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錯愛

虞美人是一朵花的名字。色如碧血,瓣如薄綾,《花鏡》說它“單瓣叢心,姿態蔥秀,常因風飛舞,儼如蝶翅振動。”所以又名蝴蝶滿園春。氣質獨具,既可愛複可憐,難怪它的故國在楚——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虞美人是一個人的名字。楚霸王項羽和漢高祖作戰,兵敗垓下,大勢已去,愛妃虞姬拔劍而歌:“漢兵已掠地,四麵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一曲即罷,刎頸而死,血濺碧草,化為紅花。

虞美人是一首詞的名字。“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李後主忘不了他明月東風的亡國,楚霸王也忘不了他能歌擅舞的愛姬。

無論是一個國家還是一段情事,乃至天地人間的萬事萬物,永遠都是失去了的才最可貴難得。

虞姬為霸王而死,於是便成了楚霸王心頭的惟一至愛。相信項羽烏江自盡的時候,眼前掠過的,一定是虞美人長袖舞劍的身影。那一對美麗的魂魄化成了蝴蝶,那一段淒豔剛烈的英雄故事成為傳奇。

然而如果霸王未死呢?

如果霸王不死,且可以東山再起,一定還會遇上別的美人,王姬或者趙姬,一樣地軟帳溫衾,鴛鴦情濃。但是他不會忘記虞姬,這是肯定的,她曾為他舞劍而歌,誓死相隨,那一曲絕唱早成了他心頭的朱砂痣,刻骨銘心,永誌不忘。

然而如果虞姬未死呢?

如果虞姬的死隻是一場鬧劇,她其實被救活了,並且和他一起逃難,一起劫後餘生,重坐江山,那便會如何?或許項羽不該是個忘恩負義喜新棄舊的男人,他會將她扶正的,畢竟他們曾經一同出生入死,同甘共苦,這樣的經曆無可取代,她的地位也是別的姬妾美人無可取代的。但又怎麽樣?她還是會老,會死,而他覺得已經給過她回報,給足了她身家地位,大可以當她是衣襟上一粒枯幹白槁的飯粘子,而調頭另尋新鮮的美味佳肴去了。

所謂永恒,其實隻是一個不可重複到此而止的瞬間罷了。

——《流芳百世》之虞美人畫像。

和一個鬼魂同居,總覺得緊促,急景殘年似,時間變得異常有限,沙漏樣從指縫裏溜走,抓不緊也留不住;可是到了夜間,夜晚,又未免太長了。

總是連綿不斷的噩夢,無休無止的魅歌,穿梭的白色影子,霧氣,這一切令我的夜晚如針在背,每一分鍾都是那樣難捱——地獄裏煎鬼,當無非如此。

我幾乎要害怕回家了。但是我又怎麽能放下香如不理呢?

她隻是一個迷路的鬼魂,忘記了自己的來曆和去向,在人間隻有這一個地方可棲,隻有我和念兒兩個朋友可信,我們不管她,誰管她?

日複一日,不管腳步是多麽沉重趑趄,最終還是將我準確地帶回家裏,讓我和一隻鬼一起,坐在桌子旁邊,吃飯,品茶,閑話家常,然後各自回房,開始一晚的噩夢。

有時是真的做夢,大多關於香如,我看到她走在一個長長的巷子裏,她的長發飛揚,左瞻右顧,遲疑彷徨,很不情願的樣子。夢中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臉,神情迷茫,就如同我醒著時看到的那樣;

有時我則不能確定是夢還是想象——當奇怪的聲音再次將我喚醒,我告訴自己不要理,但是身不由己,還是會夜夜穿過客廳往香如的房間偷窺。

在那裏,我看見香如穿著古代的衣裳,和許多寬袍大袖的女子圍坐在一起,就像同我和念兒坐在一起時一樣,她們談話,剪花,彈箏,甚至做遊戲。那些遊戲也都是很古老的,雙陸象棋之類。

我看著她們雲裏霧裏的姿容,猜想這一位或許是魚玄機,那一個可能是蘇小小,戴鳳冠的或是楊玉環,跳舞的應是趙飛燕……她們的身體彼此穿越而毫無障礙,無論喧囂得多麽熱鬧都不發出一絲聲響,而那若有若無的悲淒的音樂,隻是飄浮在空中的難以捉摸的音符,不屬於任何樂器。

