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六感

一隻迷茫的鬼,在七月十四的晚上,因為塵緣未了遊至人間,六神無主,隨風飄**,追著一陣熟悉的故衣氣息盤旋而來,將縹緲精魂寄托在一件戲衣上——這樣的故事,是現實生活中會發生的嗎?

可是她真實地發生了,發生在水小宛平淡如碗中水的生活裏,不隻是風吹皺一池漣漪那麽簡單,而是真真正正的一隻水碗裏也會翻起滔天巨浪。

是人生如戲,亦或戲弄人生?

小宛攤開手,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掌紋。都說人一生的命運都寫在手心裏了,可是,誰能明白,縱橫的掌紋裏,到底寫著怎樣的玄機?

張之也將她的肩摟了一摟,柔聲問:“還在害怕?”

“有一點。”小宛低聲答,將頭靠在張之也臂彎裏,滿足地歎一口氣,“現在不怕了。”

他們現在正一起坐在地鐵站口的欄杆上,就像當初她和阿陶所做的那樣,並肩看人流不息。

兩張陽光燦爛的青春的臉,談論的卻是關於死亡的話題。

“你相信我嗎?我真地看到了胡伯死的全過程,也看到了胡伯所‘看見’的一切,看到了那隻手,那麽美,又那麽可怖……”小宛打了個寒顫。

張之也覺得了,將她摟得更緊些。

多麽感激,他沒有懷疑她胡言亂語,而是認真地幫她做出分析:“通靈的經曆很多人都有過,但又不是每個人都會經曆。你是個敏感的女孩,很容易受到暗示,尤其陰氣重的地方,像是戲院故衣堆裏啊,電影院,火葬場之類,就會同冥界溝通。”

有了之乎者也這樣一位盟軍,小宛的感覺好多了,天知道,如果再這樣繼續獨自掙紮在鬼域裏,她會不會在某一天早晨突然精神崩潰而發瘋。

隱忍得太久,恐懼得太久,孤獨得太久,她終於向他繳械,將所有的心事合盤托出。

而他,也終於在舉棋不定中,下定決心接住她伸來的雙手,接住她隱秘的心事,接住她純潔的感情。

“宛兒,任何時候,我會和你在一起,沒什麽可怕的,不管什麽事,我會幫你承擔。”

他將她帶出殯儀館,走在馬路上人群最擁擠陽光最燦爛的地方,鼓勵她:“通靈並不是一件壞事,隻能證明你比常人多出一個接收信息的頻道,也算是特異功能的一種啊。如果這樣想,不是很好嗎?”

他們並肩走在人群裏,走在大太陽底下,說著笑著,上車下車,不知怎麽,就又來到了這熟悉的地鐵口。

也許,是天意注定她的每一次愛情都要從這裏開始?

當一個女孩肯對一個男人交托心事的時候,往往同時交托的,還有自己的感情。

愛情是在那樣不經意間發生的。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忽然有了這種第六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見鬼。我真恨死了這種突然而來的能力,又不敢對人說,怕大家笑我發神經。”

“解鈴還須係鈴人。既然躲不掉,就隻有迎上去,設法揭開秘密的真相。通常來說,冤魂不散多半是因為有什麽心事,如果你可以同鬼正麵交流,幫她了結心事,也許她就不會再纏你了。”

“到底是做記者的,分析什麽都井井有條。”小宛掰著張之也的手指,滿心裏都被溫柔和喜悅漲滿了,這會兒,她倒真是有些感謝那隻鬼了。

“若梅英在最當紅的時候洗淨鉛華,退隱嫁人,還嫁了個司令。這裏麵一定有故事。”張之也繼續分析著,“你知不知道若梅英為什麽會退隱?按說她不可能會喜歡一個粗莽武夫的,難道是被逼婚?”

“這個……詳情我也不清楚,不過我好像聽說過,她因為倒倉,沒法再唱了。”

“倒倉?”

