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你好

郭楠聯係了在北京工作的師姐趙驍。趙驍高她兩級,與王梓健同班。她畢業之後也去了北京,目前在一家民營的廣告公司做平麵設計師,算是站穩了腳跟。

除了事業順利,趙驍的愛情也是郭楠羨慕的。她與男友龐翔宇在高中時開始戀愛,她就是因為這“不務正業”才沒考上夢寐以求的中央美院,一下子跑到雲南去。龐翔宇則考入北京的一所師範學校,畢業之後成功進入北京某中學教書。熬過四年異地戀,他們終於在北京團聚“修成正果”。龐翔宇剛剛分期付款買了套一居室的小房子,兩個人要結婚了。

趙驍跟郭楠約定,幫她推薦工作,為她提供沙發。據說“北漂”的人都要住地下室的,能夠在朋友家蹭個免費的沙發睡已然是萬幸。郭楠盤算著先做設計師再開設計公司,越想越美,越想越樂,恨不得生出翅膀飛進紫禁城。

火車走了兩夜一天,隔天早上行至河北境內。郭楠迎著來自故鄉朝陽的晨光,心情好得不得了,卻收到沈闊的道歉短信:“郭楠,抱歉我不能去車站接你了,我出差在外幾天,回來看你。”失望之時,王梓健打來電話問:“郭楠,你幾點到站,我去接你。”

站台上,郭楠看到王梓健。

他不像當年那樣套著舊的牛仔褲T恤落拓不羈,改穿休閑襯衣西褲。頭發剪短了,露出瘦削俊美的臉。他伸手接過郭楠的手提箱,把她肩上的雙肩包也拎過來,笑說:“走吧。”

王梓健開來一輛路虎攬勝,郭楠知道那輛車的大概價格。她不明白,為什麽趙驍說他過得很不得誌,他明明像個事業有成的男人。

坐在車裏,郭楠隻覺手足無措。這個人分明不是她記憶中的王梓健,卻又那樣真實地存在於她身邊。他的嘴角還有當年那種疏離散淡的笑,他的小手指還戴著那枚著名的尾戒,那是他的“幸運物”。

看到這枚戒指,很多校園裏的片段在眼前閃過,郭楠忐忑的心逐漸趨於平靜。她笑說:“王子,你好。”他也笑:“蟈蟈,你好。”這是他們在“溢璨”打牌時互相拿名字開的玩笑,她故意把他的名字念一半,他則諧音把“郭”變成“蟈”。她記得,他竟然也記得。

趙驍發來短信,問:“郭楠你在哪兒?”

郭楠正在王梓健的新公寓裏。

公寓裝修大膽前衛,設計一流,黑白銀是主色調,金屬和玻璃是主要材質,每一個細節都體現著設計師的匠心。這不像一個家,倒像是家居館的樣板間,或者798的工作室。郭楠好奇王梓健哪裏來的這樣一大筆錢,卻又不好意思直接問。

她帶來很多雲南的土特產,雞樅菌牛肝菌火腿等。王梓健非常高興,說要親手給她做飯吃。他在料理台前整理食材,手指纖細修長,像女孩子的手。

“蟈蟈,天熱,你去衝個澡吧。”

他帶她去洗浴間,告訴她怎樣調冷熱水的溫度。洗浴間沒有門,取而代之的是一麵巨大的毛玻璃,正對客廳。這樣的做法在室內設計畫冊中常見,現實中卻沒見過誰家采用。郭楠稍稍遲疑,王梓健笑說:“別擔心,外麵看不到裏麵的。”

郭楠就紅了臉,拿了換洗衣服,閃身進去。她把水開了很大聲,卻遲遲沒有脫衣服。她認認真真把洗浴間每一個細節看了一遍,從地麵的下水口到王梓健的刮胡刀。不為別的,隻是想求證,自己真的是在王梓健的家裏。

待她洗完澡出來,王梓健已經換了家常衣服,學生氣的T恤短褲,又變成從前不修邊幅的落拓浪子。而且她一眼認出,他身上的衣服都是他在學校時經常穿的,那種毫無道理的迷戀就徹底淹沒了她的心智。她心跳加快,對即將發生的事再沒有掌控的能力——或者說,從那一刻起,她完全放棄了書寫下一步故事情節的權利。

