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要問他一句話

魂旦,旦角裏那麽特殊的一個行當。她們通常穿著白色有水袖的褶子,或長帔,幽豔而詭媚,踮起腳尖,踏著碎步,捏細嗓子,拖長聲音喊一句:“冤——啊——”讓人連脊背都涼了。

是旦角,所以都漂亮,年輕,有著萬千心事,一縷幽情,嬌怯怯靈魂無主,我見猶憐,由不得不聽她細細道來一腔委屈。

《牡丹亭*冥判》裏的判官,那樣剛硬威直,見了杜麗娘的魂兒也驚豔,讚歎說:“猛見了**地驚天女俊才,血盆中叫苦觀自在。”

醜扮的小鬼提議說不如收作後房夫人,判官喝罵:“嘟,有天條擅用囚婦者斬。則你那小鬼頭胡亂篩,俺判官頭何處買?”——顯然也是願意的,隻是不敢。

患得患失,欲近還遠,這與凡間男女見了心上人的矛盾心情有何異?

為了這份憐香惜玉情懷,判官不厭其煩地查了鬼簿又詢問花神,最後許杜麗娘“隨風遊戲”,屍身不朽,好等那秀才柳夢梅來掘墳成親。

好一個多情的判官!

陽光斜斜地照進劇團的服裝間。

小宛傾箱倒篋,按照封條開啟所有的梅英衣箱。《牡丹亭》、《西廂記》、《風箏誤》……箱子足有五六口之多,收藏頗豐。小宛一一打開,將綾羅綢緞掛了滿架,徘徊其間,仿佛走在一座沒有日照的花園裏。

名伶的行頭本身已經是一出精彩絕倫的折子戲。

當那些衣箱打開,舊時代的色彩便水一樣從衣裳的褶層裏,從水袖底下,從繡線的縫隙流泄而出,像關掉了音響的色情電影,在沒有月光的暗夜裏獨自妖嬈。

服裝的性感,是無可言喻的,親昵,然而矜持。

小宛是學服裝設計的,深深知道嗜衣的人多半都有強烈的自戀傾向。若梅英,是其中猶甚者吧?

這是戲衣的世界,靈魂的園林,充滿著若梅英的氣息。

戲衣之於若梅英,就像月光之於月亮,花香之於花朵,蟬殼之於蟬,魚鱗之於魚。

閱讀衣裳,就是閱讀若梅英。即使隔著六十年的風霜煙塵,依然可以從這些沉香迷豔裏揣想主人的風致。

那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她一直活到三十多歲,可是在小宛的心目中,卻隻看見二八年華的她,在北京城,在上海灘,在戲台上,在菊宴間,她的眼風笑痕糾纏在風花雪月裏,千絲萬縷地纏綿著,不可分割。

一個唱京戲的女子,與唱流行歌曲的周璿、阮玲玉等大概是沒有什麽相似的吧?她們的共通之處,隻是生活在一個時代,並且,都是名伶。

但在那時的人的眼中,伶人與歌星的地位是無法相比的,因為十伶九妓,歌星,卻是有手腕的交際花,是《日出》裏的陳白露,戲子,最多是陳白露搭救的小東西,任人玩弄,而沒有遊戲命運的資本。

若梅英,是被命運所戲,還是戲弄了命運?

戲子屬於舞台。走在台下芸芸眾生中的若梅英是無法想象的。老北京的戲子從小被班頭打罵慣了,規矩嚴,功課重,難得出趟門兒,就好像林黛玉進榮國府,不敢多行一步路,不肯多說一句話,“生怕被人恥笑了去”。要是換作上海歌星,怕人笑?她不笑人就敢情好了。

若梅英的一生,不知有沒有真正地任性過?

