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誰是戲子誰是客

戲子是這世上最神奇的一種人——每當他們穿上戲服,就不再是自己,而擁有了新的靈魂,新的身份,以及,新的愛情和命運。

秦淮名妓李香君最愛的兩出戲分別是《牡丹亭》與《琵琶記》。每每唱起,穿雲裂帛,形神備肖,戴上杜麗娘的頭麵就成了杜麗娘,換上趙五娘的裝束又變了趙五娘,雖然鳳冠霞帔、恩愛情濃,也隻是舞台上的雲雨風光;然而輕顰淺笑、手揮目送,人間的千般情意萬種風流就都在她的衣袖間了。

她一直以為戲裏的生活才是最浪漫最曲折的,戲裏的人物才是最傳奇最美麗的,直到,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出現,李香君,終於也有了自己的故事。

他贈她題了詩的扇子,告訴她人間的愛情應該是怎樣的版本;他和她一起大罵奸宦魏黨,視彼此為生平第一知己;他為她描繪自己的報負與前景,許諾她未來的榮華富貴白首相偕……

然而,當榮華富貴真地擺在他麵前時,他忘了自己的誌氣和原則,更忘了香君的情義與盟誓——為求官職,他不顧香君的阻攔而向魏黨乞憐;科舉落第後,更幹脆地離開金陵另覓捷徑去了。

留下李香君,還在癡癡地等著情郎歸來,拒不接客。奸官田仰派人把她抓去,她以扇遮麵,寧可被打破頭也不肯展顏相見。那把扇子,被當朝才子王文聰拾得,他感於香君氣節,就著扇麵的斑斑血跡畫了一枝灼灼的桃花——那真是人世間最**而疼痛的一把扇子。

也許曆史上所有的傳奇之所以成之為傳奇,都是**而疼痛的。

那**和疼痛成就了流傳千古的名劇《桃花扇》。

胡琴兒拉過來拉過去,調子不必改,隻是詞兒換了幾句,已經又是另一番人事,隔一種天地了。

能歌擅舞的李香君,自己也成了戲裏的人物了。

《流芳百世》之李香君畫像。

我低估了香如還魂這件事對念兒一樣有著極重的壓力,或者說,我高估了夏念兒的定力。

她隻是表麵上堅強,說得頭頭是道,其實心裏同樣淒惶,淒惶到不得不找一個替死鬼來讓她發作——那個曝光香如的記者首當其衝。夏念兒在今天下午衝進了報社編輯部,不由分說拿起一把椅子端端正正砸在對方的頭上將他打昏,然後大鬧報社,掄著把椅子橫衝直撞,英勇不可擋,報社裏不乏男人,但是誰敢趟這渾水,都有多遠躲多遠,又或者是內心之中也在替香如不值,巴不得念兒鬧這一場——總之讓她發作了個十足十,直到警察接到報案及時趕到,才終於將她穩住。

玉米咋舌:“你這位室友,也當真精彩,有血性!”他自願具保,並當即趕去醫院與那位記者談判。

我大約可以猜到他的做法,無非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罷了。但是有他和封宇庭裏應外合,我們總算也是打通黑白兩道,可以保得念兒無事。

那家報社的總編大概也是問心有愧,不想把事情鬧大,隻說這是記者和念兒的個人恩怨,與社裏無關,願意撤銷此案,不做追究。

我問他:“我的朋友蘇香如因為貴報不負責任的報導而跳樓自盡,你不會因此做噩夢嗎?”

他猶豫了一下,不以為然地回答:“如果我們不撤訴,可以告你另一位朋友傷害他人身體,她會有很大麻煩的。”

“那我還感謝您了?”我忍不住諷刺,“是什麽使你們願意高抬貴手呢?”

他歎息,說:“我有個女兒,年紀和你們差不多大小。”

我逼近一步:“那麽,當你在簽字同意發稿的時候,就忘了你還有個和我們差不多大小的女兒嗎?”

老人的臉略有扭曲,半晌,才回答:“那期報紙的銷量很好。”

又是一個為了職業忽略道德的典例。

銷量。香如也是報社記者,她每天最惦記的事就是熱門新聞與報紙銷量,如今,她以自己的死成全了另一家報社的銷量大捷,真是諷刺!

