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陽間:看不見的愛人

瑞秋和令正戀愛六年,分分合合、吵吵好好也不知多少次了。

但是這一次好像有點失控。

當瑞秋走進咖啡館,冷著臉提出分手的時候,令正一愣,竟是若有所思,好像真打算好好考慮這個建議似的。時間一下子就停滯了,瑞秋幾乎要哭出來,後悔莫及,真怕令正思索之後當真說一句“那好吧”。

那隻是幾秒鍾的停頓,可是於瑞秋就好像過了半輩子那麽長,她和令正從相識至今的所有片段都一下子在沉默中過完了,曾經那麽充實而真實的往事因為這幾秒鍾的空白而變得毫無價值。

愛情就像練功,辛苦經營為的是持之以恒修成正果,然而一旦走火入魔,元氣大傷,還不如從未練過。

最終令正畢竟沒有同意分手,可是也沒有像以往那樣緊張,忙不迭地去哄她勸她,而隻是表現出倦怠和茫然,昏昏噩噩地說了句:“瑞秋,別鬧了。”

他這樣說了,瑞秋更加惱火,卻也真的不敢再鬧。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會有些小脾氣,卻不會胡亂衝動,她看得出來,如果自己再火上澆油,很可能和令正這一次就真的完了。而她還沒有想好。雖然她嘴裏說“令正我們分手吧”,但那隻是一個引子,意思是要他哄她,給他一個坦白和懺悔的機會,從而結束他們之間看不見的恩怨,停止這段日子裏的冷戰。

所有的戀人在拍拖時的一個重要節目就是誤會、鬧意見、賠罪求和、和好如初,這個吵架的過程其實是個好好交流和溝通的捷徑,如果兩個人不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一談,那麽吵一吵也是好的。兩個人的本性和思想在情投意合時隻想著求同存異,未免遮掩矯飾,而有時候鬧點小小的矛盾,卻可能會見出真心。如果可以將吵架的時間和尺度把握得好,感情不但不會因為鬧一點小意見而疏遠,反而會更好、更融洽。

瑞秋很懂得調整吵架的時間表和熱度計,知道應該在什麽時候和對方溫柔談判,而在什麽時候則要放下身段去大吵一架,給自己一個發泄的理由,也給對方一個表現寬容和大度的機會——大丈夫就是這樣煉成的。都說“丈夫丈夫,丈量之夫”,然而丈量的尺度是由女人決定的,隻有鬆鬆緊緊,才可以把那個丈量的地盤不斷開疆拓土。

然而現在,她感覺自己的疆土在寸寸流失,為著一個看不見的女人——不僅是無顏的眼睛看不見他們,他們現在也看不見無顏了,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然而他們卻在為了她冷戰,疏遠,甚至麵臨分手。

多麽荒謬!

瑞秋決定去探訪鍾爺爺。

小時候,鍾爺爺曾經是瑞秋心目中的神。一個博學的教授,一個慈祥的長者,一個從不犯錯的正人君子,一個隨便一句話就可以扭轉乾坤、改變別人命運的權力者。

鍾自鳴之前,瑞秋從沒見過比他更高尚、更高貴、更高權威和層次的人。

瑞秋的家在棚戶區,上學時要經過一個菜市場,去無顏的家則要經過一個肉市場。她穿著幹淨的毛衣披著幹淨的頭發從那裏經過,染上一身曖昧混濁的氣味。

她常常帶著這樣的氣味來到鍾家,無顏總是先聞到味道再聽到瑞秋的腳步聲。瑞秋的腳步很輕,笑容很開朗,但總是略顯疲憊——肉市場的氣味不僅染在她的毛衣和頭發上,也往往染壞了她的表情和笑容。

鍾自鳴有些憐惜這個女孩子,而且感謝她對外孫女兒的陪伴,他不想她身上的氣味沾染到自己清純如出水芙蓉的小公主,於是婉轉地提出她可以住在這裏,和無顏做伴。他的措詞溫和而婉轉,即使對著一個小姑娘也彬彬有禮,就像是對著一位小姐在邀舞。瑞秋欣喜地答應了,說要回家同父母商量過再回答。