認真地講,她並不隻屬於三四十年代,她一直活到了“文革”,生命遠比舊上海的金嗓子們真實得多也風塵得多。

然而所有死去的人的記憶,不論遠近,都屬故事;如果故事的真相被湮沒被遮蓋,有了不同版本,就成了傳奇。

小宛想象著若梅英扭扭捏捏地穿著荷葉邊的改良旗袍的樣子,大概遠不如上海歌星的瀟灑愜意,而多半是有些局促的。至於解放後全民一致的灰藍褂子,就更加無法想象如何與若梅英聯係在一起了。屬於梅英的,隻有戲衣,越華美越不切實際的戲裝,才襯得梅英越鮮活明麗。

小宛將一件明黃雙緞絨繡團鳳的女皇帔披在身上,觸摸著繡線綿軟的質感,心緒溫柔。

鬼魂是虛無縹緲而令人心生恐懼的,故衣卻親切真實,是具象的曆史,有生命的文字。那層疊的皺褶裏,長帔的裙擺裏,處處藏著性情的音符,懷舊的色彩,一種可觸摸的溫存,仿佛故人氣息猶在,留戀依依。

戲衣連接了幽明兩界,溝通了她和若梅英。

門外傳來唱曲聲,是演員在排新戲《倩女離魂》,正練習張倩女抱病思王生、忽然接到報喜佳帖一折:

“將往事從頭思憶,百年情隻落得一口長籲氣。為甚麽把婚聘禮不曾提?恐少年墮落了春闈。想當日在竹邊書舍,柳外離亭,有多少徘徊意。爭奈匆匆去急,再不見音容瀟灑,空留下這詞翰清奇。把巫山錯認做望夫石,將小簡帖聯做斷腸集。恰微雨初陰,早皓月穿窗,使行雲易飛……”

因是新戲,演員唱得略覺凝滯,有氣無力的一種味道,倒也與曲意暗合。

想那張倩女,一邊廂自己的魂離肉身,去追趕王生成雙成對去了;另邊廂肉身抱病,還在念著王生恨著王生的負心。卻不知,自己的情敵,原來是另一個自己。

一本糊塗帳。

或者,這算不算是高度誇張了的精神分裂?

小宛一邊聽曲,一邊撫弄衣裳,驀然間,手上觸到了什麽,硬硬的——原來,是帔的夾層裏藏著一枚絨花,一封拜帖。

帖子絹紙灑金,龍飛鳳舞地寫著:“英妹笑簪:願如此花,長相廝伴。朝天。”

朝天!張朝天!

這個張朝天果然不簡單,他絕不僅僅是個吹捧若梅英寫“鱔稿”的小報記者,而更應該是她的心上人!否則,以梅英的清高自許,綾羅珠寶亦都棄如草芥的,怎會將個不相幹男人的贈品收藏在自己最珍愛的戲裝衣箱裏?而且,連青兒都瞞過。

隻是,她與張朝天之間,到底發生過怎樣的故事?又為何勞燕分飛,釵折鏡碎了呢?

那一枚精致的絨花讓小宛覺得親切,仿佛忽然間按準了時間的脈搏,瞬間飛回遙遠的四十年代。

要這樣實在的物事才讓人感動,要這樣細微的關懷才最沁人肺腑。透過古鏡初磨,她仿佛清楚地看見戲院的後台,那風光無限的所在,張朝天將一枚絨花輕輕簪在梅英的發際,兩人在鏡中相視而笑。鏡子記下了曾經的溫柔,可是歲月把它們抹煞了,男婚女嫁,各行天涯,一點痕跡都不留下。

不,有留下的,總有一些記憶是會留下的,就好比這枚絨花。

小宛對著鏡子把它插在自己的發角,對著鏡子端詳著。忽然,她愣愣地望著鏡子,隻覺身子僵硬,一動也不敢動。那鏡子裏,自己的身後,還有一個人,一個女人!

她穿著一套自己剛剛掛到架上的通身繡立領大襟的清代旗裝,梳偏鳳頭,插著金步搖,是《四郎探母》裏鐵鏡公主的妝扮,氣度高華,而身形怯弱,正憂傷而專注地看著自己,似乎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招呼。

小宛屏住呼吸,半晌輕輕說:“你來了?”