這時念兒出來了,她蓬頭散發,眼神閃亮,狼狽之中卻有著異常的美麗。百忙之中我不由地想:美人就是美人,豔妝盛容時固然是一朵花的開放,便在發脾氣時也如火如荼。

然而美人的臉如花,美人的語氣卻像冰。她說:“紅顏,我們走。”看也不看一旁送她出來的封宇庭。

“念兒,好樣兒的。”我走上前,與她緊緊相擁,“香如筆下的古代女傑,大概也就是你這樣子的。”

念兒卻笑得淒涼:“可是就算我打死那個記者,香如能複活嗎?”

“念兒,等一等。”封宇庭叫住她。

念兒站住了,卻仍不回頭,也不說話。封宇庭走過來,他看著念兒的眼神讓我明白,這是一個愛著的男子,他是真心喜歡念兒的。我真想對念兒大喊一聲:不要錯過這個人,不然你會後悔的。但是我也知道橫在他們中間的那根刺有多麽尖銳頑固,正像念兒說的那樣——香如再也不能複活,她和封宇庭之間,是打了死結的。

“念兒,”封宇庭艱難地開口:“我們可不可以找個地方談一談?”

“不必。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好了。”念兒仍然頭也不回。

封宇庭歎一口氣,斷然道:“好。我隻有一句話:如果以後你還想打人,讓我替你去做。”

這句話說出,連我也不由為之震撼。我一直以為封宇庭想和念兒談的,是勸她別再輕舉妄動,做違法的事;卻沒有想到,這個警察,寧可自己犯險,都要讓念兒心安。

看著念兒,她的眼裏分明有淚,嘴唇微微抖了幾抖,仿佛有無數的話要說,卻終於隻是輕輕點一點頭,快步離去。我隻得跟上她,無言地牽住她的手,一同走在月冷風清裏,走在人生的苦辣酸甜。

夜冷風清,秋意越來越濃了。

街上行人匆匆,我不禁想:這裏走著的,哪些是真正活著的人,而哪些又是不自知的鬼魂呢?如果每個心願未了的鬼都可以回到陽世上來,隻要不被拆穿身份就能與常人一起生活,那麽那些與鬼魂同在的人,最終又是怎樣發現真相的呢?要是沒有發現真相,是不是就可以一直這樣安居下去?

如果我不是親眼看著香如跳樓,如果我們不知道香如死了,那麽我們再見香如的時候也許就不會想到那許多,種種的異狀也都會找個理由自圓其說,那樣,或者我們會活得更輕鬆、更快樂些。鬼魂不知道自己死了,如果活人也不知道,那麽他們不是可以和平共處?死亡究竟是怎樣的感受呢?可要通過一條長長的甬道,要經過黃泉路、奈何橋?而香如迷了路,兜兜轉轉,忽然看到一間熟悉的門便推了進來,一看是家門,就這麽還陽了……

“念兒,”我忽發奇想,“你說,我們怎麽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活著的?”

“你在說什麽?”念兒莫明其妙地瞪著我。

“我說,也許你我也不一定是活人,誰又知道呢?我們這些人獨在異鄉為異客,就是死了也沒人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已經撞死了,可是自己不知道,還是遊魂一樣地繼續走,照樣回家,照樣生活,而你們也不知道,那我就可以這樣瞞天過海,說不定可以一直這樣活到老,直到將來再死一次。”

念兒停下來,眼神茫然,仿佛被我的胡思亂想弄糊塗了。她很用力地想了好久,然後說:“紅顏,我沒你想得那麽多,我隻知道過一天算一天。”

她頓了一頓,忽然問,“剛才那個,是你男朋友?很有派頭。是大老板吧?”

“是有婦之夫。”我自嘲地笑。到了這一步,我對念兒,還有什麽可隱瞞的呢?我們兩個,都是傷痕累累的人,就算對著舔傷口,也不是什麽丟臉的事了。

“好男人都結婚了。”念兒十分理解,“他對你挺好的,其餘在所不計。”

“可以不計較嗎?他有老婆的。”

“沒結婚的男人有老媽,離了婚的男人說不定還有女兒呢,男人從來都和女人糾纏不清,你要的隻是這個男人,何必理他身外的那些關係?”