小宛耐心地解釋,倒倉,是梨園術語,又謂之“倒嗓”。戲行裏有句俗語:“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人的聲音才是最美的。然而美的聲音,需要練。

那時候的梨園子弟,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要戴著星星起床,跑到城郊河邊喊嗓子,還要跟著師父的胡琴吊嗓子。隨著胡琴的調門兒高低,把嗓子一點點拉高拉寬,宛轉自如。

但是再好的嗓子,也終究是肉嗓子,有無盡的變數。無論男孩女孩,慢慢長大時都會經曆一個變聲期,大多人都會毫無察覺地很自然就經曆了那個時期,然而有些人卻會發嘶發啞,嗓子變粗。

對於學戲的孩子來說,唱武生花臉的還好說,然而唱旦角尤其青衣就全憑一把好嗓子,要是嗓子倒了,就等於廢了武功。梨園行多少色藝雙絕的前輩,就是毀在了這“倒倉”上,從掛頭牌的名伶淪為跑龍套的雜末甚至幹粗活的仆役。

好比京劇世家餘叔岩三代唱戲,他大哥餘伯清原是工老生的,就因為倒了嗓子,改行拉二胡做琴師了;餘叔岩自己也沒有逃脫這個噩運,13歲登台,18歲倒倉,一邊調嗓休養,一邊揣摩新腔,足足蟄伏了十年才重新登台。

還有“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天生一把好嗓子,柔亮清澈,然而登台不久就倒了倉,並且一生都沒有真正恢複過來。但是他很聰明,遍尋名師,另辟蹊徑,竟被他發明了一種“腦後音”,創立了獨特的“程派”唱腔。

張之也輕輕鼓掌,溫柔地說:“你知道當你說起這些故事時,有多美嗎?”

小宛的臉又紅了,別轉頭打岔地問:“你還沒告訴我,調查會計嬤嬤的事怎麽樣了?我還急著聽故事呢。”

“你不是討厭挖人隱私嗎?怎麽也這麽八卦?”

小宛分辯:“這件事同若梅英有關嘛。”她將那天與趙嬤嬤的談話告訴了張之也,問,“你猜,趙嬤嬤到底為什麽會去做自梳女?”

“你考我?”張之也笑,“這宗個案,咱們緩一步再查。現在當務之急,是要請你帶我去拜見一下你奶奶。”

“我奶奶?”

“當然了。要問梅英的事兒,最直接的辦法當然是去問你奶奶。而且,我也很想拜見一位真正的梨園行前輩,做個采訪呢。”

小宛忍不住又說一遍:“到底是記者,什麽都想到‘采訪’兩個字。”

“那麽,不是采訪,是見家長麽?”張之也的眼睛亮亮地,麵孔逼近水小宛。

小宛又驚又羞:“你幹什麽?”

“你不是怕自己陰氣太重嗎?”張之也壞壞地笑著,將小宛摟得更緊了,“我要過點陽氣給你。”

他們的唇緊緊貼在一起,小宛隻覺腦子“轟”一下,所有的思想都靜止了……

張之也的到來,使小宛媽頗為緊張,這還是女兒第一次帶男孩子上門呢,可是件大事。不禁跑前跑後地忙碌,借著送茶送水果,閑閑地問起人家祖宗八代。

張之也規規矩矩地坐著,恭敬地一一做答:“我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教書,都已經退休了……他們四十多歲才生的我,但是並不嬌慣,我什麽活都會幹的……畢業三年多了,從上大學時我就在外麵兼職,現在做記者,主要是采訪,偶爾也拉廣告,收入還可以……”

小宛漸漸有些坐不住,撒嬌地:“媽,您這是幹什麽呀?”

“啊,你們談你們談,我不打擾你們。”媽媽也有些不好意思,收拾了毛線竹針要回避。臨行又特意留意了一下張之也的腳——這年輕人很有禮貌地在進門處換了拖鞋,現在他的腳上是一雙雪白的棉襪。一個襪子雪白的年輕人是有教養而注重細節的,學壞都壞不到哪裏去。

這時,那個有教養的年輕人站了起來:“阿姨,您忙您的。我來,是想拜訪一下奶奶,做個采訪,可以嗎?”

“你去你去,我不打擾。”媽媽笑眯眯地走開,很顯然,她對這個白襪子青年十分滿意。

小宛皺眉:“我媽平時沒這麽八卦的。”

張之也笑嘻嘻:“看來我這伯母路線走得挺成功。”

小宛假裝聽不見,一手拉起他便往奶奶房裏走。

比起媽媽來,奶奶反而顯得落落大方,處變不驚的樣子,很莊嚴地坐著,由著張之也鞠躬問好,隻抬抬眼皮,說聲“坐吧”,一副慈禧接待李蓮英的架勢。襯著身後的紫檀香味,就更加幽遠華貴。

張之也忍不住對小宛眨眨眼,意思是說:你家老祖母恁好派頭。

小宛暗暗好笑,對他皺皺鼻子做答。

於是采訪開始。

張之也的提問開門見山:“若梅英是哪一年來的北京?”

