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陰間:教你如何去還陽

六十年前的故事講完了,六十年後的新鬼依然幹渴難當。

無顏可沒有老鬼閑話當年的好興致,三言兩語地交代了自己的死因,一邊陪著老鬼散步在奈河橋畔,一邊不時瞟向橋頭的孟婆涼亭。就在亭子過去幾步遠,又搭起了一個新的爐灶——是鬼差們開工了。

隻見很多**上身的男人——也許不能算男人,因為他們的性別已經很不分明,都瘦骨嶙峋,毛發全無,被鬼差用火紅的鐵鉗子夾著,放在火上反複煎烤,煎了正麵煎反麵,一絲不苟,發出“滋滋”的響聲。

據說,隻有煎過的小鬼,才可以脫胎換骨,轉世投生。

那些煎鬼的,自身也都被煎過了,幹得一絲肉也不剩,隻有一層皮纏裹著累累可數的肋骨,連那層皮也不確定,更像一匹布。血肉都是前生的記憶,有著喜怒哀樂的餘味,隻有剔得幹淨了,才可以做個清清爽爽的鬼,可以執事當差,無牽無掛。

無顏問老鬼:“怎麽到處都隻有小鬼?閻王呢?閻王在哪裏?”

二郎哂笑:“世人都說死是去‘見閻王’,豈不知,有幾個小鬼是可以見得到閻王的?還不是白白到地獄打個轉,受些輪回之苦,便又匆匆趕去投胎做人做豬做狗做豬狗不如去了。要想見閻王,那得修行,得有那福分才行。我來地獄六十多年,也隻在閻王出行時遠遠地見過兩麵,還不知費了多少功夫托了多少鬼情呢。人分三教九流,鬼也是一樣。陰間是陽間的繼續,眾生不平等,眾鬼還不是階級分明?有判官有鬼卒,有牛頭馬麵,黑白無常,就是小鬼,也還分有職司和無職司的,那沒有職司的,還分老鬼和新鬼,會做鬼的和不會做鬼的——比方我,就算是老鬼中的老鬼了,已經陰事通明、鬼情練達、很懂得做鬼的道理了;而你,就是個新鬼,什麽也不明白,什麽也不提防,這樣子莽莽撞撞懵懵懂懂地闖了來,還不要吃虧嗎?”

“做鬼也有恁多規矩?”無顏蹙眉,“我生前就不大會做人,死了,大概也不太會做鬼。隨便了,死都不怕,還怕活過來不成?”

老鬼更加不屑地笑起來:“先別說壯膽子的話,你要不信,我帶你參觀參觀,看你是不是還這麽百無禁忌。”

無顏有些害怕,雖然沒到過地獄,可是關於那些割鼻剜舌的傳說可沒少聽說,剛才已經見識過煎鬼了,更慘絕人寰的情景她可未必有膽承受。瞎了二十幾年,好容易看得見了,可不想一睜眼就隻看到些青麵獠牙、血肉橫飛。她敷衍著:“等我先喝一碗孟婆湯,再跟你參觀吧。”

“孟婆湯不能喝。”二郎斷喝。

“孟婆湯不能喝?”無顏又渴又急,“我很渴,我真的很渴呀。你不讓我喝孟婆湯,那喝什麽?”

“喝了孟婆湯,你就什麽都忘了,關於生前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愛恨,都將煙消雲散。是的,你可以去投胎,可以經過輪回、轉世還陽,可是你再不是鍾無顏,你的過去,將變得毫無意義。你的死,也就變得沒有價值。”

“我的死,本來也沒有價值。也許忘記,才是最好的選擇,從此,我將不再痛苦絕望,也用不著再等待了。”無顏黯然神傷,她看著老鬼,既有著同病相憐的同情,又有些自愧弗如的好奇,“你在這裏等了六十年,不投胎,也不喝水,那不是很寂寞?”

“不,怎麽會寂寞。我很忙的。”老鬼認真地說,“我要忙著學習,還得忙著思考。忙極了。”

“學習?難道地府裏也有大學的嗎?有沒有什麽部門頒你一張地獄文憑?還是小鬼也要靠文憑找工作?”