郭楠用毛巾不停地擦頭發上的水,和臉上的汗。

王梓健拿了一條新的幹爽的毛巾,輕輕蒙在她頭上。

晚餐已經準備好。

餐廳很大,餐桌是六人大小。兩副楠木筷,兩隻青花碗,一對高腳杯,擺在了同一側相鄰的兩個位置上。

“地道的雲南菜,隻有用雲南原生態的材料才能做出那樣的味道。”他說著,在郭楠麵前的酒杯裏倒了三分之一的紅酒,“蟈蟈,歡迎你來。”

郭楠木訥地吃喝,卻似失去了味覺,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這是王梓健親手做的飯。

“蟈蟈,我開了家設計公司,你願不願意過來幫忙?”

“我願意。”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這三個字又迅速讓她聯想到其他的事,不由得臉紅耳熱,滿麵羞愧。

王梓健的頭發剪短了,露出寬闊的額頭和細長的眼睛。他眉眼清楚地看著她。他的眼神……郭楠的記憶裏,他隻有一次流露出這樣的眼神。那是大一剛剛入校不久,郭楠去畫室擺放自己的東西。雖然專業主修設計不再畫畫,學院還是給每個學生都分配了畫室的位置。郭楠把自己的畫架、畫夾、畫筆及工具箱等等都送到畫室去,卻看到有人在照著真人模特畫油畫。隻有兩個人。女孩靜坐,男孩動筆。都不抬眼看她。

女孩身材修長勻稱,是天生完美的模特坯子。大紅的天鵝絨緞子欲蓋彌彰地遮住了女性胴體最關鍵的部位,那恰到好處的遮蓋,比**還要性感撩人。一向愛“美”的郭楠一時就僵在那裏,看得忘情。畫室裏的三個人就保持著這樣的安靜,很長時間。似乎連呼吸聲都能聽得見。

彼時郭楠並不知曉,畫畫的人就是美術學院所有女生追捧的“神物”王梓健,她隻記得他看模特的眼神,專注,火熱,就像《泰坦尼克號》裏的Jack在注視Rose。

那次之後,王梓健和模特就再沒出現在畫室裏,大家在背後醋溜溜地嬉笑:“王梓健有了自己的專屬模特……”王梓健就大方地公開承認,自己有了女朋友。

現在,郭楠看到,王梓健的眼中燃燒著當年的情愫。她認定那不是錯覺。

他說:“蟈蟈,你留長發了,我一直記得你,在人前肆無忌憚地笑,男孩子一樣開朗活潑。我們在溢璨咖啡館打牌,坐對家,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她不敢跟他對視,黑白分明的眼珠左轉右轉,幹脆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紅酒,又因喝不慣而猛烈地咳嗽了兩下。

頭發上的水珠又滴下來。郭楠恨自己不該換上這件白色的長襯衣。

它的棉麻材質太容易吸水,濕濕的頭發很快把肩頭和胸前浸濕了一片。

空調溫度開得足夠低了,她還是感覺自己臉頰發燒,幾乎要出汗。

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抹掉她額頭的一個小水珠。

水,果然是導體,要不然怎麽會有一股電流從頭皮麻到腳心。他是王梓健,她朝思暮想苦苦暗戀了三年的王梓健,就這樣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她說:“我,以為,溢璨,你不會記得……”

他忽然就吻住她,吞下後麵的話。

他的鼻息清凜,唇片清涼。淡淡的薄荷的味道。

郭楠身體僵住,緊緊閉起眼睛,甚至咬緊了牙關,一副大義凜然赴死的模樣。來自王梓健的吻,足以讓人頭暈目眩,神誌不清。她甚至難以分辨這個吻是冷的還是熱的。她濡濕的長發貼到他的臉,他把它們推到她腦後,然後捧住她的臉。她被他擁著,一步步後退,退進臥室。她一直沒有睜開眼睛。別睜眼。美夢會醒的。