女子在鏡中點頭,欲語還休。

小宛緩緩轉過身來,便同她正麵相對了。看清楚了,反而鬆下一口氣,不覺得那麽可怕——隻為,那女子真是美,美得可以讓人忘記她不是人,而是一隻屈死的鬼。

女鬼依戀地望著小宛身上的皇帔,臉容寂寂,半晌,幽幽地說:“這一件,是我剛上戲時,唱青衣,在《長阪坡》裏扮糜夫人,戲裏有‘抓帔’一場,就是這件帔。”

抓帔?小宛隻覺頭皮一緊,大驚失色。“抓帔”是戲行術語。《長阪坡》裏,糜夫人路遇趙雲,將懷中阿鬥托孤後,投井自盡,趙雲趕上一抓,人沒救下來,隻抓到一件衣裳——戲裏戲外,這件帔的意義竟然都是“死”。

“對不起,對不起。”小宛將彩帔急急扯下:“我不是存心要穿你的衣裳。”

女鬼恍若未聞,又走向另一件雲肩小立領的滿繡宮裝,低聲回憶:“這一件,是民國三十四年,我已經成了角兒,在中國大戲院,唱《長生殿》……”

民國三十四年?小宛忍不住在心裏默默計算那到底是公元哪一年。卻見若梅英已經又指向旁邊一件黃地團花回紋龍鳳呈祥的宮裝:“這件,是《彩樓配》裏王寶釧出場時的行頭,那時候王寶釧還是相府千金,身份尊貴……”

日月龍鳳襖,山河地理裙,那時候王寶釧還是相府千金,身份尊貴,衣裳也華麗無比。但她在彩樓之上,拋繡球打中了薛平貴,從此荊釵布裙,洗盡鉛華,苦守寒窯十八載,用半生滄桑換得一個虛名兒後人欽敬。

值得?不值得?

隨著若梅英的沒有重量的行走,兩架的衣裳都一齊微微搖擺,無風自動,似乎歡迎舊主人。

戲裏,戲外,一件件,一出出,都是故事。

小宛忽然想,“依依不舍”的“依”字是一個“人”加上一件“衣”服,是不是說,所謂“依戀”的感覺,就好比一個“人”對於一件“衣”的溫存。

舊衣裳就像老房子,是有記憶的,曾經與它們的主人肌膚相親,榮辱與共,世界上還有什麽物事可以比衣裳更親近一個人?衣裳伴著它們的主人一同在舞台上扮演某個角色,經曆某個春天。灑滿那麽多或傾慕或豔羨或妒恨或貪婪的目光,承接過那麽響亮熱情身不由己的掌聲,這一切,人沒有忘,衣服又怎會忘?

“這一件,是民國三十六年,唱《遊園驚夢》……”梅英在一件“枝子花”蘭草蝴蝶的對稱紋樣女花帔前停住,輕輕說,“那天在電影院裏,我唱《遊園驚夢》,想把你帶到那個時代去敘一敘,但是你很怕。”

小宛有些害羞,勉強笑笑:“現在不太怕了。”

若梅英撫摸著花帔上的繡樣,神情悵惘:“《遊園驚夢》的故事真好,那個翠花,也唱過戲,也抽鴉片,也做了人家的姨太太,真像我……可是她有容蘭做伴,還有二管家……比我好命多了。”她忽然又抬起頭來,專注地望住小宛:“我是鬼,你真的不怕?”

“你會不會害我?”小宛反問。

“不會。”若梅英肯定地回答,“我在人間,隻有你一個朋友。”

“你不會害我,我當然就不怕你了。”朋友兩個字叫小宛覺得窩心,這次她是真地微笑了,“不過,你為什麽會找上我呢?”

“我也不知道……”若梅英沉吟,忽然問,“你生日是幾月幾號?”

“12月18號。”

“今年23歲?”

“其實是22。”小宛糾正,但接著反應過來,老輩人算的是農曆,逢年加一歲,不禁問,“你怎麽知道?”

“我當然知道。”梅英苦笑,“如果我活著,今年該是83歲。”

“大我60年。”

“剛好一個甲子。從佛曆上講,也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你和我,八字完全相合,所以容易溝通。”

“可是,和我同生日的人多著呢。全世界同一天同一分鍾出生的人不知幾千幾百,你為什麽不找他們?”

“並不是我找你,是你找我的。”梅英輕歎,“你忘了?那天是七月十四,鬼節,我們放假三天,可以到陽間走一走,我不知道該去哪裏,忽然你開了衣箱,我糊裏糊塗地,就上來了,第一個碰到的人就是你……”

若梅英有些抱歉地望著她:“除了你,我並不認識別的人。這麽些年來,我一直在找他,可是找不到,我是個鬼,沒什麽能力,隻得托付你……”

“誰?你要找誰?”