她回家說了,她的父母也一口答應下來,並且也很欣喜——在鍾家有吃有住,吃好住好,有什麽理由拒絕?自然瑞家也不缺吃穿,也不指望占一點吃的穿的便宜,但是鍾家是名門大戶,同鍾家小姐交朋友總不會有什麽壞處。而且女兒一天天長大起來,姐弟倆再擠在一個房間多少有些不方便,她肯搬出去最好,她的下鋪可以讓給弟弟睡,弟弟的上鋪可以堆雜務。

瑞秋有一點驚愕:那麽我回來的時候住哪裏?

母親答:還住你自己的床,弟弟睡客廳沙發。

那就是沒打算讓她回來長住了,如果是歇腳還可以。

他們在那一瞬間已經做出了長遠的打算,打算將她就此永永久久地送門出。如此迫不及待,如此高瞻遠矚。

瑞秋明白了父母的意思,什麽都沒說,收拾了簡單的衣物當夜便搬了出去,一路穿過肉市場,帶著一身一頭的生肉氣味來到鍾家。

鍾自鳴聽她說要回家同父母商量,原以為總要考慮幾天再準備幾天,並沒想到她這麽快就會搬來,但是也沒有露出任何驚訝的意思,而是很歡迎地請她進來,帶她參觀新房間,親切地說還沒有好好布置,因為要等她來了以後,按照她的意思再添置用品。她有什麽意見,盡可以說給管家吳奶奶聽,吳奶奶會幫她辦齊需要的一切的。

鍾家非常體貼,瑞秋在那一刻差點落淚。忽然覺得有點落難的味道。

那以後她便把鍾自鳴當成爺爺一般來信賴。鍾爺爺安排她和無顏一起升學,總是念最好的學校,選最好的班級,她們坐同桌,上學放學都一起,形影不離。

瑞秋心裏的感覺很複雜,坐著鍾家的汽車出出進進,自覺也像是鍾家的二小姐了;可是跟在無顏身邊指指點點,又覺得自己有些像丫環——伴讀丫環。

說起來無顏是有些鴿子的身段麻雀舌的,因為渴望表達與交流,便不免聒噪,早早晚晚地嘰嘰喳喳;瑞秋卻是麻雀的姿勢鴿子的眼,小家子氣裏透著一股溫柔。兩人在人前的時候,總是無顏在說瑞秋在笑;背著人,卻都是瑞秋說給無顏聽,教她世道與人際。

瑞秋是那種看上去溫順隨和,骨子裏爭強好勝的女孩子;無顏卻是表麵上執拗孤傲,芯子裏卻全是委曲求全。兩個人一個是低眉順眼有問必答不管給什麽都說好都說謝謝,另一個則是喜得良伴滿心感恩無論對方做什麽都覺得理所當然;一個是心懷大誌不達目的不罷休,越是出身低就越要往高處看,另一個是明知道音高弦易斷也要掙一個曲高和寡,萬事不肯將就。

雖然兩個人的隨和不是同一種隨和,傲氣也不是同一種傲氣,然而歪打正著,殊途同歸的,看上去仍然是一對嚴絲合縫的好朋友,便是親姐妹也沒有她們親的。

一晃十多年過去,她們的友誼看上去牢不可破,即使有了令正這件事也仍不受影響。這出於她們兩方麵的努力:無顏是壓抑著自己的心事佯裝無情,瑞秋則是藏著這秘密扮作無知——兩人又一次殊途同歸歪打正著地合了拍,將一段原本可能就此破裂的友情給齊心協力地挽救了。

細想起來,她們之間幾乎沒吵過架,這一點不大像平常的小姐妹,因為女孩子的友誼總是少不了小心眼小花招來做插曲的。可是她們兩個人都那麽隨和又那麽驕傲,都那麽小心翼翼又那麽苛求完美,竟然連吵架的機會也沒有給過對方。

