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陽間:雪孩子與少女雲

令正走在地鐵站裏。地鐵通道,是否最接近黃泉的地方?

每一列地鐵駛過,都帶來一陣陰森的風。他忽然想起了無顏,不知原因,隻是想到她。恍惚覺得,這一刻,她也在想著他,在呼喚他,他分明地感受到她的氣息,覺得離她是如此接近,仿佛脫口就會叫出她的名字,而當他一旦叫出,她就會立刻出現在他麵前。就好像“眾裏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依稀記得那年冬天,他已經畢業,瑞秋和無顏讀大四,寒假時去北京實習,他趁了周末去看她們。是個下雪天,上海學生沒見過真正的雪,十分興奮,都忘了冷,擁在操場上堆雪人、打雪仗。他和瑞秋也在其中。無顏觀戰,不,或者應該說是“聽”戰。她遠遠地站在操場的角落裏,聽著男生女生在跑來跑去,嘻笑怒罵。她也一樣微笑著,分享他們的快樂與自由。

她那樣孤獨地站在操場的邊緣,形影相吊,卻毫不自傷,笑容如春天般和煦。他偶然回頭,看到她的笑容,又感動又欽佩,忍不住走過去,將一個團好的雪球塞在她手中,叫道:“來,打我!”說罷轉身便跑,一邊揮手叫著:“看你打不打得中?”話音未落,隻見無顏一揚手,那雪球在空中劃一道弧線,準確地砸在他的胸前,他中彈,誇張地大叫:“哇,我死了。”仰麵便倒。

無顏笑著拍手,跑過來拉起他,叫著:“打中你了!打疼了嗎?”她笑得那樣暢快,那樣燦爛,而她語氣中的關切又是那樣真誠。他看著她,為那個笑容而喜悅,而炫惑。而且,為了她的開心而特別開心。如今想來,那一刻,他的心中,對她,真的隻有同情和讚賞嗎?難道沒有一絲一毫的親昵與愛慕?

那一天,他教無顏堆雪人,先做身子,再做頭。無顏團著雪球,笑著,說:“好冰。”令正也笑,說:“是很冰,冰清玉潔。”無顏便說:“冰雪聰明。”令正又說:“冰肌玉骨。”無顏接下去:“冷若冰霜。”令正再接下去:“冰魄寒光。”無顏說:“一片冰心在玉壺。”令正便說:“不辭冰雪為卿熱。”無顏說:“冰刀霜劍嚴相逼。”令正便說:“碾冰為土玉為盆。”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十分熱鬧,從成語到唐詩,從納蘭詞到《紅樓夢》,內容在說冰說雪,語氣卻是如火如荼。無顏玩得很盡興,令正的心裏也十分快活,好像回到小時候,在鄉,和小夥伴們一起在田野裏掏蟋蟀捉青蛙,心頭暖融融,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妙語如珠,口齒和腦筋都比往時來得靈活便捷,恨不得在雪地上撒野打滾的那種快樂。和瑞秋在一起時也快樂,但和這種是不一樣的,和瑞秋在一起,要小心地猜測她喜歡什麽、要想著法兒討好她,但是和無顏在一起,他隻要做回他自己,把自己完全解放開來,就可以很高興、也很讓無顏高興了。

無顏之於他,有點像舊相識甚至是鄉親,有點像鄰家女孩甚至是妹妹,有點像多年老友甚至是知己,有點像兒時玩伴甚至是哥們兒,有點像生死之交甚至是——他自己。

在令正的人生中,還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一個人,她好像是另一個自己,或者說是自己的另一半,與她談話,沒有一絲一毫的壓力和隔閡,沒有男生和女生交往時必然的生澀和顧慮,有的隻是溫和的快樂,輕盈的笑容,以及飽滿的青春。

如果令正在彼時可以靜下心來想一想,理智地分析一下自己的情感,也許他就會明白無顏才是他最恰當的愛人,而在他心裏,其實早已印下了她的影子。然而令正天生是這樣一個樂觀單純的人,他先入為主地取中了瑞秋,便隻相信他所知道的感情,而從沒有想過要去挖掘什麽潛意識。至於和無顏在一起感受到的那種不尋常的快樂,令正給自己的解釋是“助人為樂”。