窗外,簾鉤上懸著一彎月牙,淡得等於沒有。

無法確知我的所見所聞究竟是幻象或是真實,因為那一切就像誌異小說裏寫的那樣,總是在天明前消逝無蹤。而不論我在夜間有著什麽樣的奇遇,醒來時,永遠躺在我自己的**,我又不敢去問香如,怕驚了她的魂……

不過也不必問了。鬼魂自然應當是幻覺,香如也是幻覺,不僅死後是幻覺,生前也是幻覺,柏如桐是幻覺,玉米是幻覺,香雲紗是幻覺,愛情是幻覺,連同人生都是一場幻覺。

鏡花水月,浮光掠影,我看鬼魂是虛,她們看我,又何嚐不是夢裏風景?

但是柏如桐卻不肯忘記香如。他在星期五的早晨打來電話,要求登門拜訪。

幸虧電話是我接的,不敢多說,也不敢多問,隻急急忙忙地說:“對不起我有急事要出去,這會兒家裏沒人,一小時後我們在上次見麵的那個西餐廳碰麵好嗎?”

絕不能讓他上門,絕不能讓他見到香如。為了香如,我必須說謊,“不,不要來家裏等,因為大廈出了事,這幾天拒絕訪客,就在餐廳等好了。我很快就會到的。”

剛掛上電話,香如自裏屋走出來,茫茫然地問:“是誰?”

我心中暗呼好險,要馬上去郵電局停了這個號碼才行,不然早晚會拆幫。“有客戶想訂一套金陵十二釵的手繪真絲長裙,約我出去麵談。”

又是一個謊言。

這幾天裏,為了掩飾真相,我說了數不清的謊話,簡直顛倒黑白,駕輕就熟。

看著香如蒼白而美麗的臉,我眼前不能拂去的,卻仍然是她曾經粉身碎骨的慘烈。不,絕不能讓她再受傷害,絕不可以要她再次消失,為了保護香如,留住香如,別說撒謊,再荒謬不合理的事我也願意做。

我對著鏡子做深呼吸,然後,像一個全副武裝的女戰士那樣,昂首挺胸地出門了。

連和鬼魂同居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麽人是我不能應付的呢?

辦妥停機手續再趕到餐廳,柏如桐已經到了,麵前放著一瓶伏特加,已經消去大半,樣子比我幾天前在墓園見到的更憔悴了,幾乎油盡燈枯。

我歎一口氣,坐下來,給自己叫了一杯咖啡,然後靜等著柏如桐開口。他找我來,無非是要表白對香如的愛與懺悔,希望有隻耳朵聽他宣泄吧?其實愛與不愛、虧不虧欠都是他個人的事,不過人總是這樣,不但自己要找藉口原諒自己,還要得到別人的承認。

“你比夏念兒要溫和。”沒想到他的開場白竟是這樣。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我不會打架,也不會罵髒話,但是,不等於我讚成你的所作所為。”

“你是香如的朋友,你們都認為我配不上香如是嗎?”柏如桐幹掉手中的那杯酒,已經有了七分醉意,“誰會明白我?我也是受害者。我的女朋友失身,我隻不過發了兩句牢騷,她就去跳樓,叫我背上一輩子的負擔,還被罵成是殺人凶手,難道我不無辜嗎?我就不值得同情嗎?”

我很想學念兒那樣痛斥他,罵得他狗血淋頭,但是這已經是個醉漢——既使他醒著的時候,也未必可以溝通,這不是個能夠講得通道理的人。他心中所想的,第一位永遠是他自己。香如被流氓襲擊,他先想到的是自己吃虧丟麵子;香如死了,他又先想到自己是不是冤枉,連念兒對他不友好都放在心上——在他心裏,香如占據的成份有多少呢?

是的,我認為他配不上香如,他不配得到香如的愛,他甚至不配得到我的解釋和安慰。

我決定一言不發。

但是柏如桐另有要求:“我想看看香如的房間,看看有什麽可以替她收拾、留作紀念的。我過幾天就要回去了。她的家裏人參加完葬禮就回去了,我本來應該一起走,可是我不能就這麽走,我得帶著她的東西走。”

“她的東西都已經燒了。”我脫口而出。

“至少讓我再看看她的房子。”柏如桐堅持。

“不行。”我比他更加堅持,“房子已經租給別人了,今天你打電話來時,我正在和人辦交接,鑰匙都交出去了。”

自從香如死而還魂後,我的說謊功夫已經日漸進步,簡直出口成章。

柏如桐有點懷疑:“房子租出去了?為什麽?”

