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說出的秘密

郭楠在南柯一夢中迅速清醒,集中精力想工作的事。趙驍介紹她到自己公司做平麵設計師。因為有這樣一層關係,郭楠的求職之路還算順利。

這幾年,中國的本土廣告雖然有了比較大的發展,但是像樣的大公司卻不多。像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有實力的基本上是外資企業占主導,搶占絕大部分市場份額,它們就是很多設計專業的人才向往的4A。以郭楠的資曆,對4A是望塵莫及的,趙驍給她介紹的這家“鍾聲廣告”雖是民營,平均每年卻也有幾千萬的營業額,非常了不起了。老板還是個女的,三十歲左右的年紀。郭楠連連咋舌:“強將手下無弱兵,趙驍我們要向她學做女強人啊!”

趙驍比她老練透徹,回味無窮地說了一句:“一個女人想做成點事情,難哦!”

趙驍把郭楠的簡曆遞到自己上司、設計部平麵製作組主管周錦若的案頭。郭楠很快就接到了通知麵試的電話。周錦若隨同設計部門的總監屈明偉一同麵試了她,隔天人事部門就通知郭楠盡快入職。

廣告公司裏,影視廣告是贏利主體。尤其是網絡興起之後,原本走向沒落的平麵廣告份額就變得越發微不足道。憑郭楠肚子裏的知識和閱曆,很難拿到太高的薪水。趙驍提醒她:“權當做跳板吧,你先做做看,騎驢找馬,再找更好的。”

郭楠說:“師姐,實在感謝你。”

沈闊發來很多短信,誠懇,體貼。郭楠不回複。他打來電話,郭楠推說太忙,忘了回短信。他問她很多問題,住哪裏,跟什麽人同住,找了什麽工作,待遇怎麽樣,等等。郭楠如實回答。聽到郭楠說出廣告公司的名字,沈闊猶豫了一下:“怎麽是那一家……”

“這家不好嗎?”

“還可以,你先做做看吧,我再幫你留意更好的職位。”答得有些勉強。

沈闊約郭楠見麵。她說要準備入職事宜,改天再約。她在躲他。何嚐不想見他,卻沒有勇氣見他。她像驚弓之鳥,對身邊的一切人和事都有了懷疑的態度。她信賴了三年的王梓健讓她大失所望。這樣的諷刺使她再不敢盲目地相信誰。她覺得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迷失了。

王梓健沒有再打電話來。

郭楠改用北京的手機號碼,群發的時候,沒有通知王梓健,和沈闊。她也不再用原來的電子郵箱。她狠下一條心告誡自己:“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都忘了吧,過去的都會過去,要麵對現實。她剛剛闖進這個環環相繞巨大無邊的城市,需要清醒,需要冷靜,不要去玩什麽曖昧,不要去留戀曇花一現的旅途邂逅。她讓自己集中精力去做工作、搞設計,努力掙錢,以後自己開家大公司。

新人入職有很多事情要重新學起。郭楠所學的平麵設計與廣告設計還是有所區別的。她入職做的第一個平麵廣告小樣並沒有換來上司周錦若的笑臉。她覺得不能讓介紹她進來的趙驍丟了麵子,自己必須勤奮努力,盡快進入工作狀態。

她找來很多廣告設計的專業書籍來看,又把公司曆年積累的優秀作品認真分析、對比、學習。她讓自己累到幾乎要暈過去,沒有力氣去想王梓健,或者沈闊。

忙碌是最好的療傷藥。她一直這樣認為。

奇怪的是,沒過幾天,沈闊的電話又打過來。

“和夢中情人在一起,不理我啦?”

“你怎麽找到我的?”

“如果一個男人想找你,就是西天取經九九八十一難也會找到你。”

“快說,不要故弄玄虛!”

“嘿嘿,”他詭笑一聲,“很簡單嘛,問沈叮咚就知道了。”

郭楠恨恨地說:“這個小奸細!你們不會真的是一家吧?”