堆著雪人,令正給無顏講了一個雪孩子的故事:雪孩子隔著窗子看到屋裏的壁爐,以及爐中那溫暖明亮的火焰,覺得無比歡喜羨慕。她愛上了那火焰,隻想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於是雪孩子走進了屋子,她感覺自己整個都被融化了,變得很軟,很虛弱,可是她的心裏充滿了快樂。她不顧一切,仍然一步步走近那火爐,擁抱那火焰,她化成了水,在爐壁上烤幹了,變成一陣汽體升起。然而她的靈魂,將在跳躍的火焰裏重生,完成一個愛的故事。

無顏聽著,大眼睛裏充滿了淚水,半晌,她說:又是一朵少女雲。令正不解,問:什麽是少女雲?於是,無顏也給令正講了一個故事——

從前有個少女,跟母親一起住在海島上,那是一個孤島,隻住著她們母女兩個人。有一天,海上駛來一隻船,載來了一個英俊的少年。女孩看著那少年係纜岸邊,心動神馳,看得呆了過去。少年看到那清麗的女孩子,也覺得她很美,他牽著她的手,一同拾貝殼,聽海浪,看月亮升起。但是母親的喊聲響起來了,那是每天黃昏都會響起的聲音,是叫女孩回去吃飯。

女孩回到家裏,徹夜不眠,一直想著那個少年,想著明天又可以與他相聚,一起聽潮聲,看月亮。然而她醒來的時候,卻發現母親緊鎖了房門,竟然將她軟禁了。母親在門外說,不可以愛上男人,不可以交付一顆心,那樣,會下場很慘的。女孩哭了又哭,求了又求,母親隻是不為心動。

女孩每天守著窗子,看著天邊的雲彩飄來**去,癡癡地想:如果我能變成一片雲就好了,如果我能變成一片雲,就可以自由地飛出去尋找那英俊的少年了。這樣子過了許久,一夜女孩醒來,卻發現房門開著。難道母親不再拘禁她了嗎?女孩奮起所有的力量,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去,來到海灘,這才發現少年的船已經開走了。大海茫茫,哪裏看得到帆船的影子?女孩傷心極了,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眼淚哭幹了,眼睛裏流出血來,把海水也染紅了。後來,全身的血都變成眼淚流幹了,她忽然變得很輕,變成了一片雲,飛起在天空。少女雲飄飄****,孤獨地尋找,熱切地盼望,尋找著那個驚鴻一瞥的少年……

無顏說到這裏停下來,默默地撫摸著雪人的臉,令正聽得出了神,急著問:“少女雲找到那少年了嗎?”無顏說:“找到了,可是那少年已經不認得她。”

少女雲經過一片草原的上空,看到那少年在草原上踽踽獨行。她歡喜得心都要炸開來了,可是她無法與那少年相認。少女雲哭了,於是化成一陣雨,飛灑而下,輕輕地擁抱著那少年,依依地環抱著他,輕吻著他,呼喚著他,告訴他:知道嗎?我找得你好苦,好苦,現在我終於找到你了,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好嗎?

可是少年聽不懂雲的語言,他匆匆跑到一棵樹下,抖著衣襟說:好討厭的一陣雨,把我的衣服都淋濕了。雲的心再一次碎了。她一生中為少年兩度粉身碎骨,一次從少女變成雲,一次從雲變作雨,然而少年,卻兩度辜負了她。於是,她第三次粉身碎骨,委落塵埃,消散於無形……

“她消失了?”令正震**,這是一個純少女式的過於柔媚的故事,柔媚而感傷,很沒男子氣,但是,卻很深地震動了他。他是真的關注那故事的主人公,那朵癡情的少女雲。他像一個相信童話的小男孩那樣熱切地追問,“後來呢?少女雲就這樣消失了嗎?”

無顏輕歎:“也許不是消失,而是像你的雪孩子一樣,化成汽體,完成愛的輪回吧。”她反問令正,“柔軟,疼痛,為愛融化,這就是戀愛的感覺吧?”

戀愛的感覺?令正有點迷茫。他同瑞秋拍拖那麽久,在一起的時候也是溫柔的,愉快的,但卻不是那種柔軟得要化開的感覺。他還從沒有體會到雪孩子或者少女雲那樣的愛情呢。

不過,那樣的愛,也隻存在於童話故事中吧?

故事講完,雪人也堆好了,有頭有身子,有鼻子有眼,令正還大度地把自己的帽子借給雪人戴。無顏撫摸著那雪人的臉,說:“她好看嗎?她有名字嗎?”

