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機關鬥法

宛離微微活動著筋骨,雙臂悠閑地舒展開,看起來不像要與人交手,倒像是一覺方醒。對麵那個手持木盒的少年也站著一動不動,看起來像是被嚇傻了。宛離不由感到一陣無趣——三下五除二就能解決的戰鬥,實在沒法給平淡的生活掀起半點波瀾。

“去吧,隨便教訓他們一頓,讓他們知曉禮數,之後咱們喝酒去。”同伴們在宛離身後叫嚷道,看起來他們都對即將發生的戰鬥感到漫不經心。

“無趣,實在無趣。”宛離低聲嘀咕著,甚至懶得衝刺,徑直慢悠悠走上前來。宛離的塊頭比墨翟高出不少,自認為無需出手,但凡施加幾分壓力,對麵就要嚇得不戰自退了。

結果對麵的少年真的消失了,不過是以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方式。

隻見少年右手的木盒發出一陣急促的齒輪摩擦聲,原本方方正正的木盒竟在少年手中裂開又重新組合,隻是片刻之間,便化作一道木質手環,緊緊扣住了少年的手腕。不等宛離回過神來,少年手中的護腕竟“嗖”的一聲彈出一道黑影,黑影疾速射向半空,最後牢牢纏住了頭頂一顆大樹的樹枝。宛離這才注意到護腕與樹枝之間令有一條極細卻堅固的繩索。宛離正是不明所以之時,空氣中再度傳來急促的機括運轉聲,少年竟然憑空飛起了!在場所有人 同時愣住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群中的高石子率先反應過來:是護腕的繩索在告訴回收牽扯著墨翟飛向了半空。霎時間,三個大字在高石子腦海中閃過,如同劈開黑夜的一道驚雷:機關術!

錯不了了,這樣的工藝,這樣的巧思,必然是機關術的特征了。但它又明確區分於公輸家的機關術,公輸家很少打造如此精細輕巧的小玩意。

墨翟的驟然消失叫宛離當即愣在了原地。一切隻在瞬息之間發生,墨翟在飛向樹幹的同時順帶撞倒了三四名反應不及的武卒,墨翟精準而凶狠地給他們一人送了一記飛腿,中招者縱使不暈死過去也要緩上半天才能爬起身。巷子裏的武卒轉眼倒下了近一半,四下無不是武卒們的哀嚎聲。

而這一切隻不過是開始。墨翟在飛向半空的同時,左手的木盒也隨之變化,最終組合成一個樣貌獨特的圓球。仰頭看著墨翟的曲阜幫少年們一時間不明所以,結果又是寧吾率先想起了什麽,臉色一變,朝其他人大喊:“都護住眼睛和腦袋!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這時距離墨翟最近的宛離終於反應過來,高舉雙拳便要衝上前去……但很快便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夠不著高處的墨翟。

緊接著,他看見又一道黑影從頭頂飛掠而過。這一次是一枚拳頭大小的圓球,墨翟奮力地將它甩了出去,圓球最終精準地落在了宛離身後的武卒們中間。

“這是……”宛離茫然地回過神,心裏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

“砰!”圓球發出一生巨響,當即炸裂開來。宛離這才驚恐地發現圓球表麵竟然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發射孔,隨著圓球炸裂,每一個發射孔都在朝外彈射細小的黑球,砸在人臉當場便是痛得淚水橫流,砸在**的皮膚也是一陣針紮般的刺痛。宛離狼狽地護住滿是紅腫的臉頰,耳邊此起彼伏都是武卒的哀嚎與痛斥。宛離好不容易捕捉到一粒彈射的黑球,拿在手中端詳片刻,發覺那竟然不過是一顆再普通不過的黃豆。那圓球不知是何設計,能將黃豆以極高的速度朝四麵八方彈出,宛離不敢想像如果圓球中安裝的是細針,自己將會是何下場。原本威風凜凜的武卒們此刻顯得狼狽不堪,他們甚至還沒來得及與對手堂堂正正交手,便率先被不明來曆的機關術打得潰不成軍。

“公輸家,他是公輸家的人麽?”有武卒氣急敗壞地大喊,“公輸家可是要公開與孟孫氏作對了麽?”