“這還用問嗎?發生了這樣的事,誰還敢再住在那裏?我們都想早點把這件事忘掉,當然能走多遠就走多遠。”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忍不住諷刺,“我相信香如也寧願你忘記她,而她,也不願意再記得你。”

這一句我說的是真話。香如已經忘了柏如桐,讓她留連不肯離去的,並不是愛情,而是理想——《流芳百世》剛寫了一半還不到,這才是她未了的心願,才是她回來的真正理由。

我真該感謝那些古老而美麗的魂魄,也許真正生生不息的靈魂是她們,是她們將香如送還給我們,要她替她們樹碑立傳,將她們的故事流傳千古。我們怎能不盡心竭力地幫助她們、也幫助香如還願?

然而我又很矛盾,既怕她專心寫作未免太過傷神,又怕她完成了功課就會離開我們,一個人一生中,尚不可以再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又怎麽可以兩次失去同一位至愛親朋?

我催促柏如桐:“還有什麽事嗎?我約了人,要先走。你呢?什麽時候離開這兒?”

柏如桐將頭抵在酒瓶上,苦惱地說:“我不是不想走,可是我有一種感覺,香如好像沒有死。我總覺得,她還在,有時我回頭,會聽到她在說話,可是我要找,又找不到她。她好像就在我的身邊,就在這城市裏,躲在哪兒不肯見我,紅顏,你幫幫我,幫我找她,跟她說,我好想她……”

我有些憐憫,他與香如相愛經年,總算也還有些靈犀,可以感知她的存在。然而香如現在,最不願意見到的人,大概也就是他了吧?

柏如桐仍在絮絮叨叨:“香如以前很體諒我的,從來不會和我真正慪氣。那天在電話裏,我也沒說什麽嘛,就是發了兩句牢騷,她怎麽就那麽想不開呢?她就不想想,她這麽一死百了,我怎麽辦?現在她家裏人不原諒我,你們不原諒我,連我家裏人也怪我,我有什麽錯?難道女朋友被人**了,事情又上了報,我不該生氣嗎?我不過說了兩句心裏話,怎麽就成逼死她的凶手了?我也沒說什麽呀,本來嘛,要是她不那麽古板,不那麽好強,早點跟我在一起,哪會有那麽多事……”

我忍了又忍,總算沒有將手中的咖啡潑到他臉上去,隻是梗著聲音說了一句:“這些話,你留著等香如轉世的時候再跟她說吧。我約了人,要先走。”

“你約誰了?不能陪我多坐一會兒嗎?這裏我就認識你們幾個人。你是香如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是朋友,就陪我喝幾杯。”柏如桐抬起露出紅絲的雙眼,他真的醉了,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這個脆弱的沒種的男人,永遠隻知道愛惜他自己,永遠在向別人索求幫助,隻有香如才會那麽傻,忍受他許多年,我有什麽理由遷就他?

我站起身,把一張鈔票壓在咖啡杯下:“對不起,我真的約了人。”

“你騙我。”沒想到柏如桐隨之站起,猛地按住我的手,兩隻眼睛裏血絲乍現,逼近我的臉,一個標準醉漢的豁出去,“你別騙我。你約誰了?”

我有點怕,既想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又怕太過堅持會惹惱了他。這已經是個不可理喻的醉人,誰知道下一步他會做出些什麽失禮的事呢?

“她約了我。”有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們可以走了嗎?”

我猛地回頭,那一座鐵塔樣站在我身後、及時為我解圍的人,是玉米!哦玉米,你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麽?他從容地微笑,向柏如桐伸出手去:“幸會。我叫鬱敏,是紅顏的朋友,改天請你喝茶。”

柏如桐稀裏糊塗地握了他的手,張目結舌地被玉米按回他自己的座位,然後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離開——自始至終,他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玉米也壓根兒不想給他說話的機會。

另一家西餐廳,另一張桌子旁,另一瓶酒。

我與玉米對麵而坐,眼淚終於無遮無掩地滴落下來,在杯裏濺起漣漪,把時間與空間忽然就混淆了——上次在“桃葉吧”分手時,我也是這樣地流著淚,這中間的日子就仿佛沒有過。在他麵前,我永遠是那個無助而無奈的小女孩。

“幾天不見,你瘦了很多。”玉米溫和地問,“剛才那位,是你的朋友?是他讓你不痛快?”