沈闊笑,問她新工作怎麽樣,適應不。她支吾說,還好。

確實“還好”。郭楠對自己的學習能力有信心,工作技能上的事她很快會有突破。她隻是不太善於跟上司打交道,尤其是,鹹濕型上司。

那個總監屈明偉不太招人喜歡。身為總監,應該有很多事要忙,他卻動不動就跑到格子間來回逡巡。據說他已經兼任業務部和設計部兩個部門總監很長時間,卻很“閑”。

郭楠的直屬上級理應是設計部平麵製作組的主管周錦若才對。周錦若人不錯,設計方麵的專業功底紮實,資曆頗深,敢想敢幹的“禦姐”一位。郭楠原本心情愉悅的,被屈明偉這樣“特殊關照”一下,反倒緊張了。郭楠私底下問趙驍:“屈明偉不懂美術不懂設計,幹嗎占著設計部的總監位置,應該讓給周錦若。”

趙驍說:“這兩個人的鬥爭不是一天兩天了,屈明偉是公司的頂梁柱,沒他不行;周錦若雖然能幹,卻終究是女流,老板當然是丟卒保車。再者說,設計部門需要跟客戶多溝通,而客戶都是業務部找來的,屈明偉一人兼顧兩頭,是有原因的。”

趙驍又叮囑郭楠:“屈明偉是跑業務出身的,人油滑得很,不能得罪他。當然,你也不能讓自己吃虧。郭楠你要機靈點兒。”

郭楠小心點頭稱是,心想這職場還真是複雜。

通電話的時候,郭楠不會跟沈闊說這些,盡量揀好消息說。她說工作並不太難,部門人際關係也還簡單。沈闊卻一語道破:“我知道你是報喜不報憂,剛進職場肯定不容易,我從大一開始就去做兼職打工,經常被人罵個狗血噴頭灰頭土臉。有些事不用太在意,臉皮厚一點兒。”

“這些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郭楠,要有信心,有我在,什麽事都不用害怕。”

郭楠把手機貼在耳朵上,雖然電池發燙燒得耳朵難受,心裏卻是熨帖而舒服的。她真希望這個電話永遠不掛斷,沈闊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她不知道他在哪裏,甚至不問。那個說話的人也許很遠,也許很近,這都無關緊要,因為他的溫度就在身邊。他的紅色衝鋒衣一直在她的背囊裏,隨身攜帶。

在公司,郭楠是忙碌充實的。也是快樂的。隻是,她害怕夜晚到來。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聽到趙驍小夫妻愉快的笑聲,郭楠無比羨慕,進而為自己的形單影隻心酸。

幸好,沈闊的電話總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打過來。連趙驍都發現了其中的奧秘,追問:“小妞,跟什麽神秘人物通電話,老實交代。”

郭楠憤憤:“還不許我百姓打call啊。”

趙驍就紅著臉敲她腦袋:“小妞,跟我還嘴硬起來了。三更半夜電話一打就是幾個小時,你到底打的是什麽call啊!”

仔細回想,郭楠也記不清那些一煲就是幾個小時的電話粥到底都說了些什麽。好像總是那幾句。沈闊說:“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告訴我。”

郭楠說:“這樣聽到你的聲音就很好。”沈闊說:“我們見麵吧。”郭楠說:“不。”他仿佛洞悉一切,不多問,電話還是打過來。那些日子,打電話打得她睡眠不足、黑眼圈嚴重,精神卻無比亢奮,絲毫不覺得困。

真邪門。

很多年後,郭楠依舊清晰記得那些電話傳情的時光。沈闊的聲音總是召喚著她,陪伴著她。每每遇到坎坷的日子,艱難的日子,痛苦抉擇的日子,彷徨無助的日子,他的聲音就清晰地傳來:“郭楠,要有信心,有我在,什麽事都不用害怕。”

這天晚上,趙驍和龐翔宇慶祝相戀七周年,在家玩燭光晚餐。郭楠不想在這樣特殊的日子充當大瓦數電燈泡,借故躲了出去。

趙驍家不在市區,地段偏僻,沒什麽可逛的地方。郭楠沿街來回走了兩圈,想去網吧坐一會兒,又不喜歡在裏麵吸二手煙。

手機短信聲響起,是總監屈明偉。郭楠還以為有什麽圖稿要修改,或者臨時有什麽緊急的工作要做,竟然有一種變態的喜悅,很快打開短信。

屈明偉說:“美女,一起吃晚飯吧,我請。”

郭楠假裝沒看到短信,關掉手機。

對於無處可去的人來說,肯德基的白胡子爺爺變得格外親善友愛起來。郭楠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外麵黑乎乎的夜、黑乎乎的街,很想念昆明的學校,想念麗江,想念沈闊。她摸出手機想給他打電話。猶豫半天,終於放棄。

巨大的液晶電視上滾動播放著肯德基的廣告,親密的戀人一起啃雞腿。郭楠咕咚咚喝下第三杯冰鎮可樂,去買第四杯。看來孤獨的不止她一個,收銀台前還要排長長的隊。

沒想到,她轉身回到座位的時候,沈闊竟坐在那裏,目不轉睛看著她。他瘦了,氣色不好,目光卻灼人。他說:“郭楠,你讓我一通好找。”

她險些打翻手中的可樂,結巴著問:“你該不會把趙驍也收買了吧?”