“那可說不準。若小姐是名角兒,有一年唱北京,有一年唱上海,哪裏請就去哪裏,兩地跑著,沒定準兒的。老北京、上海人,沒有不知道若小姐的。”

“那些戲迷中,是不是有位姓胡的?”

“那誰記得?”奶奶頗為驕矜地答,“趙錢孫李,周武鄭王,那麽多戲迷,誰耐煩記著他們姓什麽?”

小宛暗笑,奶奶答記者問時遠不像回答自己孫女兒那樣爽利,講究個迂回宛轉,拿腔拿調地頗有幾分做秀的味道。她忍不住幫著張之也提醒:“他是胡伯的爹。”

奶奶一翻眼皮,不屑地答:“胡伯的爹又是哪個?”

“他今年大約九十歲,長短腿,是個瘸子。”小宛提醒著,一邊想,也不知道胡老頭的瘸是先天還是後天,如果也是在“文革”中打瘸的,那與胡伯可堪稱“父子英雄”了。

“胡瘸子?”奶奶愣了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那個胡瘸子。”

“哪個胡瘸子?”得到答案,反而讓小宛不敢相信了,“您真認識一個胡瘸子?”

“是啊,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那個給小姐做衣裳的裁縫店老板。有一次小姐開菊宴……”

“菊宴?”

“是啊。那時候的伶人多半喜歡蒔弄花草,好像荀慧生愛玉簪,金少山愛臘梅……”奶奶一說起這些繁華舊事就來精神,眯起眼睛,又望回那遙遠的四十年代,“我們小姐,最喜歡的就是**。有兩句詩,小姐常掛在嘴邊的,我到現在也還記得……”奶奶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方拖長聲音曼吟道:“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

當她念詩的時候,臉上忽然現出一種罕見的柔媚憂傷,迷茫的眼神也忽然空靈起來,仿佛望進遠方。

小宛無由地覺得背上一陣發涼,回頭看看張之也,他卻毫無所察,隻是附和地點頭讚歎:“好詩,真是詠菊絕唱!詞好,意思好,奶奶念得更好。”

奶奶微微點頭,繼續回憶:“我們小姐養的**,品種又多又稀罕,在整個京城都是很有名的,‘醉貴妃’也有,‘羅裳舞’也有,‘柳浪聞鶯’也有,‘淡掃蛾眉’也有,還有什麽‘柳線’、‘大笑’、‘念奴嬌’、‘武陵春色’、‘霜裏嬋娟’、‘明月照積雪’……足足有一百多種呢,每到秋天,擺得滿園子都是,用白玉盆盛著,裝點些假石山水,打點得要多別致有多別致。仲秋節下,園子裏設宴唱堂會,達官貴人都以能參加咱們小姐的菊宴為榮呢。”

“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小宛低下頭,細細玩味著這兩句詩,詩裏有傲氣,卻也有無奈。也許,這便是梅英的心聲?

張之也卻不會跟著跑題,隻追準一條線兒問到底:“奶奶還記得胡瘸子開的店叫什麽名字嗎?”

“記得呢,叫‘胭脂坊’。”

店招牌叫做“胭脂坊”。

胭脂坊不賣胭脂,卻賣布。

暗花,織錦,平紋,斜紋,紡綢,縐緞,燙絨,絲棉……卷在尺板上,平整地排列在一起,匯成色彩的河流。既華麗,又謙恭,像待嫁的秀女,等待客人挑選。

一旦經了刀尺,絲線,捆邊,刺繡,變成一件件衣裳,就有了獨立的生命,固定的前程。

胭脂坊的老板站在那色彩的河前,手裏的拐像是撐船的槳,唇角噙著買賣人特有的諂媚的笑,眼睛裏卻含著恨意。他的舌頭底下,久久地壓著一個名字:若梅英!

壓得牙酸。

若梅英昨天又給他吃釘子,這已經不知是第幾百幾十回了。他為了捧若梅英的場,從上海跟到北京來,大銀錢白花花地扔出去,成籃的花往台上送,可是,她連個笑臉兒也沒給過。

送去的禮物都給扔出門來,口裏猶不饒人,冷語戲弄:“就這些冠戴也好送給我若梅英?賞人都嫌寒酸。青兒去哪裏了?還不打水來給我洗臉。”

不過是個戲子,憑什麽這麽糟踐人?在戲台上扮久了公主皇妃,就真當自己是公主了!