也許有一次——

大四的時候瑞秋找了份兼職,第一次拿到工資就說要請無顏吃飯。無顏笑,說賺錢那麽辛苦也不省著點花,幹嘛要浪費在吃飯上。瑞秋卻認真地說我早就想要請你吃飯,不但請吃飯,還要幫你買衣裳送禮物呢,這錢怎麽花都是浪費就是請你吃飯不浪費,做什麽都可以省惟獨給你買衣服不能省,誰叫我吃你穿你這麽多年呢。

無顏先還笑嘻嘻聽著,以為瑞秋是在說有多在乎她看重她,她們的友誼有多珍貴,但是聽到末一句就笑不出來了。這才知道瑞秋和她做朋友心裏其實是有委屈的。

那頓飯吃得很沉默,那件衣裳無顏收起來很少穿,那以後有一段日子她們疏遠了許多,說笑都有點僵,假假的,透著客氣。不久瑞秋搬出宿舍,在校外租了房子和令正同居。

與令正同居是瑞秋一直在計劃中的,但是單選這個時候去做,多少有點做給無顏看,是報複也是炫耀的意思。

後來她們自然是和好了,彼此對這件事都不提起,就好像沒發生過、或者發生了也不記得一樣。

那是她們惟一的一次鬧別扭,不知算不算,因為甚至沒有過一句彼此攻擊的話。

是瑞秋先低的頭,瑞秋先回學校去找無顏的。她原以為無顏沒了她一定會手足無措六神無主,不料最後卻是自己先支持不住了。她居然已經不習慣沒有無顏這樣一個人讓她來包辦一切,她發現原來自己很喜歡照顧別人、也控製別人。而且無顏沒了她的陪護也能生活如常,這多少讓她覺得失落和不自在。

但是畢竟再回不到從前了。無顏早就熟愁了校園的生活,同宿舍的姐妹也都遷就著她會把所有物事放在固定的位置,上飯堂時幫她打飯,去教室時喊她做伴。

即使沒有瑞秋,無顏也還是從前的無顏;但是沒了無顏,瑞秋便不再是那個眾目睽睽下永遠陪著個瞎子宛如守護天使般的瑞秋了,她變得平凡、普通,迅速湮沒在芸芸學子之中。

後來就畢業了。

開始兩個人還保持著每周通一次電話的習慣,互道平安,但很少提到令正。也許瑞秋在話裏話外是有他的影子的,但是她不說穿,無顏便也不問起。

又過一年,就連電話也斷了,無顏這個人漸漸徹底退出了她的生活,就像一片檸檬黃的樹葉,被夾在歲月的書裏,壓在記憶的底層。

對於無顏的暗戀令正,瑞秋一直是有點勝利的竊喜的,但是並沒有惡意。她知道無顏不開心,卻沒想過她會有多傷心,並且因為無顏把感情埋得太深太久,瑞秋開始是裝著不知道,後來便習慣成自然,真的忽略了。她想她們兩個都知道,她早晚會同令正結婚的,而無顏,將會做她的伴娘。

她想將來無顏還會遇上別的愛人,並且終將嫁人,到那時她們兩個都老了,做了人家的太太,人家的母親,還是好朋友,會聚在一起說說往事,到那時也許會從頭來說這件事,當成一件笑話來講,順便感慨青春的易逝。

她從沒有想到無顏會愛令正這樣深。瑞秋這樣的女孩子,不會不懂得感情,誰對誰有意思,她們總是最早的洞覺者,觀察入微,並且頗會玩弄一些戀愛的技巧和小花招;但是她們多半不會懂得太過深刻和強烈的感情,尤其是隱忍的愛情,以為那隻是小說和電影裏的事,如果發生在身邊,則會視而不見,以為平常。

暗戀這回事,每個人一生中都會發生一兩次的吧?但是怎麽會有人暗戀另一個人長達六年之久?

瑞秋自己是不會的,便認定別人也不會。

但是無顏竟會為了令正去死!

死亡。這是怎樣的代價。一個人怎麽可以愛另一個人到如此義無反顧?