“他姓張,是個記者。”

“啊?誰?”小宛心一陣狂跳,“之乎者也”的名字已經跳到嘴邊來。

然而若梅英說:“他叫張朝天。”

“哦是。”小宛定下神來,臉上猶自羞紅難褪。當然是張朝天,自己想到哪裏去了?

隻聽梅英幽幽地道:“我找他,隻想問他一句話。”

“什麽話?”

“我要問他一句話。”梅英淒苦地望著滿架戲衣,自言自語,“世間三十年為一劫,在陽間的人,講究三十而立,如果到了三十歲還不能立業立家,也就一生蹉跎;在陰間的鬼,則是三十年一輪回,如果三十年後還不肯投胎轉世,就錯過緣頭,再沒有還陽的機會了。我在這三十年間,縹縹緲緲,遊遊****,隻為了要找到張朝天,問他一句明白話。可是,三十年過去,我始終沒有他的音訊,生不見人,死不見鬼,我幾次都想放棄,可是這一段情一盤債無論如何放不下。我錯過了投胎的最後時限,已經再也沒有投胎的機會了,唯一要做的,隻是等待一年一度的七月十四,好上陽間來找他。那天,我隨著一幹尚未還陽的鬼來到人世,迷迷糊糊地在街道上走著,沒有方向,不能自主,可是忽然間,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讓我若有所動,就身不由己地隨了來,進了一處院落,正看到你在那兒試衣裳……”

“換句話說,就是離魂衣給你引了路,並且把你留在陽間了?”

“是的。做鬼魂的,沒有自己的力量和形式,必得有所憑藉才能存在。要麽附在某個人身上,要麽附在某件東西上,我的魂兒,就在那些衣冠釵帶之中了。”

小宛看著身著戲衣的若梅英,心中愴惻,忽然想起一事:“你說你們放假三天,可是現在早已過了期限,你為什麽還會留在人間?”

“我回不去了。”梅英幽幽地歎息,“我難得遇到你。我知道,這是我最好的機會,如果這次我再不能找到他,就永遠也不可能再找到他了。所以,到了三天期滿,我仍沒有走,藏在衣箱裏躲過鬼卒判官,寧可留在人間做個孤魂野鬼,也不要再回去。”

三天,就是七月十七,也就是胡伯死的那天。難道,是若梅英利用胡伯來與鬼卒做交易,李代桃僵?真不知道自己一番奇遇到底是做了好事還是壞事。她幫助一隻鬼來到陽間,找尋她生前的一段孽緣疑案,卻因此而害了胡伯的性命。也可以說,是她的行為間接殺人,她,才是那個幕後的凶手。

凶手?小宛打了一個寒顫:“你留下來,就是要我幫你找張朝天?”

“我為他跳樓,為他變成遊魂野鬼,就是想問他一句話。四十七年了,我每年鬼節都會上來找他,可是一直找不到。為了他,我怎麽都不肯去投胎,不肯喝孟婆湯,不肯過奈何橋。我不想忘。我要記著,要問他一句話。”

“他,和你到底有什麽恩怨?”小宛怯怯地問,一邊害怕,一邊忍不住好奇。是什麽樣的情仇冤孽,可以使一個人墜樓自盡,又可以使一隻鬼拒絕投胎,數十年如一日地尋找,糾纏,誓要問他一句話。

我要問他一句話。什麽話呢?

梅英幽幽地回憶著:“我是在上海唱戲時認識的他。他是申報記者,常來看我的戲,每次看完了回去都會寫文章讚我,他的文章寫得真好,詞兒好,意思也好,我也不是很懂,可是隻覺得,他的文章和別人不一樣,句句都能說到我心裏去。”

小宛著迷地看著若梅英忽嗔忽喜,忽行忽坐,隻覺她怎麽樣都美,美得驚人。她說,如果她還活著,該有79歲,那應該是個雞皮鶴發的老人了,或許,就像胡瘸子那樣,老成一截枯枝,一頁黃曆。可是,既然做了鬼,歲月從此與她無關,她永遠地“活”在了自己最喜歡的某個年代,極盛的時候,風光的時候,初戀的時候——當她回憶起自己的年輕時代,那種妒煞桃李的嬌羞就更加婉媚可人。

“在他以前,我也見過許多人,年輕的,老的,有錢的,有權的,他們對我獻殷勤,送花送頭麵,請吃請堂會,我都不在意。不過是應酬罷了,沒什麽真心……可是自從遇見他,遇見他……”