令正說:“當然,她是一個美麗的雪人,應該有一個美麗的名字。”

無顏微笑,正想說什麽,瑞秋卻插話進來:“那麽,她該叫什麽名字呢?瑞秋?還是無顏?”她的聲音很開朗,可是麵容卻凜冽,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無顏,那神情幾乎是怨毒的。

令正忽然覺得不寒而栗,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瑞秋對無顏的友情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麽簡單,應該還有著更深層更複雜的含義。但是他的心性裏有一種近乎固執的向善,隻要認定了某個人某件事,便一廂情願地把她看得完美,即使有些微的不如意,也都會自動自覺地找個理由替對方開釋,以保持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和至高地位。瑞秋始終是他心頭最重要的那個人,他對她的遷就和寬容幾乎已經成了生活指南那樣約定俗成的習慣。看到雪人時瑞秋那噙在嘴角的刻薄冷笑雖然令他不安,然而他想這也許是女孩子的本能,再友善的朋友,也是不願意分享來自情侶的關愛的吧?他想這件事是他的錯,他不該顧著陪伴無顏而忽略了瑞秋,他的注意力是應該時時刻刻放在瑞秋身上的。

那以後,瑞秋開始有意識地回避三人行的局麵,令正起初還不覺得,常常麵對一些決疑不下的小爭執時會本能地說:不如問問無顏吧,看她怎麽說?

瑞秋冷冷地回答:她自己都“看”不見,你倒想“看”她說什麽?

令正便沉默了。在心裏他是不以為然的,但是慣性地不願與瑞秋爭。

人們看得見,便會好高騖遠,犯一些畫餅充饑緣木求魚的錯誤,拚搏半生卻是與事實背道而馳;無顏看不見,卻懂得返樸歸真,絕不至踏進望梅止渴刻舟求劍的陷阱,會輕易地躲過一切華麗包裝而直抵本原,觸到生活的芯子。肉眼看到的往往是事物的假象,心眼看到的卻是去偽存真的本原,是水落石出,也是圖窮匕現,是雲破月來,也是捉襟見肘,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那樣一種清堅空曠的境界。

他一直很尊重與信任無顏的智慧與判斷。但是,瑞秋既然不願意“看”到無顏,令正便絕不會主動爭取,加之工作忙,瑞秋又已經搬出宿舍與他同居,他們便漸漸失聯了。畢業了,就更沒有機會見麵,直到兩年後在校友會上邂逅……

令正歎息。

有地鐵進站了,人們依次上車,而他呆呆地看著,不知為什麽,腳下隻是動不得,眼睜睜地看著車停了又開動,就那樣從眼前開了過去。他錯過了那輛車。

他看著地鐵,想起的卻是人生中錯過的一輛又一輛的十九路公車,那一年那一天,他從聚會裏追出來,追到十九路站牌下,不管不顧地拉住無顏,抱住無顏。那不管不顧的一個擁抱,拉開了一場哀感頑豔的生死戀的序幕。

無顏告訴他:“今天是星期五,現在是五點鍾,這裏是十九路車站,以後,每個星期五的這個時候,我都會在這裏等你。”

從此,星期五便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無盡的等待,無邊的煩惱,他的理智與情感在糾纏,連他自己也不曾察覺,在這糾纏與掙紮中,他已經深深地愛上了無顏。

他為她煩惱得越深,他對她的愛也越強烈。然而他自欺欺人,告訴自己這隻是一個插曲,一場誤會,他命令自己要趕緊解決它,結束它,這才導演了和瑞秋同時出現在無顏麵前的悲慘瞬間。

當無顏義無反顧地奔向車輪的時候,他的心也同時被撞得粉碎。他抱著無顏,感覺到她的生命在自己的懷中點滴流失,他就要抓不住她的身影,留不住她的聲音。

她對他說:“我恨這個無用的軀殼,如果它不能使我靠近你……所以,我願意用我的靈魂繼續愛你。”

然而,她如何再與他相愛?她的靈魂又在哪裏飄流?她可是化成了一朵少女雲,行走在他命運的上空?

無顏奔跑而跌倒的情形一次次在他腦海裏重演,而每重複一次,便是在他傷痕累累的心上再刺一刀。

一個又一個的星期五,一輛又一輛的十九路公車。他守在“綺夢”裏,等在“綺夢”裏,渴望再見一次無顏。如果生命可以重來,給他再一次選擇的機會,他會怎麽做?