“鬼當然有工作。”老鬼對無顏的嘻笑態度頗為不滿,正色說,“不過鬼不需要文憑——文憑是什麽?”

“文憑就是學曆證明。”

“學曆又是什麽?”

無顏這時候想起來,這是一隻死於六十年前的鬼魂,而且是戲子鬼,他的生活圈子裏,大概是沒有學曆與文憑的概念的。於是她言簡意賅地解釋:“學曆就是你的受教育程度,是念到了小學,中學,還是大學,你們那會兒有留學生吧,就是出洋留學的人,那就是學曆了,他們從國外回來,總要混一張文憑,用來表示他們的學習成績。”

老鬼似乎有些明白了。他抬起頭看著遠方,若有所思,停了片刻,方說:“你外公就是有學曆的人,他出過洋留過學,他一定會有文憑那玩意兒。”

無顏不想他想起傷心事,打斷他:“那麽地府裏沒有學校,也沒有學曆的了。你在學習什麽呢?”

“學習關於地獄的知識,思考死亡的問題。”老鬼高深莫測地回答。

無顏被他過度認真的態度弄得有點啼笑皆非:“那你思考到一些什麽呢?”

“關於死亡。死亡其實是一種方式,人的死亡方式代表了他的生存方式,換言之,一個人的生存方式決定了他的死亡方式。”

無顏漸漸收起笑容,開始思考:“那麽你認為我的死亡是什麽方式?又代表什麽意義呢?”

“你?你的死亡是一種假象:表麵是意外,實則是自殺。”

“不,我並沒有想過自殺……”

“也許當時你並沒這麽想,但你的潛意識選擇了這麽做,你的內心渴望毀滅,用毀滅自己來毀滅世界,拒絕你所不願意麵對的,這就是一種自殺——是你的死亡方式,也是你的生存方式。”

無顏隻覺心裏像被重錘敲了一記似的,怦然震動。

是這樣嗎?老鬼的話說中了她的心事,連她自己也不肯承認的心事。“一再愛上你的背影,一再相逢在夢中,即便轉身也不能忘記,你是天邊最遠的那顆星。”她得不到令正,等不到令正,卻又忘不掉令正,於是自欺欺人,於是守株待兔,於是作繭自縛。“誰的愛情不曾流淚,誰的癡心不會傷心,如果大聲喊出你的名字,會不會驚飛了飄忽的流雲……”

自殺。原來她的死是一種自殺。她不想看到令正和瑞秋在一起,她不願意麵對自己的失敗與絕望,她大聲喊出了他的名字,驚飛了天邊飄忽的流雲,於是,她用死來回避這個事實,她的死,其實是一種自殺!

老鬼二郎看到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益發循循善誘:“喝過孟婆湯,你可以不再渴望和痛苦;但是不喝孟婆湯,你卻可以擁有靈魂。”

“靈魂?”無顏凝眉,“根據課本上學到的知識,靈魂是一種唯心主義的說法,其實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那我們是什麽?”二郎對課本知識嗤之以鼻,接著侃侃而談,“如果沒有靈魂,一個人的生前便是虛無,死後也是虛無,生命便是兩段虛無中的一小段實體,也隻能是虛無——那麽生命的意義何在呢?”

“但這隻是一種主觀看法吧?沒有人真正見過靈魂,它不像肉體那樣可見可觸,而隻是一種想象。”

“沒見過的就不存在嗎?”老鬼嗬嗬笑起來,“鍾無顏,你在生前什麽也看不到,可是你卻相信別人告訴你的一切;現在你終於睜開眼睛,看到地獄和鬼魂了,你卻說它們是虛構的。”

“但是這裏隻有你和我,也許你和我也隻是一個夢,一個虛構,因為你我是沒有經過科學驗證的。沒有一種科學理論承認我們的客觀存在,所以,這仍然是一種主觀想法,是嗎?”無顏同老鬼辯論起來。她在生前一直是個伶牙俐齒的好辯才,參加過多屆全國大學生辯論賽都罕有對手,沒有想到,竟然在地獄裏遇到了一個。

