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曲阜幫派

朝陽初升之時,公輸工坊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工匠們熱火朝天製造著各式木製器具,揮汗如雨。作為曲阜城乃至整個魯國聲名在外的木工世家,公輸家工坊的產出向來有口皆碑,小到石磨、曲尺、輪滑等等日常生產工具,大到雲梯、攻城車等軍用器械,公輸家工坊無一不可製造,工藝水準不單在魯國子民中廣受認可,同時也深受曆代魯公肯定,多年以來穩定地向國君宮廷及魯國三軍提供軍械支持。

而有了如此廣為傳播的名聲,每日雲集在公輸工坊門前期望拜在公輸門下的來客絡繹不絕。

一大早,石祁便被一陣興奮的竊竊私語聲吵醒。待他慢悠悠睜開眼,立刻感到後腦勺一陣天旋地轉地劇痛。石祁仰頭看著眼前亂糟糟的巷子,這才勉強回憶起昨夜被偷襲前的一幕。這無疑令戰無不勝的石祁頗感憤怒,當即要起身找昨日那瘦竹竿一雪前恥。但當他試圖挪動身體時才猛然發現,自己竟然被一捆小臂粗的麻繩綁了個嚴嚴實實。

“你們憑什麽綁我!”石祁怒不可遏地大喊,一麵竭力掙紮起來。混跡街頭多年,他還從來沒吃過這麽大的虧。

“噓,安靜點,一會就給你鬆開。”幾個半大的少年朝石祁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石祁一愣,心底暗自思忖:對方的反應看起來並沒有帶著強烈的敵意,嗯,恰恰相反,似乎還帶有親切的善意,好像昨天夜裏的對峙隻是石祁的一場大夢。

正當石祁滿頭霧水時,他看見了人群中的瘦竹竿。雖然昨日夜裏看不真切,但石祁相信自己絕不會認錯——此人的身板比麵孔更叫人印象深刻。

瘦竹竿顯然也注意到了石祁的目光,當即領著一群前呼後擁的小弟來到石祁麵前,居高臨下審視著他。盡管勢單力薄,石祁依舊毫無懼色,仰著頭與瘦竹竿對視,沒有半點要服軟的意思。

“好一個所謂的曲阜幫。”石祁回想起昨日瘦竹竿的說辭,鼻子裏重重發出一聲冷哼,“不過是憑著偷襲的小把戲欺淩弱小罷了!”

“我不與你逞口舌之利,反正現在被捆著的是你又不是我。”瘦竹竿頗為不屑地說道,看起來他的臉皮厚度堪比城牆,“我領著這麽大一幫人,總得立點規矩,所謂無規矩不足以成事嘛。而你昨日壞了我們的規矩,你可知曉?”

石祁聽了隻想破口大罵,他昨日才來到曲阜,上哪裏去知道這幫地頭蛇所謂的規矩?不過此時若是失態便落了下風了,因此他選擇一言不發,板著臉仰頭望天,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裝聽不懂也沒用。你若是不知道規矩,我不介意放下身段教教你。”瘦竹竿話裏話外滿是嘲諷,“聽好了,公輸家招工,滿城青壯無不擠破了頭想要爭取一個名額。若你是尋常人家子弟我也不計較什麽,但昨日我觀察你許久,見你分明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無家可歸者要進公輸家,首先得過了曲阜幫的認可,這就是規矩!”

“這算哪門子規矩!”石祁終於忍無可忍,在他聽來這分明是眼前這所謂的曲阜幫控製競爭者的卑劣手段,而且他們還頗為欺軟怕硬地將尋常人家的子弟排除在外,隻盯著無家可歸者,還不是眼見此類人一無靠山二無背景認為好欺負?

“不管你認不認同,隻要你還在國都待一天,你就得守著這條規矩。”瘦竹竿冷哼一聲,奇怪的是周遭的少年們也隨之點頭附和,好像對瘦竹竿頂下的所謂規矩頗為認可,石祁心裏默默將他們所有人鄙夷了一番。

“不過話說回來,以你的身板,做什麽不比做木匠活要好?”沉默了片刻,瘦竹竿忽地岔開了話頭,“哪怕投軍也比幹這個強啊。”

石祁聞言,心下暗道:魯國處四戰之地,內又有公卿與國君之爭,投軍無疑九死一生。這幫人必然是害怕我搶走了他們的名額,要想個法子將我支走。

見石祁一言不發,瘦竹竿冷哼一聲道:“看來你不光是不懂規矩,也不懂公輸家。你可知曉他們為何年年要招工?那些入了公輸家大門的工匠難不成還有中途反悔離開的?”