他會不會走出“綺夢”,一直走到無顏麵前,拉著她的手,與她麵對麵,清清楚楚地告訴她:“無顏,我也同樣地愛你,讓我們相愛,直到海枯石爛。”

可不可以,讓他再一次見到無顏,讓他無怨無悔地與她相愛一場?如果是那樣,他會不會像雪孩子挨近壁爐那樣,柔軟,痛楚,化成一陣氣體飛散?而無顏,已經為他奔向車輪,化作少女雲,還會不會,再一次,為他從雲變作雨?

每一次從“綺夢”回家,他都覺得愧疚,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當他的心如此強烈地呼喚著無顏的時候,他的身體,如何再與瑞秋水乳交融?他想她想得這樣苦,以至於要緊緊地抱住另一個人來幫助遺忘。可是,那非但不能平複傷痕,反而是雙重的愧疚——他辜負了無顏,也對不起瑞秋。

我願意用我的靈魂繼續愛你。可以嗎?可不可以讓靈魂愛著無顏,而將身體與瑞秋廝守?

然而不等他想明白如何使自己的靈肉分開,瑞秋已經先於他做了決定。她再一次,認認真真、明明白白地對他提出分手。

是個星期五的晚上,他從“綺夢”回來,疲憊而落寞,瑞秋則剛從鍾家花園回來,莫明地興奮,充滿了計劃與憧憬,計劃分手,憧憬瑞士。

瑞秋站在窗前,沒有開燈,月光透過鏤花的窗紗疏影橫斜地映在她的臉上,瑞秋高瞻遠矚地說:“分手以後,你可以繼續住在這裏,我打算先住在鍾家,直到出國。鍾爺爺一直視我如孫女兒,他說無顏走後,屋子空****的,他很寂寞,希望我能搬過去陪他;我在那兒住了那麽多年,也習慣了,他們還留著我的房間呢。鍾爺爺說,從瑞士回來,我仍可以住在鍾家,一直到我出嫁。”

她已經什麽都計劃好了,井井有條,合情合理,住進溫柔富貴鄉,向往脂粉繁華地,大好前途,風光無限。說到“他們還留著我的房間”時,口吻裏幾乎有種昂揚的意味,頗為自得的。顯然她並不為終於分手而傷心,相反,分手於她仿佛脫韁,有種還她自由的意義,她幾乎是迫不及待要飛出這屋子,飛進鍾家,飛去瑞士的。

令正漠然地聽著瑞秋的計劃,仿佛聽一個不相關的人說著不相關的事,隻覺得陌生而遙遠,一時想不明白這些和自己有什麽關係。他滿心裏都是無顏,而麵前的瑞秋,此刻在他的意識裏則隻是無顏的朋友。他想無顏不在了,無顏的朋友卻要住到她的家中取代她的位置,這有多奇怪。又隔了好久,他才忽然想清楚,這朋友還有另一個身份,就是自己的愛人。而現在,這愛人在與自己談判分手。

奇就奇在,他也並不感到傷心,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甚至有些佩服瑞秋,因為她是這麽果斷、清醒、有條不紊。他從她的身上照見了自己的彷徨、軟弱、優柔寡斷。

是他的錯。如果他能早一點認清自己的心,早早地決定心之所向,也許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一場悲劇,三個傷心人,然而錯的,隻是他自己。

他理清思路,平靜地告訴她:“那麽,祝你一路順風。你付過的房款我會很快打進你賬戶裏,至於這房子裏的一切,凡是你需要的,都可以帶走。”

分手如離婚,但是他們處理得非常理智且平和。瑞秋是個自私的女人,卻不會無理取鬧,她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分寸和方式,讓人家挑不出錯,也讓自己吃不了虧的。對於這次分手的財產處理,她自己沒有出麵,卻授權弟弟找了個她和令正都不在家的時間,帶著搬家公司來了一趟,看中什麽搬什麽,直接搬回娘家去就好,她自己反正要搬去鍾家住的,不要這些舊家具了。結果,弟弟的決定十分幹脆:一樣不留。

很公平。令正想,反正那些東西都是瑞秋買的,即使不是她的錢,也是她的主意,她的眼光。對於這座房子,他從來都沒有過立場,惟一的原則就是聽瑞秋的。因為,曾經以為她將會成為他的妻,成為這房子的女主人。現在她搬走了,放棄了女主人的身份,卻帶走了女主人的眼光,當然沒錯。