“哦,你提醒我了,明天去收買她。我最喜歡間諜了。”他笑嘻嘻。

“你到底怎麽找來的?!”

“笨蛋,聰明的時候比誰都聰明,犯起傻來比誰都傻。你忘啦,前段時間打電話我不是問過你住哪裏。我晚上打你電話,關機。這邊太偏,人雜,我擔心你出事,打車沿街一路找過來。剛好看見你坐這裏。

要不然,我就要找警察叔叔用手機GPS定位你了。”

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害得郭楠鼻子發酸。郭楠有個生理性的毛病,隻要一難過,不管哭不哭出來,鼻子就會變紅,像臉上種了個草莓似的。所以她的情緒特別容易暴露。她坐下,吸著鼻子聞了聞,發現他身上竟然沒了香煙味,取而代之的好像是醫院來蘇水的味道。她對這個味道一貫敏感,就問:“你身體怎麽樣,你是不是生病住院了?”

“沒有啊,我怕你罵我大煙槍,臨來之前給自己消消毒。”

“算你識相。”

他勾起她冰涼的小手指,說:“記不記得在‘溢璨’旁邊我們說過什麽?我做你的No.2,我們拉過鉤的。現在,你該履行諾言了,對不對?”

他在她紅彤彤的鼻子上輕輕親了一下,把她拉進懷裏。郭楠滿心滿腹的委屈撞上沈闊結實的胸膛,頃刻間碎了個滿地滿天。她縮進他的懷抱再也不想離開,他卻像是被弄疼了似的,“嘶”了一聲輕輕吸氣,略微往後躲了躲。

“你怎麽了?”

“沒事,遭遇美女投懷送抱,小激動。”然後就小心翼翼抱著她,“郭楠,你還沒發現,我們十年前就見過麵。”

“啊?你說什麽?”

他嘴角掛上一絲笑,像皎潔的月光。

那年夏天,沈闊拿到北京Q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到學校報到。他站在校門前,細細打量那扇向往已久的大門。這扇門和麗江木氏土司府的大門一樣,被摧殘得麵目全非。他難以想象它以前的樣子,就像他看不清自己身世的真相。

他的外祖父,他的舅舅,都與這所學校有牽牽絆絆的關係。他的母親也曾經無限向往它,渴望邁進這扇大門,卻終究沒能在去世之前看它一眼。這是他一家人的痛,是常家三代人無法釋懷的心結。他無法做到闊、寬、達。

為了回到這個城市,為了進這扇門,他告別了麗江古城,告別了從小相伴左右的和熙。他尚不知自己的選擇對錯,隻是執意這樣選擇。

就在他思緒蹁躚的時候,一個穿白襯衣戴紅領巾的小女孩站到他眼前。她紮著馬尾辮,黑白分明的大眼盛滿向往和憧憬,稚氣的小臉兒因為激動微微泛著紅。她遞給他一個傻瓜相機說:“你能幫我拍張照嗎,要照到學校的名字。”

誰能想到,十年後,他又見到她。她在石牌坊前拍照,穿白T恤,紮馬尾辮,朝氣蓬勃的樣子並不輸給彼時。他想,真巧。

郭楠一雙大眼盯住沈闊問:“你什麽時候發現的,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在石牌坊時你幫我拍照,我隻覺得你麵善,不太敢確定,畢竟你從一個小姑娘變成窈窕淑女。後來我們在四方街喝酒,你掏出錢包說要付賬,我看到那張照片,才認定就是你。”

她當然記得那個夏天,她和眾多小夥伴到北京參加一個美術夏令營。老師帶他們參觀幾個著名的美術院校,大家都說以後考大學要考到北京。郭楠莫名就愛上了Q大那扇剛剛按原樣修建不久的大門。於是,她叫住沈闊,請他幫忙拍照。

那張照片一直被她帶在身邊。北京,是她沒能圓滿的夢想。她想著,總有一天,她會理直氣壯地向那個城市討個說法,要像幫她照相的那個大學生一樣,成為諸多競爭者中的勝利者。隻是,十年後,她沒有認出石牌坊前的他。一個神情憂鬱的大一新生和一個英氣逼人的老博差別太大了。

原來有這樣一段緣分。能夠在麗江重逢,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