老鬼遊**地府六十年,參透生死玄機,討論起靈魂學滔滔不絕,振振有辭,而且他所使用的技巧,完全是大學生辯論賽上的調調兒,充滿了設問與反問、以及大量氣勢恢宏的排比句:“什麽是性格?什麽是思想?什麽是情緒?這些都是不可觸摸而客觀存在的東西。那麽靈魂為什麽不是客觀而是主觀呢?理智不能控製情感,行為不可摒除記憶,命令也不能禁止欲望,這是為什麽?靈魂!因為人是有靈魂的,生前靈肉一體,死後靈魂則自由。死亡並不代表消失,就像生命也不完全代表存在一樣。”

“如果你的說法成立,人生前為人,死後為鬼,世界便不能循環,生死也無法更替,那麽,人世間豈非充滿了這些看不到的靈魂?”

“那倒不然。”老鬼頗為自矜,“有些人在生前也並沒有獨立的靈魂,死後便隻好連靈魂一並死去,他們的靈魂虛弱蒼白,根本不足以脫離肉體而存在。而且,肉體的生命是有期限的,靈魂也一樣,並非永遠不滅的。人有壽夭,鬼有強弱,它們大多存在不了太久。但是我的想念和欲望太強烈了,它們讓我的靈魂支撐了六十年,而我還將繼續支撐下去,直到大限來臨。”

無顏有些默然,六十年的等待,隻為了一個愛的答案。而愛與死亡,難道不是一樣的虛無嗎?也許二郎的話是對的,看不見並不代表不存在。鬼魂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和愛情一樣的東西,你看不見 ,但是隻要你相信,它就存在。無顏在心裏默默地苦笑了一下,難怪人們要說“婚姻如墳墓”呢。

“現在,你還要喝孟婆湯嗎?”老鬼二郎問,“大多數人都寧可為了一碗孟婆湯把靈魂出賣了。但是你,你是鍾無顏,你有這麽強烈的愛和盼望,你真的要忘記一切嗎?”

“或者,我根本不應該記得那一切。”無顏歎息,“你和我外婆,至少轟轟烈烈地愛過,甚至計劃私奔,你等她,總還是值得的;而我,根本就是一場單戀,即使我記得那愛情,又有什麽意義呢?我已經自殺一次了,這不就說明我已經決定停止愛他了嗎?那又何必保留著愛的記憶?”

“不對。你選擇死亡,不是因為想要停止愛情,或已經決定不再愛他,恰恰相反,是因為愛得太深,太強烈,強烈到無從表示,於是以死亡的形式來延續和升華,這是對死亡形式的另一個層麵的解釋,或許比自殺的說法顯得稍微積極些。”

“嘩,真是你想怎麽說都行啊。”無顏簡直要對老鬼的善辯頂禮膜拜了,“怎麽這麽快你就變了說法?”

老鬼嗬嗬笑,指點無顏看對麵那個正往奈何橋上索湯喝的新鬼,那隻鬼還很年輕,一頭長發,滿臉煙容,走路如遊魂,沒等煎過已經像下了油鍋的樣子,一望可知是因吸毒致死。老鬼說:“活著的人以吸毒來忘記痛苦,死去的人借孟婆湯安慰饑渴。其實都一樣。吸毒的人在吸毒的時候會以為自己上了天堂,但是周圍的人卻看著他說:‘啊,這個人在地獄裏。’這說明什麽呢?對我這個真正在地獄裏生活了六十年的老鬼來說,他還在人間。”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無顏喃喃。

“可算明白了。”老鬼撫掌,“這就是辯證。所以說,任何事都可以從兩方麵解釋,包括愛情和死亡。”

無顏已經對二郎佩服得五體投地。她遠遠地望著奈何橋,望著橋上的孟婆,望著孟婆手中的湯盞,看一個又一個新鬼失魂落魄地走來,向她討一盞湯,一仰而盡,再失魂落魄地走開。

她看到一對殉情的戀人,上奈何橋都要手牽著手,眼睛銜著對方,一分一秒也不要分開。然而喝過一碗孟婆湯後,卻各行各路,形同生人。

不,她不要這樣的殘忍,她不要忘記令正,即使他帶給她的痛苦遠大於快樂,但痛楚於她也是難得的記憶。人們不會因為多刺就放棄玫瑰,又為什麽要因為疼痛而拒絕愛情,或者是愛情的記憶呢?