“果然是孟孫氏養的奴仆,連放狠話的嘴臉都是如出一轍。”一旁的高石子冷聲嘀咕。

“看著不像,公輸家何曾打造過可以獨立運轉的機關?”有見多識廣的武卒反駁道,“可別是刺客吧!”

“等等,那圓球好像停了!”宛離興奮地挪開手掌,“他沒招了!”

高處的墨翟淡淡一笑,在武卒們又驚又怕的目光中,悠哉遊哉地從兩袖中翻出了第三個木盒,緊接著又是第四個和第五個……

“墨子!”待武卒們經受不住墨翟機關術狂風驟雨般的進攻而倉皇逃竄之後,高石子領著曲阜幫一眾少年整齊排列在樹下,齊刷刷朝墨翟高喊道。

墨翟略有些狼狽地從高處爬下來,一旁的寧吾連忙上前去攙扶。

“今天可算是在世人麵前露了一把臉了。”寧吾頗有些興奮,“鼓搗那些機關術這麽些年,總算是實戰檢驗了一回。”

“還是有很多不足之處,回去後還需要進一步改進。”墨翟低聲說,“不過就今天的戰果來看,至少是對得起我們耗費的那麽多黃豆了。”

“墨子!沒受傷吧?”高石子興奮地衝上前來,險些將寧吾撞倒。

“你叫我什麽?”墨翟一時間有些發愣。

“墨子。”高石子提高了聲調,堅定地重複了一遍,“世人皆將賢能有才之人冠以‘子’為尊稱,在下認為你當得起一個‘子’字。”

“謬讚了。”墨翟頗有些難為情,他還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稱呼。

“我原以為,當時你我交手,是我大意疏忽,才導致惜敗於你。”石祁默默湊上前來,神情複雜,既有後怕也有失落,“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是你對我手下留情了。倘若當時你以機關術對付我,我哪裏會有半點取勝的機會?”

墨翟一愣,下意識朝寧吾望去,後者朝他眨了眨眼睛,示意墨翟過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而且墨兄方才說,有意與我曲阜幫結交?”高石子備受振奮,“墨兄既然深諳孔子先賢之學說,必然滿腹韜略,唔,而且心懷大愛。能與如此賢能結交,實在是曲阜幫的榮幸!”

在石祁和寧吾詫異的目光中,高石子滔滔不絕地表達著敬仰之情。不怪他過分激動,實在是曲阜幫叫這幫趾高氣昂的武卒欺壓得太久,如今終於有人替他們出了這一口惡氣,他們怎能不激動萬分?

不過興奮中的少年沒沒有注意到,在高石子評價墨翟是“心懷大愛”之時,墨翟短暫地失神了片刻。

“這就算是大愛了麽?他們未免太容易滿足。”墨翟在心裏想。“今日一事,實則與初見縱橫家老者的那個午後並無分別。彼時的墨翟手中握著充足的餘糧,但是對近在咫尺的窮苦子弟視而不見,任由他們自生自滅,而將糧食分給了對自己更有用的石祁,眼下亦是同理。墨翟費心幫助曲阜幫擊退巡城武卒,也不過是對他們別有所圖罷了。但即使如此,這些單純的曲阜幫少年們依然滿懷欣喜地尊稱墨翟為”墨子“,盛讚他是”心懷大愛“。墨子不由陷入了某種自責與反省之中。

“倘若沒有這許多利益考量,你會變成什麽樣的人?”他在心裏問自己,“你會對饑腸轆轆的石祁施以援手嗎?會眼見武卒欺淩弱小而打抱不平嗎?”

墨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終有一日,他會知道的。

不過,眼下既然已經與曲阜幫達成了初步的友誼,墨翟的籌劃便算是順利邁出了第一步。

“機關術乃是我在曲阜安身立命的根本,但倘若隻有我一人從事生產,做到天荒地老也無法批量產出,更別說複製公輸家崛起的道路了。嗯,因此我們需要人力,非常多的人力。”墨翟打量著麵前這些淳樸的窮苦人家子弟,“人力這部分應該可以得到解決了,接下來該是找到合適的盟友與靠山——公輸家和縱橫家想必會對此很感興趣吧?”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墨翟腦海中漸漸成型。為了確保計劃順利實行,他需要石祁的配合。