念兒的觀點向來獨樹一幟,我一時有些接受不來,卻頗希望她多說一點,仿佛在為自己的逾矩尋求理論支持。

我知道,我和念兒一樣,心中都係著兩個死結:一個是香如;一個是情感。我無法和玉米談論香如魂的這件事,但是,我願意和念兒談一談玉米。

“他對我挺好的,很溫和,也很體諒我,可是,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愛……也許他覺得自己沒有說愛的資格,可是他已經和我在一起了,已經打破了一種形式,卻偏偏在乎另一種形式,他給我的感覺,讓我覺得,覺得自己愛他是一種錯,覺得自己很賤……”

“紅顏,不要這樣說。”念兒打斷我,“愛一個人沒有錯,賤的是那個明明愛上了你卻不敢承認的男人。有本事坐懷不亂也罷了,當他真君子,別去招惹他;明明又不是,看他對你的樣子,屁顛顛兒的,不知道多得意有你這麽個才貌雙全的情人,卻故意不給你一句準話,就是想讓你在心理上永遠落在下風。這天殺的捱千刀的男人!”

念兒這句咬牙切齒土得掉渣的罵反而讓我忍不住笑了,覺得解氣又痛快。

“那麽封宇庭呢?我看他對你也真是屁顛顛兒的,為什麽不給自己一個機會?”

“他……”念兒歎息,“他那個人,正氣凜然的,明知沒有好結果,不去兜攬也罷。”

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念兒一直對封宇庭敬而遠之,不僅僅是為了香如,還因為她自卑——她害怕封宇庭知道她的**娘身份後會輕視她,她是寧可不要開始,也要遠離那個殘忍的結局啊。念兒的內心,原來是如此的怯弱、敏感,充滿了矛盾與糾纏。我對我身邊的兩個好朋友,實在了解得太少,也關心得太少了。

“也許封宇庭會明白你的。”我安慰念兒,“如果香如可以做你的知己,封宇庭也一樣可以做到。”

念兒笑了:“你要和人性打賭嗎?記得上次香如出事,你也相信柏如桐會接受的,結果呢?男人是用來錦上添花的,但我不是一匹燦爛無瑕的雲錦,我是被人扔掉的邊角料兒。”

“你才不是邊角料,你最多隻是被蟲子蛀過的喬其紗,但是手工好的人會將你的傷口上縫補,並且繡花。”

“紅顏,你真會說話,也真是天真。”念兒歎息,“人性是不可以考驗的,需要考驗的感情,注定是悲劇。你想不想考驗你那位鬱先生,讓他在你和他老婆之間做一個選擇呢?”

我被擊中要害,啞口無言。

念兒更深地歎息,好像說給我聽,又像說給自己聽:“人和人相處,最怕不平等。香如和柏如桐本來夠完美了吧,兩小無猜的,絕對平等,可是香如出了事,關係就傾斜了,香如愛得比柏如桐深,傷得也就重,所以她不堪忍受自己的被汙辱,覺得自己對不起柏如桐,配不上柏如桐,她無法麵對這種關係傾斜,跳了樓;你和鬱敏也一樣,你愛得比他深,就覺得自己是第三者,覺得自己卑賤,落在下風。如果反過來呢,如果他愛得比你深,他才應該覺得自卑才對,因為他是那個有婦之夫,他才沒資格愛你,才該在你麵前自慚形穢啊。可是他不,他明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本來就不平等,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他要先發製人,所以才處處給你心理暗示,不向你表白愛情,就是一種以退為進的做法,男人的心思,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你可別上他的當……”

是這樣嗎?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可是念兒說得好像的確很有道理。

我突然想通了另一件事:“你不願意和封宇庭在一起,就是因為害怕這種不平等的關係吧?”

念兒冷冷地笑了一笑,沒有回答。我知道自己猜中了答案。也許香如、念兒、我,我們愛上的,都是不應該愛的人。於是,從戀愛之初,就注定了失敗。

經過了一下午的跌宕,再見香如時,益發覺得相聚不易,分秒如金。然而香如表情痛苦,臉色鐵青。

念兒小心翼翼地問:“香如,今天在家沒什麽事吧?”

“沒什麽。”香如有些吞吞吐吐,“就是,有個男人,下午在樓下站了很久,一直朝著我們的窗子看。他的樣子很眼熟,不過我想不起來他是誰。”

“樣子眼熟?”我緊張起來,有三分猜到,“他長得什麽樣?穿什麽衣服?”