都說蓋棺定論,都說一死百了,原來還不盡然,原來還有選擇——在喝一碗孟婆湯和不喝孟婆湯之間。

要不要忘記?要不要結束?

無顏有些猶豫。她是不甘心忘記令正的,除了令正,她生前好像也沒有什麽特別值得記憶的事情;可是記著他又怎樣呢?她已經死了,他們不結束也得結束,沒發生也隻好放棄,不由她選。

“可以選,可以改變的。”老鬼就好像聽到她的心聲,**她,“如果你按照我說的話去做,你可以再活一次,可以有希望跟令正在一起。”

跟令正在一起?無顏生前想也沒敢想過,難道死後可以奢望嗎?難道死亡可以比生存有更大的權力和能量?她不可置信,然而燃起希望之火,她炯炯地看著老鬼,等他細說——

“地獄裏有地獄的規矩,就好像奈何橋,孟婆湯,煎鬼,還有輪回,這些都是規矩。規矩教每一個鬼應該忘記前生、脫胎換骨、轉世為人。但是所有規矩都會有例外,這例外則是一些特殊的規矩,比如擁有前世記憶的再生人,兩世姻緣,或者還魂夜,都是針對特殊的鬼製定的一些特殊規矩,如果你掌握了這些規則,你就可以在最大限度內穿越陰陽兩界,掌握自己的生死,不過,仍然有限度。”

無顏越聽越迷茫,然而迷茫之中仿佛有一線光明射入,她知道自己正在接近那光明的核心,那將是決定她生死意義的一個重大秘密,如果她知道了那秘密,她的生命將會因此而不同——然而,她的生命難道不是已經結束了嗎?在她衝向車輪的刹那。

二郎說,那是一種自殺,同時又是愛的升華,她的意念超越了死亡本身,因此如果她拒絕一碗孟婆湯,她便將擁有靈魂,而她的靈魂,會具有某種能力,超越生死與陰陽界。

無顏有些懂得了,她看著二郎:“我該怎麽做?”

“第一,不喝孟婆湯,決不忘記任何事,不忘記生命的每分每秒,點點滴滴;第二,非但不忘記,你還要回去拾起前生所有的腳印,一一珍藏,將它們當作禮物奉獻給閻王,作為不喝孟婆湯的補償——要麽忘記所有的一切,要麽承擔所有的一切,這就是地獄的規矩;第三,當你完成使命重新回到地獄的時候,必須帶回你所愛的人的靈魂,那麽你們就可以一道重生,在來世相聚,完成今生的心願,這便是傳說裏的再生緣。”

再生緣?無顏悠然神往。她可以和令正結一場再生緣,在來世終於比翼雙飛嗎?

“但是,我該怎麽才能回到人世間去撿拾那些腳印呢?”

“你今年幾歲?”

“什麽?”無顏一愣。

“你今年幾歲?”老鬼再問一次。

無顏隻得回答:“25歲。怎麽?”

“那麽你會有25天時間。”二郎解釋,“我會替你打通所有關卡,讓你回到人間,但你隻有25天時間,每一天都代表一年,從你的25歲開始倒數,逆水行舟,回到你出生的日子,把你的死後與生前連接起來;而在這個過程中,你必須得到裴令正的愛,並帶他的靈魂一起回到地府,那樣,你們便可以一同轉世重生,並保有今世的記憶。”

“真的?我真的可以回去人間?我可以再見到令正?哦,我可以真正地看見令正了!” 無顏興奮起來,又有些緊張和不確定,“回到人間後,我仍然可以看見嗎?我會不會又變成一個瞎子?”