梅英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不勝嬌羞。小宛入迷地看著她,隻覺她每一舉手一投足,都美不勝收,而那一種京戲名旦所特有的柔媚聲線,更是一直鑽進人的心裏去。

“他哦,和別人都不一樣。哪裏不一樣呢?我也說不來。可是,我看到他就會心跳,臉會紅,會燙,總覺得有什麽好事兒要發生;看不見他,就會想念,牽腸掛肚,做什麽都不起勁兒。我再也不喜歡去北京唱,想方設法留在上海,就為了他在上海……”梅英忽然轉過頭來,看著小宛,“你,愛過嗎?”

小宛吃了一驚,愛過嗎?自己正在戀愛,同張之也。可是,他已經三四天沒露麵了,隻通過幾次電話,口氣冷淡得很。她真是有些害怕,怕阿陶忽然失蹤的一幕會重演。為什麽,自己的每次愛情故事都在剛剛開始的時候即瀕臨結束?難道,這是命運?

“你有沒有試過很深地愛上一個人,痛苦地愛著一個人?”梅英幽幽地問,可是並不等她答案,隻顧自說下去:“我愛上他。從我知道自己愛他以後,就再也不肯接受別的男人的約會,也不去應酬客人,隻一心一意等著他向我表白……我天天買他的報紙來看,看到他的名字就喜歡。每天上戲前都要看他有沒有來,一邊唱戲一邊偷偷地看他,他常坐的那個位子,他總是在的。”

梅英的神情越來越溫柔,細語悄聲,曆數六十年前風月,仿佛隻在昨天:“那時的戲院分三層樓,三樓的座位是賣給那些勞苦人的,拉車的,扛活的,坐得高,也遠,看不仔細,可是他們叫好的時候喊得最起勁兒,有他們在,就不怕冷場。所以我們每次上場前,都在台幕後麵掀起一角來望望三樓,要是那裏黑鴉鴉坐滿了人,就心裏有底了。可是,自從‘他’之後,我就誰也看不見了,看不見樓下的達官貴人,也看不見樓上喊好叫彩的,就隻看見他一個。他總是穿長衫,戴一頂禮帽,看戲的時候就把帽子拿在手裏,總是正襟危坐,看完戲就走,從不主動到後台來搭訕,寫了稿子也不向我賣人情。可越是這樣,我越喜歡。他在,我就會唱得很起勁兒,眼風姿勢都活絡……”

一句一個“他”,不點名不道姓,卻聲聲都是呼喚,字字都是心意。

小宛崇古情結發作,望著若梅英,滿眼都是豔羨,癡癡地問:“你們約會嗎?跳舞嗎?有沒有去外灘坐馬車?他給你的情書,是寫在什麽樣的信紙上?要不要在信封裏夾著花瓣,或者灑香水?”

“要的。”梅英微微笑,嫵媚地將手在眼前輕輕一揮,仿佛自嘲,“不過不是他,是我。我每次給他寫信都用盡心思。我識得的字不多,寫每封信都要花好大力氣,不認得的字,要去問人。不敢問同一個人,怕被人拆穿。要分開問,問不同的人,在不同時間裏,這樣子,寫一封信往往要用上三五天。寫完了,就對著鏡子細細地塗口紅,再印在信紙上,算作簽名。沒有灑香水,怕蓋住了胭脂的味道。花瓣是粘在口紅上的,這樣子才不會花掉。收信的人,揭開花瓣,會看到一個完整的唇……”

那樣纏綿旖旎的情愛哦。小宛悠然神往,完全忘記自己是在與一隻鬼對話,注意力完全集體中在情書上。

情書?這在今天早已經是失傳了的遊戲。現代人,發發電子郵件手機短信還要錯字連篇,狗屁不通。他們會為了一個不識的字花盡心思去問人嗎?字典在手邊都懶得翻一下呢。

“他回你的信嗎?”

“沒有。一次都沒回過。”

“這麽忍心?”小宛有些意外,這樣一個可人兒的情意,什麽人可以抗拒?一個可以洋洋灑灑寫宣傳稿的記者,為什麽卻要吝嗇寫一封信?