“是香如的朋友。”我抬起頭,“你還記得我那位室友蘇香如嗎?他是她的男朋友。”

玉米恍然,臉上閃過一絲同情:“是做記者的那位?我看到報紙,知道她遇到了一些不幸的事。”

“她,她死了。”我哭出聲來,“她出事後,男朋友不肯原諒她,她跳了樓。就在我們合租的那個樓上,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跳下去,穿著我送她的睡袍,是我看著她跳下去的……”

我將臉埋在雙手裏,泣不成聲。

玉米從對麵繞過來,無言地抱住我的肩,將我攬進他的懷中。多麽溫暖的懷抱哦,仿佛久違的故鄉,我抱住他的腰,緊緊地、緊緊地抱著他,不舍撒手。這段日子裏,我壓抑得太久了,每天看到香如,我都想哭。我不能忘記,這是一個鬼魂,隨時都會消失的鬼魂——而我在和一個鬼魂同居。

陰陽殊途,我不是不知道如今我們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違反自然的,而且一個活人與死人同在,到底會有什麽樣的後果?這一點,連夏念兒都不清楚。自從那夜還魂,三香居裏的霧氣就沒有散過,不管外麵是怎樣的豔陽天,屋子裏,永遠是煙雲彌漫,淒冷凝鬱,令人不寒而栗。我每一夜都生活在噩夢和恐懼裏,香如徹夜地打字,那打字聲穿牆越壁,隔著客廳可以從她的屋子一直清晰地傳到我的屋子裏,讓我轉側難眠。

而且不知道是真實還是幻覺,我總是聽到無可言狀的歌聲,如泣如訴,若斷若續,那是香如在哼歌,還是她筆下那些早已做古的芳魂?在我們的屋子裏,到底有著多少鬼魂遊**其間?

我不是念兒,不通鬼神之道,不能身處鬼屋而安之若素。我控製不了那些沒完沒了的幻覺和聯想,惶惶不可終日,可是又不忍心驚散香如的魂魄,反而要千方百計地挽留她,掩護她,我隻能忍,隻能把自己逼到窒息——柏如桐還可以借酒裝瘋地向我傾訴,而我的苦,無可訴說。

但是現在,我終於擁有玉米的懷抱。縱使無人理解,隻要我知道他在,他還關心著我,也就夠了。我多麽貪戀這懷抱,如果這一刻地球殞滅,我便就這樣死了,也是含笑的。如果就這樣死了,我們一起化灰化煙,我們的魂魄同歸地府,再不分開,那麽,我情願一死。

“紅顏,原諒我。”玉米忽然這樣說。

我一驚,忽覺背上冷汗沁出,他又要對我曉以大義了嗎?又要說那些相見恨晚的廢話了嗎?他要提醒我的行為失禮嗎?我和柏如桐是一路人——在不合宜的人麵前做不合宜的表白?

然而玉米隻將我摟得更緊,認真地說:“紅顏,原諒我在你最需要安慰的時候不在你身邊。原諒我來晚了。相信我,這些日子裏,我也不好過。從看到報紙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要不要打電話給你,可是我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樣嚴重,如果我知道,我早就飛到你身邊了。原諒我,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我的淚又流下來,這一次,是釋然的淚水。老天爺啊,你終於憐惜我一回了,連你也不忍心逼我到絕境,不忍心看我崩潰,所以才要派玉米來幫助我、拉我一把,是嗎?

我撲進他的懷中,這幾天來的所有傷心、恐懼、委屈都爆發出來:“玉米,我真的很需要你,很想你。在這個城市裏,我隻有這麽幾個朋友,可是香如死了,我最好的朋友死了,她死得那麽慘,那麽可憐……”

我訴說著,哭泣著,好想告訴他香如雖死猶生,告訴他我真正的恐懼所在,但是手機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是個陌生的號碼。

“紅顏嗎?我是封宇庭。”

封宇庭?那個警察?他找我做什麽?

“請你來局裏一趟好嗎?夏念兒在這裏。”他說,“她剛才去報社鬧事,把一個記者打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