“選擇權在你。”老鬼微笑,“這裏又牽涉到一個規矩,你並不是隨時隨地可以回去,而要等待契機:隻有當一個與你年齡相仿的女孩突然喪生,而裴令正恰好經過其間時,你才可以趁著她陽氣未散的片刻還陽,並及時出現在裴令正麵前。如果這女孩是不盲的,那你便不會盲。”

“那有多難!”無顏驚呼,“一個人一輩子都未必會恰好碰到另一個人意外喪生,而且我也不想有另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因我而死。”

“但這就是規矩,也是為什麽人間會有‘替死鬼’的說法的由來。很多鬼魂為了還陽,就想辦法害人,好借他的陽氣。”二郎看著無顏,“但我知道你不會那麽做,所以,我們隻有等待,聽天由命,如果你該回去,自然會有人死得其時。”

等待。又是等待。也許,這就是命運了。無顏又一次感到絕望,絕望,也是自己的命運吧?小時候聽吳奶奶說過的一些關於生死陰陽的神秘故事這時候忽然湧上心頭。

那時候她還不認識瑞秋,沒有人讀書給她聽,於是她總是纏著吳奶奶講故事。什麽白娘子永鎮雷峰塔,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這些相對文雅的多半來自戲台曲文,另一些比較俚俗荒誕的則屬於鄉野傳聞了,比如有家人的孩子快死了,往醫院送的時候,正碰上鄰村大肚婆生產,結果這孩子沒救活,那大肚婆的孩兒生下來,眉眼兒跟這孩子一模一樣,長到三四歲會說話時,就有來有去地說自己不是這家的人,自己的爹媽姓甚名誰家裏有兄弟姊妹幾個門前有口井屋後有棵樹,說的完全是那夭折孩子的情形……

還有個故事,說有個男人死了妻子,人們勸他續弦,他賭咒發誓說要一輩子為妻子守節。可是到了五十多歲,有一年出外做生意回來,卻忽然領了個七八歲小女孩,說是老婆轉世,還說要等女孩子長大了娶她。村裏人都說他老枝發新芽不認賬,編個故事來遮羞。奇就奇在那小女孩也是這樣說,言之鑿鑿非男人不嫁。大家隻當是小孩子話,以為將來自然就不提了。過了十年,女孩亭亭玉立長成了一朵花似,提親的踏破了門檻,女孩仍是一口咬定說自己在上輩子發過毒誓的,今生特地投胎來和老伴完成前世緣,否則情願五雷轟頂。人們這才對前生緣的說法半信半疑,倒都歎息起兩人的情義難得起來。然而當村裏人都認可了兩人的婚事,隻等著他們瓜熟蒂落時,女孩卻忽然變心,戀上了一個外鄉人,要同老頭兒分手。老頭兒哭得死去活來,到底勸不回,也隻得由著女孩兒去了,還親自操辦了婚禮,隻當嫁女兒一般。誰知花轎走到一半,忽然下起雷雨來,一個響雷不偏不倚砸中棵百年老樹,樹倒下來又正正砸斷了轎梁。村裏人都說女孩兒違了誓,遭了天譴,這才徹底地信了再生緣的故事,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兒就這樣斷送了……

無顏停下腳步,看著老鬼,忽然決絕地說:“對不起,我不想還陽。”

“什麽?”老鬼又驚又怒,他費了這半天唇舌,又是辯論又是誘導又是講解規矩,難道全是白搭?