“他不是忍心,是誠心。因為他說,寫字是他的工作,再好的文字也不能表達他的心意。再說,他對我的讚美,都已經登在報上,讓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還有什麽要寫的呢?”梅英袒護地分辯,口吻裏滿是溺愛,“他雖然不回我的信,可是他曾經送我一隻珠花,就是你現在戴的這枚。”

珠花?小宛尷尬地笑,趕緊把珠花摘下來還給若梅英。一次又一次不告自取,穿了人家的衣裳,戴了人家的花,又怎能怪她不上來找她?

若梅英接過珠花,溫柔地打量,仿佛在重溫那些永遠想不夠的往事。“我愛他,偷偷地、大膽地愛著,一次次暗示,一次次邀約,他總是推脫。可便是那樣,現在想來也是開心的,因為有希望。他來看我的戲,盡管不應我,可是夜夜來看我的戲。於是我知道,他也是喜歡我的。可是他拒絕和我私下裏見麵。越是這樣,我越是放他不下。睡裏夢裏都想著他。想著他,就覺得好開心。被拒絕了也是開心的。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太陽每一天升起來都有非凡的意義。都充滿等待和希望。世界是因為有了他才變得不一樣的。這樣的日子,足足過了半年。然後有一天,他終於應了我。”

“他應了?”小宛忍不住歡呼起來。這樣的癡情,在今天早已絕跡,使她在梅英的敘述中總捏著一把汗,生怕是個始終沒有**的單相思故事,那樣也未免太叫人不甘。知道那鐵石人終於也有心動的時候,她忍不住代她興奮,覺得喜歡。而且,她有一種奇怪的聯想,總覺得自己和梅英的命運在冥冥中緊密相連,如果她的愛情可以得到回應,那麽,自己也可以。

“他應了?你們相愛了?”

“是的,我們相愛,他清楚地告訴我,他也是喜歡我。他還送了我珠花,寫了字條。他為我寫過那麽多文章,都變了鉛字登在報上,可是那張字條,卻是我擁有的他惟一的親筆字。”梅英幽幽地說,那樣柔媚纏綿的一段往事,可是不知為什麽,她的聲音裏卻殊無喜悅,而暗含著一股陰森的冷意,讓小宛不寒而栗。

“那段日子,我被一個廣東軍官糾纏,已經發下話來,說再不答應就要搶人的。我求他想辦法,求他帶我走。他答應了。我們約好要在七月十三那天晚上偷偷成親,然後私奔。我們約好了的。我在酒店開了房間等他。布置了新房,買了新被褥,我親手繡的花,一針一線,剛學,繡得不好,可我繡得很認真,繡了很久,手上不知紮了多少針……”

梅英停下來,捧著自己的手,仿佛在尋找曾經被繡花針紮傷的針眼。繡的心情是甜蜜的,那些刺傷卻是疼痛的,指尖的血滴在繡被上,被彩線遮掩了。那到底是一床甜蜜的鴛鴦被,還是疼痛的血淚裀?

小宛有些栗栗地問:“後來呢?”

當她這樣問的時候,心裏已經隱約猜到了答案,然而若梅英親口說出的時候,她還是覺得震驚而傷心。

“我等他,等了整整一夜,可是,他竟沒有來!”梅英的聲音變得淒厲,“我要問他,問他為什麽負我。我不肯忘記,做鬼也不願意忘記,我要問他一句話,我那麽愛他,信他,等他,可是他沒來。他竟沒有來。他負我!他負我!他負我!”

她看著天空,忽然發作起來,長發飛起,像受傷的獸一樣嘶聲哀號。

是時風沙突起,拍得窗欞栗然作響,小宛忍不住雙手捂住耳朵,驚怖地呻吟出聲。怎樣的棄約背義,竟令一個女子如此耿耿於懷六十年,死不瞑目,即使死了,靈魂也不得安息?

這強烈的感情叫小宛顫栗起來,幾乎不能相信這故事的殘酷。

當她再放下雙手時,若梅英已經不見了。

那慘痛的往事回憶刺激了她,即使已經隔了六十年,即使她已經變成一隻鬼,仍然不肯忘記曾經的痛楚與仇恨。

門外女演員還在唱著:

“都做了一春魚雁無消息……魂逐東風吹不回……”

滿室華衣間,小宛流滿一臉的淚,卻不再是因為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