當夜,墨翟資助了曲阜幫些許錢糧,好讓他們將白天因意外而身亡的少年體麵下葬。多餘的錢糧,高石子則平均分給了幫會中的每一個成員,包括石祁在內。高石子再三表示要在曲阜廣大窮苦子弟中間宣揚墨翟的美名,墨翟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初來乍到,不宜在陌生的城池裏太過張揚。”墨翟苦笑道,“不過若非要與他人說起,不放就說……”

墨翟思考了許久:“就說是墨家子弟仗義相助好了。”

隔日,公輸工坊大門前,值守大門的公輸家弟子忽然犯了難。一早便來了個虎背熊腰的健壯少年,看麵向似乎頗為眼熟,大概不久前才來拜訪過。不過這次少年手中捧著一個造型精巧的木箱,說是受人推薦前來公輸門下學做木匠活。公輸家已經明確放出話,公輸工坊門下的工匠已經人滿為患,新年之前絕不再吸納新人。公輸弟子們滿是同情地打量著麵前壯碩的少年,心想此人不出意外定是白折騰一場了。

“我是受另一位機關術大師推薦,前來公輸家拜會,還望通報一聲,至少讓我見見你們家主。”少年提高了聲音重複了一遍,但語調微微發顫,似乎底氣也並不是很足。

“機關術大師?”公輸家弟子疑惑地彼此對視一眼。麵前的少年衣著樸素,看上去並不像是貴胄之家,何以能獲得所謂機關術大師的推薦?但再看少年手中的精巧的木盒,公輸弟子們雖一時看不出是何用途,卻本能地感受到此物非同小可。再三猶豫之下,他們還是回到工坊之內,尋求家主的指示。

今日老家主並不在工坊內,代替家主執掌工坊生產事宜的正是公輸班。聽聞弟子的匯報後,自負在機關術領域頗具天賦的公輸班頓時來了傲氣。

機關術大師?公輸班心下冷笑一聲。別說在這曲阜城內,就是放眼整個魯國,也沒有幾人敢在公輸家麵前妄言所謂機關術大師。

“你把此人給我叫來,我倒要瞧瞧那木盒有何玄機。”公輸班皺眉道。

少頃,石祁被公輸弟子領到了公輸班麵前。一路穿過熱火朝天的工坊時,石祁已經深深為公輸家聲勢浩大的生產規模所震驚,因而對於臨分別前墨翟交給自己的小木盒越發沒底。

此刻,石祁呆呆站在公輸班麵前,手中捧著墨翟交給他的木盒,周遭被成群的公輸家子弟包圍著,一時間膽大如石祁也不免犯了怵。

“你說是受機關術大師推薦而來,可有何憑證?”公輸班冷冷問道,“魯國上下但凡是研製機關術的工匠世家,無不與公輸家交好,你既受推薦,為何我全然不知?”

“此大師並非來自魯國。”石祁硬著頭皮答道,“大師乃是宋國商丘人,近日才來到曲阜。”

“宋國如今也有所謂的機關術大師了?”公輸班冷哼一聲,“既如此,前年與鄭國一戰,為何表現如此不堪?”

“此話從何說起?”石祁眉頭微皺,心底升起一絲不悅。在他看來,鄭國大舉入侵之際,宋國武卒浴血奮戰,擊退了氣勢洶洶的鄭國三軍,自己的的父親便死於此役,何以用不堪形容?

“宋國依托本國地利之便,又占兵力優勢,最終隻是將鄭國擊退,卻未傷及鄭國三軍元氣,豈非不堪之戰?”公輸班冷笑道,“況且這機關術向來與大國攻伐之軍械密不可分,若宋國真有所謂機關術大師,為何我未在戰場聽聞他的聲名?還是說這個所謂的大師,不過是個欺世盜名的騙子?”