這話叫石祁微微一愣,不由轉過頭來看向瘦竹竿。

石祁的反應令瘦竹竿很滿意。他冷冷對石祁說道:“我來告訴你,因為進去的工匠,年年都要死一大批!死了一批,才會再招人填一批。”瘦竹竿深吸一口氣,眼裏流露出些許悲涼之色,“給曆代國君和公卿修陵墓的工匠,運氣不好便要隨著棺槨一起殉葬;給三軍打造器械的工匠,為了趕在將帥定死的期限之前完成打造,又不知累死多少人。因而公輸工坊年年招工,年年填不滿缺口。每一個擠破頭想進公輸家流浪子弟,哪一個不是在拿命去掙一份口糧?”

“既然如此,你們又為什麽要費盡心思擠進公輸家呢?”石祁原本想這麽問。但看著那些瘦的皮包骨的男孩,石祁譏諷的話在嘴邊過了又過,終究還是沒說出口。他們各個家徒四壁一無所有,既沒有餘錢去行商,孱弱的身子也支撐不了軍旅生活,不去掙這份賣命的錢,他們又能去做什麽呢?

“公輸工坊大門打開了!”遠遠有人高聲喊道。巷子裏蹲著的十幾個少年呼啦啦站起身來,向著巷口探頭探腦。

“機會來了,大家好好表現,爭取塞進去五個,實在不行也得塞三個。”瘦竹竿大手一揮,人群中看上去健康狀況最良好的五個少年大步站出來,努力挺直了胸膛。石祁注意到他們的衣裳雖然破舊,但顯然經過了精心的打理,讓他們看上去整潔又精神——但也隻是和其他流浪少年相比。以普通人的角度看,這五個少年依然精神萎靡,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去吧,老天保佑,至少能給他們賞碗飯吃。”瘦竹竿大力拍著他們的肩膀,成群的少年魚貫朝著巷口湧去。瘦竹竿走在最後,回身冷冷看了石祁一眼,俯身解開了石祁身上的繩索,接著又小心翼翼地將繩索收進了懷裏。因為石祁掙紮得太過激烈,繩索已經隱隱有磨破的跡象。看瘦竹竿的表情,他似乎對這一點點磨損頗為心疼,看得出的確是窮苦人家性子。

石祁在一旁冷眼旁觀著,也沒有趁機發難。瘦竹竿將繩索拋給守候在一旁的小弟,再三猶豫後,又從懷裏翻出半張冰涼的烙餅,板著一張臭臉遞給了石祁。

石祁正要伸手去接,瘦竹竿忽然又縮了回去,將那烙餅一分為二,將大的那一塊塞到了石祁手中,剩餘的小半塊則又小心地保管起來。

“算做昨天偷襲你的補償好了。”瘦竹竿沒好氣地說道,接著又十分自相矛盾地感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石祁認為以德報怨用在此處顯然不太恰當,不過挨一頓打換來一頓飽飯,仔細想想倒也不算太吃虧,石祁便大方地不與瘦竹竿多計較了。

狼吞虎咽地啃著冰冷的烙餅,石祁這才口齒不清地問:“瘦竹竿,你叫什麽?”

“什麽瘦竹竿?”少年狠狠瞪了石祁一眼,“我叫高石子!”

“高石子對麽?那麽我問你,我要怎樣做,才有資格去爭奪進入公輸家的席位?”