香如苦苦回憶:“中等個子,頭發胡子都亂亂的,很憔悴,穿黑色夾克,是萊爾斯丹的……”

果然。是柏如桐,他在和我分手之後來了樓下張望,幸虧他沒有上樓,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念兒卻還蒙在鼓裏,她奇怪地問:“隔著那麽遠,你怎麽會知道他穿的夾克是什麽牌子?”

香如一愣:“是啊,我怎麽會知道牌子?可我就是知道呀,那件夾克,那件夾克……”她忽然揪住胸口的衣裳,痛苦地滾倒地沙發上,“好痛啊,我的心口好痛啊,又來了,今天下午我的胸口就一直在痛,像有一千根針在紮……”

“沒事的,香如,別緊張,別再想什麽夾克了,深呼吸,讓自己靜下來。香如,靜一靜……”念兒緊張地照料著她,而我幫不上任何忙,隻呆呆地坐在一邊,愁腸百結。

香如在一番痛苦的掙紮之後漸漸睡去。念兒拉了我到她的房間密談。她的房間四壁都貼滿了世界芭蕾明星的劇照,《天鵝湖》、《胡桃夾子》、《葛蓓莉亞》……姿態各異,而麵部統統被換成念兒自己的臉——這個自戀狂,做夢都想在台上領舞。平日裏我每次走近念兒房間都會指著這些照片嘲笑她一番,然而此刻看在眼中,卻殊不可笑,惟覺恐怖——那些都是已經死去的女子在借屍還魂,倘若跳舞真可以招魂,那麽念兒徹夜舞蹈,不知道已經聚集了多少鬼魂在這屋裏狂歡。

“是柏如桐。”我告訴她,“香如見到的那個男人是柏如桐。”

念兒愣了:“他來做什麽?”

“他想再看看香如的房間。我今天和他見過麵,騙他說我們已經把房子租出去了,他不死心,還來舊地重遊望景生情呢。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歎息,心口也是一陣陣隱隱作痛。

念兒明白了:“難怪香如會這麽痛苦。她忘了柏如桐,可是卻對那件夾克有印象,說不定那是她送給他的禮物。她看到柏如桐,雖然想不起來他是誰,可還是會覺得眼熟,會心痛,因為柏如桐的出現刺激了她的記憶——不行,再這麽下去,早晚會出事。決不能讓她再見到柏如桐……得趕緊搬家才行。”

“搬家?”我一呆,有些不舍,卻也無別法可想,“那麽,明天起,我們分頭找中介公司好了。”

這個晚上,我又失眠了。

一時想著和玉米的死灰複燃,一時又想到念兒的大鬧報社,想她與封宇庭咫尺天涯的沉默愛情,一時,眼前又是柏如桐那張蒼白而扭曲的麵孔——這場悲劇裏,如果我們都是輸家,又有誰是贏家呢?

客廳裏的風鈴細碎地響起來,宛如呼喚,又似聲聲催促。我披衣起身,應約而往。

香如一如既往地在打字,專注地進行著她的創作,她的精神世界——除了精神世界,她已經一無所有。她回來的惟一理由,就是創作——我在她身旁坐下來,撫摸自己的雙臂,忽而有點憐惜的意味。好好歹歹,這是一副真實的骨肉,可以享受到人世間真實的情愛。哪怕是不屬於我的愛情吧,哪怕是第三者插足吧,至少我還有一隻真實的足插在他們的中間。

玉米不會一直屬於我的,他的愛是這世上最不可靠的一樣東西,是最昂貴的奢侈品。因他而獲得的每一分鍾的快樂都是借來的,偷來的,不長久的。也許我愛的就是這份絕望——因為難得,而益發渴望。

但是我對自己發誓,不論將來發生什麽樣的災難悲哀,不論分手時多麽痛苦不舍,我都絕對不會選擇自殺這條路。我寧可每天對著鏡子,看自己日益衰老、青絲變白發、額角爬滿皺紋、老醜得不能見人,我都不會輕言放棄。

憑什麽呢?好容易過五關斬六將來這世上走一回,也不過這幾十年的光景吧,卻為著一個自私的男人,一段失敗的愛情,早早地離去,太不值得。

身後踢踏一響,仿佛有人在輕聲嘻笑,我頸子發涼,想回頭,卻僵直得不能轉寰。我知道,是“她們”來了,現在是她們的時間,我闖進了她們的世界——原來不論是人的家庭還是鬼的樂園,我都是一個插足者。

眼前絲絛一揚,竟是有個女鬼繞到我身前來,將一隻手扶在香如的肩上,看她打字。我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見香如正作的一篇文是《李香君傳》,再看那古代美人手中的扇子,那灼灼開放的,不是桃花是什麽?