要說瑞秋對這房子也的確貢獻卓著。她和大多數精明縝密心思久遠的上海女孩子一樣,是從懂事起就開始在為自己默默地準備著嫁妝的,新郎還沒有選定,婚禮的形式倒是在腦海裏操演過許多回的,甚至連新房的布置也一早都有答案,成竹在胸地,隻等天時地利人和來完成它。房址是瑞秋選的,令正隻在簽合同那天來過一次,付了訂金,其餘概不過問,連裝修也是瑞秋一手操辦,房中的一桌一椅都是瑞秋的心思,如今瑞秋要走,隻帶走了家具卻沒把房子一起搬了走,已經很寬容。

令正想,也許房子會寂寞的,它會比自己記住瑞秋更久。玫瑰花在瓶中靜靜地腐爛,薰衣草自動自覺地開成了幹花,電視機上長翅膀的水晶筆架落滿了灰。令正站在空****的屋子裏,想念如雜草般瘋長,益發懷念無顏。

真的很公平。瑞秋代替無顏住進了鍾家,而無顏卻代替瑞秋住進了令正的心裏。

他想一個女人和一個女人是多麽的不同啊,有人在分手時毫不在意六年的感情卻隻惦著拿走共有的一切;而另一個,則不求結果不問代價地愛著他等著他直到捐出生命。而他,卻錯過了真正愛他的人,而與另一個攜手六年之久。這世上還有比他更蠢的人嗎?

現在,他可以心無旁鶩地尋找無顏,思念無顏,等待無顏了。再也不必覺得自己對不起誰。他的心完全屬於他自己了,屬於無顏。

從前他一直覺得理解不了無顏沉默的癡情,現在無顏不在這裏,他卻終於有些明白了。原來,愛情真的可以是一個人的事,可以在完全無人應和的黑暗裏孤獨滋生,茁壯成長。猶如暗夜盛開的優曇花,自開自謝,孤芳自賞。

又一列地鐵進站了,人群緩緩地在向車門聚攏。忽然,一聲撕心裂腑的慘叫響徹通道:“有人跳下去了!”地鐵發出火山爆發那樣的咆哮,幾乎刺破人的耳膜。

刺耳的刹車聲中,人潮迅速聚攏,擁向肇事地點。令正昏昏噩噩地被人流推著向前,突然之間,有個奇怪的念頭一閃:那跳軌的人,可能是無顏!

無顏?令正渾身一驚,如被冰雪,他瘋了般地向前擠著,無數雜念湧上心間,無顏撞車的瞬間像電影鏡頭疊放般一次又一次在眼前重複著,疊映著,不,他不能讓無顏再死一次,他要去救她!

已經不是第一次有這樣的幻覺了。

自從無顏失蹤,他便一直生活在半夢半醒之間,每一次看到有車經過,他就會覺得難以抑製的心悸,害怕無顏忽然從對麵衝出來,跌倒在車輪下;人群裏隻要看到檸檬黃的衣裳,他便認定那是無顏,說什麽都要跑上前麵對麵地看清楚才死心;走在街上,總是忍不住回頭再回頭,張望再張望,覺得無顏隨時會出現;有時候睡在夢裏,也會覺得無顏好似來到了他的身邊,對著他輕輕歎息,甚至夢醒很久,都依稀聞到無顏的氣息。

他差不多已經認定無顏是死了,因此才可以入夢。他甚至偷偷在夜裏給無顏燒過紙。灰蝴蝶在火光中飛起,他看著它們,隻覺得心也像那紙蝶般飛起,化煙化灰。

此恨何時已?他歎息著輕輕地念起一闕詞: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都命薄,再緣慳、剩月殘風裏。清淚盡,紙灰起。”

他反複吟詠,滿心哀傷。然後猛地意識到這是納蘭性德哀悼亡妻的《金縷曲》。難道在內心深處,他竟將無顏看作了他的愛人?

“釵鈿約,竟拋棄。”他和無顏,並無釵鈿之約、夫妻之份。他們有的,隻是那絕望的星期五的等待,那永遠是一個人的約會。“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都命薄,再緣慳、剩月殘風裏。”無顏,無顏,既然不能緣訂今生,可有心來世結盟?