瑞秋眼見無顏倒在令正懷中闔上眼睛的時候就在想,完了,無顏死了,無顏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盡管她睜著眼睛也什麽都看不到,可是,她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那怎麽行……

她這樣紛繁雜亂地想著,腦子裏亂轟轟的,從小到大和無顏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這時候都分外清晰地浮上心頭。從念幼兒園起她們就認識了,她第一次和一個瞎子做同學,充滿好奇,開朗的本性使她很想接近她,善良的心地則讓她願意幫助她,後來她們做了朋友,她聽說她住在那個著名的鍾家花園裏,又驚訝又羨慕,因此常常去找她玩,後來便住了進去。

她是因為無顏才認識了鍾爺爺,才住進了鍾家的別墅,坐上了鍾家的汽車,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坐私家轎車,後來她一路順風地升中學,上大學,念最好的學校,請最好的家教,畢業後順利地分配到稱心如意的工作,都是因為無顏,她甚至是因為無顏才認識令正的……

都說人在臨死之前會在瞬間裏回憶起一生裏所有最重要的片斷,然而瑞秋不過是看著無顏撞車,倒仿佛自己也從生到死走了一回似的,電光石火間,把從小到大的事情全翻了出來。每一個片斷裏,都有無顏。

原來無顏在她生命中占據的分量有這樣重,重到無以承載。她不能不時時刻刻地想著她,懷念她。

她是真的傷心,簡直傷痕累累,鮮血淋漓,可是她卻無人訴說。

瑞秋想著鍾無顏,令正也想著鍾無顏。

可是他不對她說出來,她也便不同他提起。

兩個人的想念如果可以彼此傾訴也許就是一個安慰,但是兩人都忍著,那就不僅是兩份想念和傷感,還會同時滋生別的情緒,諸如失望、寂寞、猜疑,甚至嫉恨。

悲傷來臨時,倘若最相愛的人不能互相依偎,就會比陌生人更加遙遠。

瑞秋開始想自己是不是愛錯了令正。其實她和令正的結合也許並不是想象中那麽完美。在大學時,裴令正是公認的白馬王子,品學兼優,女生眼中的頭號校草,她同他在一起頗有麵子,一心隻想抓緊他;然而畢了業,兩個人真在一起了,都有種塵埃落定此生休矣的感覺,又加之雙方父母都見了麵,令正父母對她的態度畢恭畢敬,很明顯自認為兩家結親那是高攀了,瑞秋便也自覺是屈就了,是下嫁,不知不覺開始挑剔起來,時時指責令正生活細節上的弱智之處,諸如領帶和襯衫的配色不諧調、皮鞋保養不適當、點菜不懂得經濟可口葷素搭配等,興致來時便故意用些上海俚語來取笑他,說他“明明是農民出身,倒有些小開脾氣,真是戚門陸氏”。

令正知道“小開”指的老板的兒子,瑞秋的意思是說他亂花錢,至於“戚門陸氏”當為何解,卻就不明白了。瑞秋便笑,說:“戚和七諧音,陸和六諧音,七加六可不就是十三點嗎?這是咱們老上海的切口,你哪裏會曉得?”令正並不惱她說自己“十三點”,然而瑞秋說起老上海時的那種自矜的口吻,卻令他頗覺不快。他討厭瑞秋總是有意無意地使用舊上海切口,動轍便甩些諸如“三點水”、“飛機頭”、“老克臘”、“攙儂瞎子”這些莫明其妙的詞語來打趣他,明欺他聽不懂,故意同他“擺華容道”。

說起來令正在生活習慣上其實是有些村俗的,瑞秋則有一些市俗。令正的村俗是自己知道,並且努力在洗掉的;瑞秋的市俗卻是不自知,並且有意無意地張揚的,因為她有一些時下年輕人共有的概念混淆,以為市俗就是都市,就像她們從來都分不清時髦與時尚一樣。