天,原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香君。真是失敬失敬。那著名的傳說中的美女開始跳舞,抖一抖袖子,袖裏飛落兩瓣桃花,轉一轉腰身,裙擺上也生出桃花來,不止是裙袖,忽然之間,屋頂上也有大片大片的花瓣落下來,就仿佛屋頂會下雨似的,姹紫嫣紅,芬芳彌漫,令我如醉如癡。

我緊張地驚悸地貪婪地注視著那桃花女子,謹記她的釵環頭飾,裙袂飛揚,單是想象一下明朝她們出現在我畫筆下絲綢上的形象吧,也足以令人興奮的了。既然鍾情於丹青,有什麽比親眼目睹自己的畫中人更讓一個畫者心儀神往的呢?

這一場桃花雨足足下了半個時辰才消歇,而我已經明白了——正如同念兒用舞蹈為香如招魂那樣,香如用寫作為那些筆下的女子招魂,而她們的應邀而來,載歌載舞,則是為了我——為了要我看清她們的麵貌音容,好為她們增色傳神。

難怪夜複一夜,我會不由自主地跑到隔壁來觀摹演出,難怪她們出入得這樣頻繁。

原來她們並沒有惡意,相反,她們是友善的,婉轉的,她們這樣子不厭其煩地重複出現,隻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我提出她們的祈求:為她們畫像——是真的畫像,而非臆想。

一直以來,是我太遲鈍了。我早說過,我實在是個葉公好龍的俗人。

喬其紗、雙縐、碧縐、杭紡、星光紡、真絲綾、美麗綢、軟緞、春花葛、提花爛花綃……無數緋粉紅豔的真絲仿紗堆滿在我麵前,該選哪一匹下剪呢?

受到香如夜以繼日地工作的感染,我也有種言說不清的緊迫感,總覺有人在催逼著似的,不由得要勤奮起來,不然如何安撫那些誓誌要流芳百世的魂靈?

香如用電腦、我用畫筆,所做的都是借屍還魂的創作,難怪要被選中做槍手,替鬼魂立傳。

最終我選中了一匹真絲14101素縐緞,那爽滑的絲料托在手上有種難以言喻的柔軟依戀,若用隔離膠線描與渲染著色繪法將它做成一條長裙,一定很美麗、很飄逸。

我一邊畫一邊祈禱:靈感啊靈感,也許所謂靈感就是靈魂給我的感覺吧?那你們就鬼使神差,替我完成這些繪畫好了,可千萬別搞壞我的身體,不然看誰把你們畫得漂亮。

從早晨開工畫到下午,連店員給我買的盒飯都顧不上吃,真也像鬼上身般。直到黃昏,一幅《李香君紈扇圖》終於完工。我展開它,想象著它披在念兒身上隨她起舞的樣子,忍不住哼起歌來。我喜歡絲綢,喜歡在彩色的綢緞上作畫,喜歡看淳樸的藏民將雪白的哈達獻給尊貴的客人,喜歡長長的絲絛係在武士的刀上,喜歡禮盒外麵用紅絲帶打一個漂亮的十字結……無論它們以何種姿態出現,都是這樣地美麗而令人欣喜。

但是最美麗的一種姿態,則是穿在念兒的身上,隨她舞蹈。

哼著歌兒,我忽然意識到這竟是《吉賽爾》的曲子,不禁森然住口。就在這時,小金來了,與我的憔悴晦氣相比,她可真稱得上興興頭頭,容光煥發,簡直人未到,聲先至:“紅顏,你這陣子藏哪兒去了?我找你幾次,你都說忙,打電話到店裏,又說你不在。”

我強顏歡笑,因為疲憊,也因為心虛,有些言不由衷:“最近家裏有點事。而且工期緊,天天要畫畫。”

“別忙了,今天你說什麽也要陪我做一件事。”小金不由分說地抓住我的手腕,宛如捉賊捉贓。

我更加慌張:“什麽事?”

“捉奸呀!”小金理直氣壯地冷笑,“我今天可算找到狐狸精的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