胡瘸子恨哪,恨得牙齦癢癢,他好歹也算是有頭有臉有家底兒的人物兒,在上海灘說句話也落地有聲的,受到這樣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

那一日,探準了若梅英府上開賞菊宴,便千裏迢迢地,托個夥計輾轉將隻錦盒送過去,假托某高官厚禮,囑咐麵呈若小姐。門房不知有詐,興頭頭送到廳裏,報說送禮人在門外立等回信兒呢。若梅英當眾打開,見用錦袱裹著,觸手綿軟,不知何物,隨手一抖,滿堂人都尖叫起來,亂成一團——

那包袱裏滾落出來的,竟是一隻被敲碎腦殼剖腹挖心的雪色貓屍!

“這人太齷齬了!”小宛憤憤。她終於明白,不是胡伯,而是胡伯的爹與若梅英有過一段淵源,禍及子孫。那,到底是怎樣的恩怨?

“後來呢?若梅英有沒有報複胡瘸子?”

“沒有。這些閑人多不勝數,個個計較起來,哪裏還有得閑?”奶奶歎口氣,餘怒未息,“要說胡瘸子巴結小姐,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真沒少費心思,那花籃衣料送得海裏去了。起初在他店裏做衣裳,他每次都巴巴兒地親自捧了送上門來,說是送小姐的禮物,不敢收錢的。小姐怎麽看得上呢?反而多給一倍手工,讓我打發了他去。出了那件事兒後,就再不去他店裏了。”

“若梅英這麽驕傲,不是會得罪很多人?”

“那也難免。達官貴人們開堂會叫局,多半不規矩,普通的伶人惹不起,總要稍微兜攬些,可是小姐竟是天生的傲性兒,從不肯假以辭色的。那時候有個營長,三天兩頭來送禮,還不是被小姐連摔帶罵地攆出去……”

“若梅英最後嫁給了一個什麽人呢?”

“一個司令,廣東人。當時,屬他追小姐追得最凶,天天來捧場,每次來帶著十幾個勤務兵,拿刀拿槍的,看完戲就往後台闖,不管收不收,一聲‘賞’,金銀頭麵就往台子上撂,嚷著說是給小姐的聘禮,要娶小姐回家做五姨太,小姐當然不答應,可是怎麽強得過刀槍呢?後來逼得緊了,私下裏跟我說想逃跑。可是有一晚,不知怎麽著,忽然就應了。”

“應了?”小宛意外,“她自己答應的?不是人家逼的?”

奶奶搖搖頭,一臉困惑,事情過去這麽多年,至今想起,還讓她納悶兒:“那晚是小姐最後一次登台,那嗓子亮的呀,全場打雷似的叫好,棚頂都要掀掉了。可小姐的嗓子還是一節拔一節地高,不是唱,簡直是喊,可是後來就都喊不出來了,你看我我看你的,小姐的聲音拔得太高了,從沒有行家那樣唱戲的,往死裏唱。結果,沒到終場,小姐的嗓子就破了,等於再也沒法吃戲飯……”

“她是存心的?”小宛喃喃,“原來她是這樣倒嗓的。”

奶奶歎了一口氣:“你也知道,對伶人來說,‘倒嗓’是件多可怕的事。有些名角兒最當紅的時候忽然倒了嗓子,報上立刻會傳出各種消息,說是同行嫉妒下藥毒啞的,可是小姐‘倒嗓’卻是自己唱啞的,連記者都驚動了,當時報上傳得沸沸揚揚的,說什麽的都有。可是事隔這麽多年,也沒人知道她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做。就是我,整天貼身服侍著,對這件事也是雲裏霧裏,一知半解。”

“那您還記不記得‘倒嗓’前都發生過什麽特別的事兒呢?”

“隻記得前一晚小姐沒回戲院來睡,大家都以為她跑了,還緊著盤問我。我嚇得光知道哭。可到了晚上,小姐自個兒穿戴好回來了,戲院老板那個樂呀。誰知道竟會是小姐最後一次登台呢……”

那是若梅英最後一次登台。

豔妝,盛服,美得驚人。眼睛裏像有一團火,一直在燒,燒得人幹涸。仍是唱《倩女離魂》,聲音比往時高出一倍不止,連鑼鼓聲都壓不住。

接著是《長生殿》裏的《冥追》,自縊而死的楊玉環身披大紅鬥篷,頸纏一條白練,淒絕豔絕。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做了鬼魂,可憐癡心一片,還要去追唐明皇的車馬,身形搖曳,腳下趑趄,裂帛斷玉喊一聲:“好苦啊!”

“暗蒙蒙煙障林阿,杳沉沉霧塞山河,閃搖搖不住徘徊,悄冥冥怎樣騰挪?”