躺在**時,郭楠發現屋頂有一麵巨大的鏡子。他的身體,她的身體,一覽無餘。暗紅的床單真像畫室模特身上覆蓋的天鵝絨,而自己,此刻就是他的私人專屬模特。

王梓健穿了衣服,從藥箱裏摸出一盒藥片遞給她。郭楠就著清水吞下那兩粒藥片,腦子裏閃過很多電影電視劇的情節——她曾經很鄙視那些“弱智”情節的,可是,當她麵臨同樣的情境,還是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句:“你,還會給我打電話嗎?”問完又後悔,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他坐在她身邊,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輕聲問:“今晚,你是住下,還是去趙驍那裏?”他回避了那個問題。他強調了今晚。這就是答案了。

郭楠按照地址,獨自打車去了趙驍家。

小小的一室一廳滿是暖色調,被兩個人裝修得很卡通很溫馨。小客廳的牆壁塗了蘋果綠的牆漆,放著橘紅色的可愛布藝沙發。電視牆又是照片牆,上麵掛著兩個人自高中起的若幹合影,那是愛情馬拉鬆的浪漫見證。

趙驍和龐翔宇正在客廳看電視,播放的是台灣言情劇,小兒女的吵吵鬧鬧,幼稚的劇情,兩人卻看得開心。郭楠強作笑臉說:“我來睡客廳啦,快讓位。”穿著睡衣的趙驍指指沙發上的枕頭和毛巾被:“已經幫你準備好啦。”

龐翔宇趿拉著拖鞋,笑眯眯給她端來冰鎮西瓜,趙驍並不跟她客氣,自己拿過一片西瓜吃,開始大肆“八卦”王梓健,問東問西。郭楠應付了幾句,趙驍逗笑說:“小妞,居然暗度陳倉。快說,你跟王梓健暗中勾結多久了?”

郭楠略過關鍵問題,輕描淡寫地說:“他現在過得很不錯,有自己的設計公司,還買了公寓。”

“天翻地覆得太快了吧,開公司這麽容易?”

“可能吧……”

“他不是傍了什麽富婆了吧。”趙驍口沒遮攔,嘻嘻哈哈地開玩笑。

龐翔宇麵帶笑意說了句:“你就這樣汙蔑你的老同學啊!”

趙驍不再提王梓健,轉問郭楠:“你是先玩幾天,還是盡快工作?”

“盡快工作,我覺得心裏空****的。”

“好。你自己投簡曆試試看,我也會幫你推薦一下。我們公司平麵設計部正招人,太高級別的我不敢保證,給你爭取個平麵設計師的位置不成問題。”

“師姐,你真是太好了!”

趙驍還想繼續“八”,龐翔宇看出郭楠一臉倦容,就拉著媳婦進屋睡覺。

睡在沙發上,郭楠回想著跟王梓健道再見的一幕。

他說要送她,她堅持說不用。她使勁兒忍著沒有在他麵前痛哭出來,她想“輸”得有點尊嚴——盡管所有尊嚴已然盡失。她覺得應該裝得灑脫些說點兒什麽,就想到了《紅樓夢》裏林黛玉臨終前的那句台詞:“寶玉,寶玉,你好……”於是,她帶著兩年前在“溢璨”打牌時的爽朗笑容說:“王子,你好……”

他顯然沒聽懂,又眯著細長的鳳眼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後用一貫的淡淡的語調說:“蟈蟈,以後需要我幫忙的話,告訴我,我還是你師兄。”

她不能怪王梓健,要怪隻能怪自己。他是她懷揣了三年的美夢,居然幻滅得如此容易。失眠的郭楠想起了在麗江時沈闊說的話:“不要去找王梓健,他去北京兩年,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你貿然去找他,會傷心的。”

她摸出調成振動的手機,沈闊的未接來電有五個,短信已經塞滿收件箱。他說,郭楠,你到北京了嗎,還好嗎,有沒有去同學家,要注意安全,我過幾天去看你,現在實在走不開,想出去玩的話,等我帶你去……她不能怪沈闊“烏鴉嘴”,雖然他猜中了最壞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