上海女孩子,尤其平民家庭裏的長女,都是天生的經濟學家和美食家,對於生活的質量有種本能的親近與熟稔,對於流行則有著未卜先知的天分和推波助瀾的本領,她們過日子不是靠經驗而是靠直覺,那一種精明和巧妙,是外鄉人窮盡一生的努力與學習也要望塵莫及的。

瑞秋雖然是小戶人家出身,但畢竟是土長土長的上海本地人,頗有些上海人特有的那種莫名其妙的城市優越感,眼睛長在額頭上,根基踩在腳底下,行動說話總覺得隱隱的得意,卻不知道在得意些什麽。而且她想自己畢竟是在鍾家花園裏長大的女孩子,即使不是正牌的鍾小姐,可她的眼界是不同的,她見識過真正的世麵,參與過真正的上流社會。

她那些舊時代的上海切口與典故,就是來自鍾自鳴的真傳。鍾自鳴和老仆人吳奶奶對話時,常常會用到一些上海老切口,比如評價某人來路不正,他就會簡短地說:“這個人是邱路角。”罵學生不聽話,就說“這些小抖亂,又懶又脫滑,全是一隻襪。”又比如他要對吳奶奶很認真地講話了,開場白就會是“閑話一句”。

瑞秋打小兒耳濡目染慣了的,知道在三四十年代的舊上海,時髦青年都喜歡在講閑話時夾上一兩句切口,就像今天的年輕人喜歡在中文裏夾英文單詞一樣,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她很喜歡聽鍾爺爺說切口,覺得那裏有一種簡截爽利的味道。她還很喜歡聽鍾爺爺講的那些舊上海的風情和典故,像“小霸王莊”的來曆和“吃講茶”的習俗啦,老當鋪老錢莊老裁縫的笑話啦,甚至舞場裏的“火山”軼事。

懷舊風刮起來的時候,她敏感地意識到,與上海的風花雪月同時流行的,應當還不僅僅是“紅房子西餐廳”、“雙妹嘜香煙”這些個簡單標簽,還應該會有些更精神層麵的東西,比如“角落山姆”、“邱路角”、“一隻襪”這些有趣又有鮮明時代背景特色的詞語就是其中的一種。而她對這些俚語的掌握,使她明顯地領先於同儕,贏得了更多豔羨的眼光。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她的源頭,正是鍾家花園。

鍾家花園於她來說就好像是精神家園一樣,有種宗教的味道,是她的底氣,她的信仰,以及她信仰的支撐。同時,還是她悲傷時的避風港,和軟弱時的加油站。

她避開令正,托言回娘家看看,其實是去了鍾家花園。

十幾年過去,鍾家花園好像還是她第一次看到的樣子,說是花園,可是不見一朵花,全是草和樹,鬱鬱蔥蔥,因為要方便無顏踩踏散步。花都是從外麵買了來,栽在盆裏,插在瓶裏,甚至吊在半空的,滿室生香。花園裏有水池也有噴泉,最醒目的是噴泉中央的塑像,據說那是照著無顏外婆的樣子塑的,是鍾爺爺的親手傑作。

無顏的外婆因此在瑞秋心中留下一個冷美人的概念,石膏般完美而神秘。花匠為噴泉換水的時候,瑞秋曾經帶無顏近距離地欣賞過那尊石膏像。無顏踮起腳細細地撫摸著塑像的眉眼口鼻,神態沉靜而肅然,仿佛在完成某種儀式,又或是與外婆進行一次長談,最後,她把頭久久地俯在塑像的胸前,仿佛傾聽石膏的心跳。

瑞秋忍不住取笑:“你聽到了什麽?”無顏說:“我好像聽見有人在石膏裏對我說話,可是聽不清楚。”從那以後,每次經過那水池,瑞秋都有種奇怪的欲望,想拿一把錘將它砸碎,看看石膏的心裏有什麽。

後來上興趣班的時候,無顏選擇了石膏雕塑,瑞秋自然陪著報名。那些石膏泥黏稠,濕重,陰鬱,然而一旦拍在塑型基胎上,便化為繞指柔,隨時變成少女,飛鳥,瓶花,及一切有生命的物體,都栩栩多姿,脈脈含情——沒有比石膏更善體人意,易於塑造的了。