舞台上一盞追影燈照著她的長帔,如血般震撼,益發驚心動魄,

再接下來,是《牡丹亭》裏的《冥判》,是《義俠記》裏的《活捉》,是《紅梅記》裏的《鬼辯》,是《竇娥冤》,是《王魁負桂英》……

觀眾們起初還叫好碰彩,後來便噓聲四起,再後來便都啞了。琴師們早已停了弦,青兒上來勸姑娘休息,班頭也催了五六次,戲院的老板已經開始往外攆觀眾,可是梅英隻是恁誰不理,仍然聲嘶力竭地唱、作、念、打,毫不欺場。

記者們被驚動了,連夜趕來拍照采訪,梅英對著鎂光燈妖嬈作態,臉上卻冷冷地沒一絲表情,對記者們的諸多提問更是置之不理。班頭對著老板嘀嘀咕咕:“她是不是瘋了?又不像啊。”……

最後是何司令派人上台硬把她拉下來。

下了戲,嗓子已經啞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知道搖頭和點頭。

司令便問:“要你嫁給我,到底答不答應?”

誰也沒想到,若梅英會點頭。

她親自帶著司令去酒店開房,說是訂好的,被褥擺設都準備下了,很新,很漂亮,**甚至還灑著花瓣,是不折不扣的婚房。

不久,隨司令回了廣東。

從此,若梅英的名字就從戲行裏消失了。

“她就這麽走了?”

“就這麽走了。一頂轎子抬著,離了戲院,借著嗓子啞了,一聲兒也不出,跟誰也不告別,也不哭,也不囑咐我幾句,就那麽走了。我追在轎子後麵哭著跑,想讓她帶我走,她也不說話,光是搖頭,平時那麽疼我的,那天連頭也不回,任我哭她喊她,看也不看我一眼……”

事隔半個多世紀,奶奶回憶起當年的分別,仍然又是委屈又是傷心,流下兩行老淚。梅英唱腔已成絕響,卻仍留在老北京戲迷的記憶裏,留在青兒的傷心處。

少女青兒並沒有隨梅英進司令府,她仍然留在戲院灑掃打雜,不久迎來了解放,翻身做主人,成了政府職工。可是,她忘不了她的若小姐,忘不了半世前的傷心絕別。

什麽叫“雖死猶生”,什麽叫“音容宛在”,小宛今日算明白了。她覺得惻然,忍不住陪著奶奶流淚。

張之也卻不會感情用事,低頭寫了幾行什麽,忽然問:“《牡丹亭》、《長生殿》、《竇娥冤》、《紅梅記》……怎麽這麽巧,那天唱的全是鬼戲?”

“很簡單,因為那天是七月十四嘛。”

“七月十四?”小宛驀地一驚,不禁暗暗佩服張之也的細心。

“對,那天是七月十四,劇團裏按規矩要演鬼戲,所以有這些固定節目,我到現在,還記得小姐一身縞素扮李慧娘喊冤的‘魂旦’扮相,套句老話兒,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哪。”

“混蛋?”張之也一時不解。

“比方《冥判》裏的杜麗娘,《埋玉》裏的楊貴妃,《活捉》裏的閻婆惜,還有李慧娘,敫桂英,竇娥,倩女……”奶奶如數家珍。

張之也恍然大悟:“就是女鬼嘛。”

奶奶蹙蹙眉頭,嗔怪地說:“在青衣戲裏,就叫‘魂旦’。”

張之也自知失言,連忙補救:“是的是的,這個名目真好聽。”不願再在術語上糾纏,換過話題問,“奶奶知道張朝天嗎?”

“張朝天?就是那個記者嘍。給小姐寫過好多吹捧文章的。”

小宛了然,難怪覺得耳熟,上次奶奶也提過的。

“他和若梅英之間有過什麽故事嗎?”

“故事?”奶奶又犯難了,“沒有吧?他雖然天天來捧小姐的場,可是從不到後台來,很斯文守禮的。小姐倒是提過他幾次,好像還同他出去吃過飯,但也沒聽說有什麽事兒呀,而且那人後來也失蹤了,從小姐嫁人後,他就再沒在戲院裏出現過……”

小宛有些明白了,奶奶說的,絕不是故事的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真相。六十年前,青兒還隻是小孩子,雖然是梅英的心腹,也隻是貼身服侍她的起居穿戴,小姐的私密心事,她還是無緣參與的。對於真正的隱私,她知道的可能還沒有胡瘸子多。

在這故事的後麵,一定隱藏著更多的秘密。那些,究竟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