此話一出,周遭隱隱傳來克製的竊笑,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石祁身上,石祁感到一陣羞憤湧上心頭,臉頰漲得通紅。他一麵環顧四周,腦海中一麵回憶著墨翟的囑托。

“到了公輸府上,不必太過卑躬屈膝,反正無論你的態度如何恭敬都會遭到他們的嘲笑。該反擊便反擊,任他們輕視好了。等到機關盒打開之時,他們定然會大為震驚。”臨別前,墨翟如此吩咐道。這正是墨翟的籌劃,經過一夜的思考,墨翟決心放棄靠季琯的推薦進入公輸家過太平日子的念頭,他為自己選擇了一條更為艱難卻也能成就一番事業的道路。

而實現策劃的第一步,便是要讓公輸家先注意到墨家的存在。墨翟深知,於其在公輸家麵前遮遮掩掩,不如擺明旗幟地站出來,開誠布公地與公輸家談一筆買賣。不過要談成買賣的前提,墨翟必須要讓公輸家相信墨家機關術的實力。

石祁大腦飛速轉起來,心中當即有了應對之策。

“宋國三軍未能擊垮鄭國,實乃國君暗弱,將帥無能!” 石祁放聲大喝道,態度之激烈,叫周遭的公輸家弟子們為之一愣,“然則三軍將士皆抱必死之心,麵對來犯之敵奮起反抗,死傷枕藉,這才換來國境無恙,子民平安,這樣的犧牲不是用來讓你們這些一無所知的外人肆意嘲諷的!若公輸家隻有如此氣度,那真算是我看走了眼,這公輸家,我不入也罷!”

說罷,怒氣衝衝的石祁轉身便要離去。

“且慢!”公輸班被人當眾駁斥,臉上微微有些掛不住,出言阻攔道,“既千裏迢迢來這一趟,不準備給我們展示你那所謂大師的傑作麽?”

石祁停住腳步,低頭看著手中的木盒,心底升起一股賭徒之氣。他懇切地期望木盒中的物件能叫這幫目中無人的公輸子弟開開眼,狠狠挫一挫他們的傲氣。

“你那大師,姓甚名誰,年齡幾何?”公輸班漫不經心問。

“姓墨名翟,今年歲不過十七,卻是宋國上下少見的機關術天才!”石祁把心一橫,將全部賭注都壓在了墨翟和他的木盒身上。孰料,石祁原本想以年齡譏諷公輸家,卻收獲了截然相反的反應。

“十七?”公輸班率先發出一陣大笑,笑聲中極盡嘲諷,“一個半大的孩子,膽敢在公輸家麵前妄稱機關術大師?”

圍觀的一眾公輸弟子也紛紛哄笑起來。隻有領石祁進門的兩個小弟子麵有愧色,大概是後悔為什麽沒有在門前將石祁攔下。

“小子,並非我以年齡論英雄。”公輸班察覺到石祁臉色鐵青,將笑意微微收斂了幾分,“機關術其中的精妙之處,你作為一個旁人也無法理解。沒有經年累月的積澱,絕無法參悟其中的奧妙,除非他是極具天賦的天才。可這樣的天才,我活到現在還沒有見過呢!”

說罷,公輸班揮手示意弟子送客:“如此,那所謂的大師之作我也不看了,免得你又說公輸家仗勢欺人。你若是真有意要投公輸家,來年開春招工時再來看看吧。”

公輸班說著便要起身離開。就在這一刻,石祁深吸一口氣,按住木盒的機關,猛然開啟了木盒!

空氣中一陣齒輪咬合的震動,在場的所有公輸子弟對那聲音皆再熟悉不過了。公輸班一愣,回過頭來。下一刻,在場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石祁手中,一隻做工精巧的木質機關鳥自木盒中彈射而出,在半空中滑翔而過,繞著房梁飛行一圈,又輕盈地貼向地麵。所有人都下意識伸手去接,那機關鳥卻像是有了靈氣一般,在即將貼近地麵時又飛速升起,無聲無息地滑向屋外,最後在院落對麵的房簷上輕巧地落地。

沒人知道那機關鳥運行的原理是什麽,在此之前他們甚至從未見過能夠飛行的機關,更別說能運轉如此靈巧。人群中隻有石祁露出滿意的笑容,因為他模糊地感受到,墨翟的機關已經叫公輸家上下再不敢輕視。而唯有深諳機關術門道的公輸家子弟才清楚,一隻能自主飛行的機關鳥製造工藝有多複雜。

機關鳥落地那一瞬,大受震撼的公輸班雙腿一軟,躺倒在木椅上,不可置信地瞪著雙眼。

“此子……真乃奇才。”他顫顫巍巍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