它們細膩,多情,柔順,沉默,宛如處子——難怪石膏少女是最常見的雕塑作品。

瑞秋始終不喜歡這工藝,總說石膏泥有種寒涼的腥味。無顏卻不同意,她說那裏麵有青草香。她著迷地擺弄著那些石膏泥,捏塑成各種物事的形狀,尤其喜歡捏娃娃。她總是問瑞秋哪一個娃娃最漂亮,並且興致勃勃地給每個大阿福一樣的石膏娃娃取了不同的名字。

那些作品真是不敢恭維,瑞秋就玩笑說何須取名,他們現成兒的有個共同的名字就是“四不像”。無顏不服,捧了那些石膏娃娃找外公評理,鍾自鳴忽然大發雷霆,把那些怪模怪樣的大阿福摔碎了一地。

那是瑞秋惟一的一次看到鍾爺爺發火。她在無顏流下眼淚前就把她拉離了現場,兩個女孩兒躲在房間裏擁抱著抖成一團。但是很快的吳奶奶就來敲門了,說鍾爺爺讓送糕點來……

瑞秋想著這些,忽然覺得心裏空空的,懷裏也空空的,忍不住停下來抱住了花徑旁的一棵樹,摟在懷裏摟得緊緊的,摟得樹幹上沁出的凝脂沾汙了衣裳,一股帶著塵土的鬆香味兒。可是樹又怎麽及得上無顏柔軟的身子?那是她最親密的姐妹啊,她從小到大耳鬢廝磨的手帕交,她們兩個曾經手牽著手一起多少次走過這小徑,走過這棵樹。這樹記得麽?

忽然小樓的門打開來,一個陌生女人站在門邊喊:“是瑞小姐嗎?”是個麵生的女人,大概是鍾家新請的保姆,之前瑞秋打過電話來的,所以來迎。

瑞秋不好意思地撣一下衣裳,進來客廳坐下,女人客氣地問了要花茶還是紅茶,又說鍾先生就下來,便離開了。瑞秋感慨地打量著四周,這房子是她熟悉的——客廳後麵是下人的房間,樓上則住著鍾爺爺和無顏,還有客房——自己在那裏度過了整個少女時代,幾乎成為鍾家一分子。

或許是為著無顏的眼睛,小樓裏的布置很少改變,每件東西都各有其位,按部就班。但也許是因為鍾爺爺本性嚴謹,因為這裏就連時間也停滯,即使是為著無顏,也犯不著讓他一年四季不改裝扮吧?鍾自鳴根本是討厭生活中的一切變化的,他習慣了秩序,習慣了規律,做人做事都一絲不苟,有條不紊。如果可能的話,他大概恨不得一年四季都不要有寒暑枯榮,而永遠隻擁有同樣的節氣吧?他是如何來麵對無顏撞車這一意外的呢?

想著,隻聽一聲輕咳,瑞秋連忙站起身,回頭時,見鍾自鳴已經打樓上一步步下來了,步子不急不徐,臉上看不到太多的悲傷,因為他的表情也是難得改變的,永遠是那麽慈愛,那麽威嚴,那麽彬彬有禮——可以將這樣三種情緒同時表現在態度中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鍾自鳴一直控製得很好。就好比現在,他看著已經長大成人的瑞秋,一如十多年前第一次看著外孫女的小夥伴、那個紮小辮的黃毛丫頭,溫和地問:“小瑞秋啊,好久不來了,過得好嗎?”