“你真打算去?”高石子麵色複雜地打量著石祁。

石祁默默回憶著昨日公輸弟子許諾的酬勞,粗略算來,公輸家這賣命的活隻消攢上三五年的酬勞,便可在曲阜繁華之地建起一間宅子,足以供養母親安享晚年。在算過這筆賬之後,石祁便打定了搏命的主意——反正除了這條命,他也沒什麽可失去的了。

“我意已決。”石祁斬釘截鐵回答道。

且再說回墨翟這一頭。他與寧吾起了個大早,向父親與季琯打了聲招呼。父親向來閑不住,還未從昨日的酒醉中清醒過來,已經開始替季琯整理案牘卷宗了。

向季琯請教了去公輸工坊的道路,墨翟與寧吾靜悄悄出了院門。時辰尚早,曲阜城仍舊籠罩在秋日的薄霧中,初升的朝陽還未及驅散空氣中的寒意,街麵上卻已經有了零散的行人。待到日光漸漸高升,漸漸驅散了薄霧,街麵上也變得熱鬧起來。

既為魯國國都,曲阜自然有著別處難以企及的繁華。各處商隊匯聚於此,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中,有南方吳越口音,有北方燕趙口音,甚至還有西北秦晉口音。除開來來往往的商隊,又有諸子百家的學士大聲地爭辯各自的執政思路。法家講求治亂世用重典,雖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卻偏偏無人問津;既身在儒家起源之地,已故孔子的門生在曲阜天然受到魯國子民的歡迎。

孔丘在世時,魯國子民對他知之甚少,如今斯人已逝,魯國子民卻無不將他視之為魯國驕傲。其餘各家一方麵敬慕孔丘的名聲,另一方麵也認為儒家的主張不過是陳舊過時的老派思想,皆不與儒家弟子多做爭辯——大約唯有法家除外。百家之中,當屬法家學士最好與儒家弟子辯論,兩派恰好代表了兩種截然相反的執政思路:儒家所秉持的仁義禮樂固然令人敬仰,但意在問鼎中原的君主們大多會對法家的學說更感興趣。

對於兩家的爭論,墨翟有自己的看法。他暗自思忖,法家秉持的酷刑重典未免有失偏頗,嚴苛的律法之於國君治國,應當是手段而非目的。律法存在的意義是為約束子民,而非單純為了懲戒而懲戒。那些犯偷盜欺辱之罪的小民也要動輒施加割耳穿鼻乃至砍頭之刑,則一國子民究竟是懷揣著對律法本身的敬畏,還是對嚴刑懲戒的畏懼,就很難說清楚了。相比之下儒家更注重子民精神世界的建設,仁義道德也好,有教無類也罷,承平之時這些教化也許無關緊要,一旦戰亂來臨,便能迅速體現一國子民的韌性。

但這並不意味著墨翟便是儒家的支持者。他理想的學說藍圖應該要很好地結合二者的優點,同時摒棄二者各自的弊端。關於施政策略的製定,墨翟與他的父親一樣,有著隱約的價值判斷。但墨翟內心也清楚,對於自己這樣人微言輕的小人物而言,再多的想法也不過隻是想法罷了。

一路上,墨翟謹慎地在各家的爭辯之中遊走觀察,試圖從中找到縱橫家的身影,奈何終究是徒勞。到最後墨翟幾乎產生了懷疑——所謂的縱橫家真的存在於世麽?

一路走走停停,二人總算來到了公輸工坊大門前。不愧為魯國首屈一指的機關術世家,院門華麗而氣派。隻是沒等墨翟與寧吾上前請門前弟子通報,院門“吱呀”一聲滑開了。兩匹健壯的大馬拉著棗紅色的馬車緩緩駛出大院,兩旁的弟子則恭敬地向著馬車行禮。墨翟心底暗道一聲不妙——車上坐的該不會正是公輸家的話事人吧?

不等墨翟上前問清楚,身後的小巷裏忽然傳出一陣此起彼伏的呐喊。一大群衣衫襤褸的少年蜂擁而出,對著尚未遠去的馬車發出或是淒厲或是激動的呐喊聲,聲勢之浩大,簡直叫人懷疑車裏裝的是不是即將下葬的棺槨。

“公輸監工,公輸監工!”少年門異口同聲地大喊,“我們身強體壯,一個人能幹兩個人的活,收了我們吧!”

遠處的墨翟與寧吾麵麵相覷。那些瘦弱的少年按說無論如何與“身強體壯”也扯不上關聯才是,但從少年們堅定的眼神來看,他們自己似乎並不這麽認為。

車駕緩緩停下了,馬車簾子微微掀開一角,旁側立刻有機靈的少年湊上前去,附耳聽了片刻。接著,少年麵露興奮之色,朝身邊的同伴們大喊:“監工答應了,監工答應了!”