昨天夜裏他又夢見無顏了,眉目依稀,衣袂飄搖,站在風中輕輕喚他:“令正,令正。”一聲又一聲。她的影子有一點晃**,就像是坐在船上,身後開滿了大朵大朵不知名的幽藍花朵。令正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耳邊一直聽到細細歎息聲,愴惻纏綿得難以言喻。

早晨醒來,便有些頭昏腳軟,走出門,是個晴天,明晃晃的大太陽照下來,在這樣的清晨,令人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鄰家的陽台上本來棲著幾隻灰白鴿子,見他來,都撲楞楞飛起,逗起一天鴿哨。那空靈的哨聲響過樓宇,引得令正仰首遙望,他想:如果無顏在天有靈,也許她真地會化作一片少女雲,那麽,就會聽到鴿子的哨音了吧?如果是那樣,此時,他們便一起在聽鴿子飛翔,總算也是有一些交流的了。

他看著天上的雲,不知哪一朵承載著無顏多情的靈魂。如果這一刻有雲變作雨,他一定不會躲,不會避雨,而會心甘情願地站在雨地裏,與無顏痛徹相愛。

這樣一路胡思亂想著步行去地鐵站,上班時間並不固定,他不必很趕,因此便顯得有些無聊,又有些呆頭呆腦,不免和人群碰碰撞撞。街道擁擠而冷清,巷陌橫陳,雜亂得令人絕望。這裏沒有了無顏,也沒有了瑞秋,上海於他還有什麽意義呢?

這個已經生活了七年的城市突然變得陌生,而且變得格外的大,大而空曠。這裏本來就不是他的地方,既不是他的根,也不是他的脈,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第一次來到上海時的舉目無親。

然而那時候他是一個嶄新的大學生,充滿著憧憬和興奮的。現在則不同,他在上海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一間小小的公寓,他卻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異鄉人,一片隨風飄落的葉子,未能歸根,卻誤墜他鄉。

正是玉蘭花開的季節,空氣裏有依稀的花香,但是被潮熱的太陽和熙攘的人群給衝得淡了,而且有些異味。他有些想念家鄉的玉蘭花樹,還有流過門前的小河以及河裏的蛙鳴,也許應該回鄉一次,去那裏找回他失落的魂。

轉了個彎,地鐵站口出現在麵前,有兩個人在那裏吵架,是一男一女,又哭又罵,有幾句對白繞個彎兒飄進令正的耳朵裏,那男的似乎有些理虧心虛,可是口氣是硬的,他說:“你無權幹涉我的交往,我和誰在一起你管不著。”女的便哭,好像還撲上去撕打了幾下,還口說:“你沒良心,你要是對不起我,我就死給你看。”男的便說:“要死死遠點,你嚇唬誰?”女的說:“我偏要死在你麵前,死了做鬼都跟著你,讓你不得安寧。”說的是閩西話,很明顯是異鄉來上海淘生活的一對小夫妻,分明同病相憐,卻偏不肯相濡以沫。

許多人圍上去觀看,男的忽然放棄本鄉語言,說了一句上海話:“你不要攪七拈三的拎不清啦。”惹得圍觀的人哄笑起來,這男人分明是表明自己其實在上海已經呆得很久,並不是新來的異鄉人。

這使令正想起了瑞秋,瑞秋也是這般地喜歡在說話裏夾纏俚語,賣弄老上海資格。他沒有理會那對癡男怨女,隻一徑地走過去,順著慣性拾階而下,腦海裏猶自盤旋著《金縷曲》的詞句,“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這首《金縷曲》道盡了他的衷腸,簡直就好像為他和無顏寫的一樣。

忽然,耳邊聽得細細的一聲歎息,竟仿佛無顏的聲音。“無顏。”令正脫口而出,四顧茫然,人影綽綽,卻哪有無顏的清姿秀麗?無顏,無顏,斯日斯時,你在哪裏呢?人為什麽總是要在失去之後才知道難得?上帝又為什麽不能寬容,給悔過的人再一次機會?

“有人跳軌啦!”一聲尖叫響徹站台,地鐵發出瘋狂的嘶鳴,人群如潮向著出事地點湧去。“還怕兩人都命薄。”那跳下地鐵軌道隻求一死的薄命人,是誰?

令正渾身繃緊,心頭發冷,努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人們,掙紮著,跌撞地,短短幾步路,仿佛千山萬水阻隔,他好像永遠也擠不到人前去。就在這時,身後有人叫他:“令正!裴令正!”

他回過頭去,看到一個檸檬黃的身影在人群之外向他揮手——是無顏,對他呼喚的,竟是俏生生的無顏,許久以來生死未卜的鍾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