哪裏還有力氣去翻什麽跟鬥?”

少年們神色肅穆,石祁可以感受到他們的悲傷,但見他們的反應,似乎對一條人命的離去並不意外。石祁料想,類似的事大概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隻是為了進公輸工坊做個木匠,卻要搭上一條人命麽?石祁心想。亂世中人命果然不值錢,而對於巷子裏這些岌岌無名的小人物而言,即使不身處亂世似乎也一樣。

“安息吧我的兄弟。”高石子跪在少年麵前,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們會在曲阜城外為你尋一片好地方,給你立塊碑,曲阜幫的弟兄們年年會來看望你。”

少年的雙眼微微顫抖著,似乎懷著無限的不舍。但注定的離去無可避免,生命力一點點從他身上流失。當少年的雙眼漸漸失去了光芒,胸口也沒了起伏之後,石祁終於確認,他是真的離開了。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隻且……

寒風中飄來蒼涼而低沉的歌聲。歌中所唱,皆是亂世中流離飄搖之人,在淩冽寒風中攜手前行,道途艱難,不知前路在何方……

石祁默默聆聽著,心下也不免一陣淒涼。忽然間,一隻手輕輕拍了拍石祁的肩膀,石祁回過身去,竟然看見墨翟與寧吾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神情肅穆。

“方才在公輸工坊門前便覺得眼熟,回去半路上心裏不踏實,特意回來確認,果然是你。”墨翟淡淡說道,“如何?你可曾受傷?”

“我……我沒事。”石祁心頭一暖,忽然覺得自己在這陌生的城池也並不是完全孤零零的。

“你們藏的真隱蔽,叫我倆一頓好找。”寧吾伸手砸了石祁一圈,“回頭可得請客喝酒。”

“噓。”墨翟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滿懷敬意地看著麵前這群衣衫襤褸的少年,“安靜地聽完吧,不要打擾他們。”

於是三個少年肩並肩佇立著,默默聽完了一曲淒涼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