他是一個這樣可敬可信的長者,瑞秋的心裏一軟,幾乎流下淚來,叫一聲“鍾爺爺”,哽咽難言。她是在父母麵前也難得哭泣的,最近因為跟令正鬥心機更是不肯在他麵前哭,現在卻忽然軟弱下來,淚水漣漣地掛了一麵。

保姆見了這陣仗,猜到這位瑞小姐身份特殊,態度更加殷勤,絞了熱毛巾來給她擦臉,又倒一杯熱茶放在手邊案上,便靜悄悄退了下去。這一點和以前那位吳奶奶不同,那一位最是多話,總是把自己看成鍾家的半個主子,把無顏看成孫女兒,而瑞秋則是要占自家孫女兒便宜的“小赤佬”,看她的眼神如防賊,雖然奉東家命也小心服侍著,可是動作永遠慢半拍,沏的茶也總是半溫不涼,漂著茶葉末子的。

因為這樣一想,思路被岔開去,瑞秋便忘了哭,反問出一句不相幹的話來:“以前那位吳奶奶哪裏去了?”

“無顏的事叫她很傷心,病了,我給她一筆錢,打發她回鄉下了。這位陳姐,剛來兩個月,所以你沒見過。”鍾爺爺很溫和地說,“其實吳奶奶這麽老了,早就服侍不動了,可她看著鍾家兩輩人長大,很有感情。尤其顏兒又是那麽個情形,她老是不放心把她交給別人,說什麽都要做到顏兒嫁人,原先還老是說笑等顏兒嫁了人,她要跟著去做陪嫁老媽子呢,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

“鍾爺爺,無顏現在,在哪裏?”

“怎麽你不知道麽?”

“自從無顏被送進醫院,我就沒有再見過她了,鍾伯母說是要接她去美國治療,是真的嗎?”

鍾自鳴盯著瑞秋的眼睛,看得很深:“瑞秋,你是個聰明孩子,你說呢?”

瑞秋身上一陣發涼,直覺告訴她無顏是死了。她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因為知道鍾自鳴已經不會說得更多,而自己則無法承受更多。

無顏大概是死了。那麽鍾伯母為什麽要撒謊說帶她回美國了呢?

答案隻有一個:就是無顏在臨死前留了話,不許他們泄露她死的真相,因為怕令正自責——無顏,直到咽氣的一刻都在替令正著想。

這樣的愛不是瑞秋可以理解、可以付出、可以承當的,那麽,令正可以嗎?

如果令正知道無顏這樣地愛他,他還會像從前那樣愛自己嗎?

瑞秋又抽泣起來。這個時候,哭泣也許是最好的方式,比任何語言都更能包羅萬象。

鍾爺爺親自送她出花園。經過水池時,瑞秋又看見了那尊石膏雕像,忽然脫口問出:“鍾爺爺,你這樣懷念鍾奶奶,是因為她已經死了嗎?”

這句話問得相當無理,而且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鍾自鳴卻聽懂了,並沒有跟這個小姑娘計較,他站下來,深情地注視著水池中的愛人,他親手完成的傑作,很認真地回答:“這不僅是一尊塑像,這就是她。她一直都和我在一起,陪了我一輩子,並將一直陪伴我,直到我死。”

瑞秋低下頭,感到絕望——這就是死亡的力量了。沒有人可以與死人競爭。

活色生香固然好,可是總有這樣那樣的缺陷與不足,一旦化為雕像,卻可以成神成佛,叫人頂禮膜拜。

無顏就像那尊塑像,以不容忽視的姿態佇立在令正的心裏。他不可能忘記她的,誰會忘記一個愛自己愛到死去的女子呢?

“我恨這無用的軀殼,倘若她不能靠近你……所以,我願意用我的靈魂來愛你。”

瑞秋覺得顫栗。無顏用靈魂來愛,於是她終將得到令正的靈魂;而自己與令正同床共枕,卻隻得到他的身體。

她好像與無顏在打一場裴令正爭奪戰,她得到令正的身體,而無顏贏得了令正的靈魂。倘使兩個令正不可分,那麽她也便和無顏不可分。今生今世,隻要她一直和令正在一起,也就是永遠和無顏在一起。

她注定要輸給無顏了。無顏是連生命都做了抵押來背水一戰,以全麵退出的姿勢來入場,用化為無形來彌天蓋地,她有什麽機會贏她?