然而無顏很堅決:“如果我聽你的,很可能會像你一樣,等足六十年卻仍然什麽也等不到。或者不用六十年,令正和瑞秋都已不在人世,那我也不用等了,還是要孤零零地喝了孟婆湯去投胎。與其那樣,不如現在就放棄。愛情應該是斯時斯地的自由抉擇,不該為了什麽規矩和法術而左右,如果再生緣的代價是讓令正青年辭世,那我就是謀殺。我不要令正為我而死,我寧可不要靈魂,不要記憶,不要再生緣,而隻要,一碗孟婆湯。”

陰風颯然,泉聲嗚咽,幽靈的磷光飄**,那些是犯了錯的遊魂,他們失去了投生的機會,又無力重返陽間,隻得化為一點星火執著地遊**,直到灰燼煙消的那一天。

老鬼久久地看著,半晌,長歎一聲,退而求其次:“那麽在你喝孟婆湯之前,把你知道的故事都告訴我,好不好?我已經等了小翠六十年,好容易等來了你,總要多聊一會兒吧?如果你喝了孟婆湯,就把什麽都忘了,那我們也就無話可說了。”

這是一個公平的提議,也是一個令人不忍拒絕的請求。無顏點點頭,盡量有問必答:“你想知道什麽?我對外婆的事知道得並不多,她在我出生以前就失蹤了。”

關於外婆的記憶,是一尊冰冷的石膏像。她就佇立在鍾家花園的水池裏,立了半個多世紀,任風吹雨打,自青春長駐。無顏撫摸過那尊石膏像,冰涼,濕潤,柔膩,有一種無言的憂傷。

無顏看不見,隻能聽,聽吳奶奶偷偷地說一些關於外婆的傳聞,都是她在鍾家服侍多年零零碎碎聽來或者猜測的,沒有多少可信度,因為連她也沒有見過外婆。

外公就不同了,在無顏的心目中外公是無所不能的神,他威嚴、莊重、著作等身、永不出錯,是他讓她可以在正常人的學校裏一直讀下去,一直升學,直到考上大學,直到大學畢業的。他極少說起外婆,但曾給無顏讀過一首詩,說是外婆寫的:“處處聽風雨,夜夜總關情。蠟炬心不死,滴淚待天明。”

這大概就是外婆留下的惟一紀念了。

“處處聽風雨,夜夜總關情。蠟炬心不死,滴淚待天明。”

老鬼重複著,震**不已,小翠的這首詩,是為他寫的嗎?寫在他們分離的日子裏?她思念他而至徹夜不眠嗎,就像他對她的思念一樣?

無顏無奈地朝著奈何橋邊的孟婆涼亭望了又望,咽下渴盼,與老鬼一同走下奈何橋,漫步在黃泉路上。路旁,開滿了幽藍暗紅的花朵,枝葉離披,香氣綽約。有個女子背對著他們坐在花下洗頭,她的頭發又濃又長,黑得發亮,腰肢纖細,身材嬌好,然而周身上下有種說不出的憂鬱氣息,仿佛形成強大氣場。

無顏注視著那女子的背影,感覺到一股巨大的悲傷貫穿了自己,不由地又想流淚。這還是她第一次親眼看見花,那麽大而幽豔的花朵,卻沒有葉子。

“這些花為什麽沒有葉子?”無顏問老鬼。

“這叫彼岸花,隻開在黃泉路上。它是有葉子的,不過,要等到花謝了,葉子才能長出來;而葉子掉光的時候,花才會結苞。”二郎歎了一口氣,幽幽地說:“你看到那個梳頭的女人了嗎?她是花妖曼珠,在很早很早以前的前世,她和葉妖莎華是一對戀人,因為觸犯天條,被貶到黃泉來看護彼岸花。他們苦苦地思念彼此,卻永遠都不能見麵,因為花和葉子,永遠都不可能在同一時間出現。”

“這麽殘忍!”無顏震**。她一直以為自己對令正的暗戀是世界上最淒慘的事情,可是比起老鬼二郎在奈何橋的六十年等待又算得了什麽呢?比起曼珠與莎華永生永世的相思而不能相見,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無顏停在最大最美的一朵彼岸花前,終於心甘情願地打開潘多拉之匣,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她一天天長大,從毛絨絨小囡長成水靈靈少女,長成大姑娘,上大學,找工作。但是外公並不見得老,他還和她記憶中的一樣,還是那麽帥,那麽瀟灑,從容有風度。