少年們興奮地歡呼起來,但負責傳話的男孩忽然大力揮手,一麵高聲喊道:“監工說了,要看看我們的本事!”

“監工瞧好吧!”幾個早有準備的少年大踏步走上前來。其中一個相對高大些的少年大喝一聲,雙腿在原地橫跨開,雙拳虎虎有生氣地揮舞著,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少年每次揮舞拳頭時,他的同伴們都會齊聲叫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麽武學大師駕臨此地。

“那小子打的似乎是……王八拳?”寧吾站在遠處探頭探腦,臉上升起一陣困惑,“不就是胡亂掄拳頭麽?這我也會,有什麽稀奇的?”

但人群中舞拳的少年並不認為自己的拳術低人一等,相反他的姿態極為嚴肅,一套招式打下來早已是滿臉通紅。氣喘籲籲地收拳時,他險些因為脫力而摔倒在地,幸好身邊的同伴及時將他攙扶住,這才不至於露出醜態。

車駕邊那個傳話的男孩又湊到馬車簾子邊聽了聽,接著神色一喜,將那打拳的少年一把拽過來,大力拍著他的肩膀:“你小子有福了!監工說要你了!”

被選中的少年茫然地環顧四周,一時有些不可置信。當兩名如假包換的公輸家弟子大步走上前來一左一右將他架住,少年臉上才浮現出巨大的興奮,張嘴咧開一個大大的傻笑。

馬車簾子旁的男孩又湊上前聽了聽,臉色微微一變:“監工說了,隻能再要一個,而且今年之內都不打算再招工了。”

“公輸監工!招我吧!”少年們“轟”一下炸開了鍋,紛紛拚命朝車駕前湧去。一個少年二話不說,在車駕前頭翻起了跟頭,動作幹淨利落。奈何他幾日沒吃上一頓飽飯,翻到第四個跟頭時沒了後勁,一個倒栽蔥重重摔倒在地,眼看著是爬不起來了。更多人則努力地掀起衣袖,向車駕內的大人物展示他們手臂上一點點可憐的肌肉——實際上他們那營養不良的手臂上也很難談得上有什麽肌肉。最早守在車駕邊傳話的男孩占據了有利位置,這會幹脆順著車駕拚命往上攀爬,扯著嗓子朝馬車內大喊:“公輸監工,招我吧!我可以隨時給您傳話!”

場麵一時間顯得有些混亂。墨翟與寧吾在遠處看呆了,來之前他們聽說過公輸工坊的吸引力,但沒有料想到會有如此激烈的競爭。

最後這一場招工之爭以公輸弟子集體出動維持秩序而宣告終止。而那個死死攀住車壁不放手的男孩成為了第二個幸運兒,其他人則被粗暴地推開了。公輸子弟們結成了一道堅固的人牆,阻隔了少年們前赴後繼的糾纏,車駕這才得以驅動,快速消失在了長街盡頭。

待車駕遠離之後,公輸弟子們這才撤回府內。臨走之前,不知是出於憐憫,還是出自大人物的授意,弟子們朝街麵上灑了一把圓錢。筋疲力盡的少年們轉眼又打起精神來,在街麵上搶得滿地打滾。

直到最後一枚圓錢被撿走之後,少年們這才想起那個因後空翻而暈倒在地的同伴。他們一起湧上前,連拖帶拽地將他拉回了不遠處那條陰暗的小巷。墨翟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們,直到他們消失在小巷深處。整個過程中那少年的胸膛隻是微弱地起伏著,看起來這一下叫他摔得不輕。

一片混亂之中,墨翟似乎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麵孔在人群中一晃而過。沒等墨翟看清,少年們便唉聲歎氣地消失在了小巷深處。

墨翟與寧吾在空****的街麵上楞了好一會,這才想起此行的來意,匆匆走上前去,向門前的公輸子弟遞上了竹片。

“真不湊巧。”公輸弟子麵露難色,“公輸監工剛剛才離開,他要前去王宮,替國君督造正在營建中的新殿宇,一時半會可能回不來。”

“無事,我們改日再來便是了。”墨翟表示了理解。

回去半道上,寧吾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低聲感歎道:“比起他們,咱們為了一袋小米大打出手那點事,能算什麽苟且?”

墨翟輕輕歎了口氣,心裏暗自思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