同一個死人競爭,讓瑞秋覺得有種絕望的寒意。

越是因為無顏不在,天地間越是充滿了無顏的影子。那時候她喜歡替無顏買黃色的衣裳,深深淺淺,或明或暗,或綢或緞,或流蘇或皺褶,都是黃色。

屋子的四壁是白色的,家俱也是白色,但無顏是鮮豔的黃;客廳的壁紙是暗紅深紫的,紅木和紫檀的家具都深沉凝重,但無顏的衣裳是明快清甜的檸檬黃;花園的樹是綠的,草也是綠的,無顏穿行其間,卻是一身流麗的黃……

林子中忽然黃影一閃,瑞秋脫口呼出:“無顏!”再一定睛,卻仍然是連綿蒼翠的綠,哪裏有無顏呢?

瑞秋的淚湧出來,不禁捂住了臉。她對無顏的思念,遠遠比她自己所知道的還要深。

那麽,令正呢?令正對於無顏的愛,是否也比他們三個了解的要強烈?

鍾自鳴輕輕歎息,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溫和地說:“思念讓人充實,可是也讓人哀傷,所以我每年都會給自己一個假,離開這裏一段時間,到處去走走、看看,讓自己輕鬆一些。”

“我知道。”瑞秋擦幹眼淚,“小時候,我和無顏住在這裏,您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旅遊,每次走的時候都會跟我說:‘瑞秋,照顧無顏。’而回來的時候,會給我們帶禮物……鍾爺爺,謝謝您從小到大這樣照顧我。”

“最近我又要走了,瑞士那邊有所學院邀請我過去講學三個月,回來的時候,還是會給你帶禮物的。”鍾自鳴溫和地笑,“瑞秋,我看待你就像無顏一樣,早就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孫女兒了。別給自己太多壓力,該放假的時候,就讓自己走開一陣子。”

“走開……”瑞秋有些茫然,也有些醒悟。

放假,走開,瑞秋若有所思,她是為了尋找答案才來鍾家花園的,不僅是尋找無顏生死的真相,也是尋找自己和令正的感情結局。然而這次探訪卻叫她覺得更加迷茫了,覺得一切都是這麽不確定,或者說,是這麽地不敢確定。其實愛與不愛又有什麽所謂呢?生與死又有什麽分別呢?自己和令正在不在一起又能怎樣呢?

無顏活著的時候,並沒有成為她與令正的困擾,如今她很可能是死了,卻栩栩如生地站立在他們中間,就好像家中客廳裏一樣重要的擺設似的,臥室裏最醒目的一麵壁掛似的,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們注意她,懷念她,思索她,而忽略了就在身邊肌膚可親的彼此。也許她真應該離開令正,至少是離開一段日子,給自己放個假。

鍾爺爺的話裏仿佛有深意,鍾爺爺每一句話都是智慧而且深刻的。瑞秋點點頭,輕輕說:“鍾爺爺,謝謝您,我現在感覺好多了。您什麽時候動身,走之前,我來給您送行吧,就像以前我和無顏為您做的那樣。”

“也許你可以考慮一下,不隻是送行,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沒想到鍾自鳴的回答會是這樣。瑞秋有些怔忡,一時仿佛聽不清楚,仰起頭看著鍾自鳴,神情略略發呆。

鍾自鳴笑了。一直以來,他為了給外孫女兒尋找陪伴而善待瑞秋,但是不知不覺中,他也在享受著瑞秋的陪伴。在他們這個有條不紊得近乎刻板的家裏,瑞秋是最有生活氣息的一個人,她的出現,使鍾家花園有了新的顏色,新的芳香。瑞秋的乖巧,瑞秋的體貼,瑞秋對他的崇拜和信賴,有時候,他甚至覺得,瑞秋比無顏,更像是他的親孫女兒。此刻,看著瑞秋淚眼不幹的小臉,他情不自禁地要幫幫她,寵寵她,不禁拍拍瑞秋的頭發,哄孩子似地說:“瑞秋,瑞士,還挺有緣的呢。瑞士的邀請函上注明是可以帶一名助手的,如果你不嫌照顧老頭子太麻煩,我們不妨一起走,說不定我還有力氣再滑最後一次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