他就是有那種威嚴,可以把時間也拴得住,隻許他來支配它們,不許它們來改變他。

鍾自鳴說過,隻要無顏願意,他可以讓她繼續讀研,甚至攻博,可惜她晚生了那麽多年,不然說不定他就可以做她的導師。不過現在也沒什麽,他仍然可以為她找最好的導師,給她最好的教育,隻要她願意。

但是無顏卻不願意再讀下去了,她不是不喜歡讀書,正相反,她簡直太喜歡上學了,因為她喜歡用成績單來證明自己可以做得和明眼人一樣好,甚至,比他們更好。不過既然要做一個普通人,那麽她更渴望工作,自給自足,自力更生。她想花她自己賺的每一分錢,完全憑自己的能力生存。

外公為她介紹了許多工作,很多條件優厚,環境輕鬆,但是她拒絕了,說好了要靠自己,她怎麽都要讓自己來安排自己一回。

她真的為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盲人學校當老師。

盲人學校的老師也都是明眼人,但是她去應征的時候,校長和教導主任幾乎起立敬禮——有什麽比讓一個盲人老師來教導盲人更可以鼓勵他們成材的呢?他們好像忽然開發了盲人教育的新領域,並且敏感地意識到這可能是學校的一大新聞點,說不定會引起媒體關注,帶來師資力量以外的利益。

不需要經驗,不需要考核,隻要她站在這裏,手持一張常規大學的畢業文憑,再沒有比這個更有說服力的了。文憑,在人間是會說話的。

“你是一個好老師嗎?”老鬼問。他漸漸專心,聽得出了神。

“我是個好老師。”無顏答,“學生們都很尊重我,喜歡我。”

“你給他們上課的時候,也會給他們講故事嗎?”

“是的,我給他們講書本上的故事,也講我自己的故事,我會鼓勵他們說,隻要肯努力,盲眼人也可以做得很好,比明眼人更好。”

“那麽你死了,他們會哭嗎?”

“他們會哭得很傷心。”無顏也有一點傷心,想哭。是哦,她死的時候,怎麽就沒想過那些學生呢?她死了,那些學生怎麽辦?她們一直很尊敬她,喜歡她,把她當作榜樣崇拜,可是她竟然自殺,算什麽榜樣?

無顏真切地懺悔起來,看著橋下的黃泉久久不說話。也許她真的慶該回去一次,也許她回去的意義不止於令正,也許她生存的意義並不像她自己所以為的那樣單薄。

但是老鬼想聽故事,這會兒不想討論生存與死亡,他催促她:“你做了老師後,又見過裴令正沒有?”

“我從來都沒有,‘見’過,裴令正。”無顏黯然答。

曾經,她一直想看見令正,深愛一個人,卻不能知道他的長相,那不成了網戀或信友?

無顏曾經問過瑞秋:“瑞秋,令正長得什麽樣子?”

“令正哦,他好帥,很高大,頭發不長不短,英俊得來又很溫柔……”瑞秋說著說著便漸漸離題,而且聲音裏充滿笑意,仿佛湖麵的漣漪漾啊漾地要溢出去。於是無顏知道瑞秋也喜歡令正。

無顏是早已打定主意不要同瑞秋爭的了。但是她不能不同自己爭。她爭的方式卻不是進取,而是等待。她的等待也不是得到,而是絕望……

老鬼說得對,她的死是一種自殺,是逃避。不僅僅她的死是在逃避,其實她生前也一直在逃避,從她知道瑞秋也愛上了令正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努力地回避這個事實,她躲著令正,也盼著令正。

“裴令正!”忽然,老鬼指著黃泉叫道,“那個男孩子,會不會就是裴令正?”

就在這時,花妖曼珠轉過了身子,慢慢站起來,當她甩動長發時,頭發上的水珠便落到了黃泉裏,濺起漣漪,黃泉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溫柔清亮,漣漪裏搖**著花妖的影子,卻是一個英俊的年輕的男人,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