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回憶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

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要受多少痛苦?

他是一個賭徒,一個武士。

在那個時代,高明的賭徒和卓越的武士總是合二為一的。

這是因為,有賭,就必然有輸贏,有得失,有悲喜,有禍福,甚至,有生死。

贏的人自然開心,輸的人卻很不開心。

輸的人會失望,會憤怒,會希望一切從未來過,那場失敗的賭不曾發生,那個贏了自己的人從未存在過。

讓一個人不存在總比讓時光倒流容易。

何況,人們總喜歡把自己的錯誤歸罪於人,遷怒於人,嫁禍於人。

所以,那個總是“贏”的人一定要非常善於保護自己才行。

不然,他贏了一場賭,卻很可能會輸掉一條命。

他的劍術,一定要比賭術更高明。

在學骰子之前,他最先學的,是武功。

還有,輕功。

因為一旦打不贏,他還可以跑,如果跑不贏,還可以躲。

所以,他同時又須是一個易容高手。

還有還有,最重要的,一個精於賭的人不能有朋友,他不能相信任何人,更不能在乎任何事超過贏。

一旦他心中有個人有件事比贏更重要,他便一定會輸。

所以,賭徒第一件要學的事,是無情。

這是基本功,也是最高境界。

得之不喜,失之不怒,永遠保持最冷靜的心態,最敏銳的感覺,如此,才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對於這樣一個視輸贏重於生命的人,感情,實在是微不足道,並且有益無害的一件事。

女人的愛,注定是悲劇。

為了愛他,她嚐盡了辛酸委屈,卻仍不能得到他一絲一毫的溫情回顧。

終於,她覺得絕望,遂孤注一擲。

是蛇人的主意——她給了男人一碗藥,名為忘情散,說隻有喝下這藥,才能至尊無敵,絕情滅義,練成至高無上的絕世武功。

但是,卻不是他喝,而要一個女人來喝,一個全心全意的女人,心甘情願地喝下,不帶一絲勉強。

“如果有一個女人,肯心甘情願地為你喝下這碗忘情散,你便可以練成舉世無敵的完璧無暇功,從此天罡地煞,唯你獨尊。”

蛇人陰惻惻地說,“記住,是心甘情願的!沒有欺騙,沒有勉強,沒有猶豫,而是麵帶微笑地喝下它,主動為你犧牲。那樣,才能夠陰陽互補,乾坤合一,你也才能毫無阻礙地以她為媒介,通過她的身體來周轉你的功力,從而練成無懈可擊的神功。”

但是有一點——

“那女人喝下藥後,會忘記所有的事,變得無情無欲,沒有思想,沒有痛苦,沒有記憶和感情,換言之,她交付她的靈魂,隻留給你這具軀殼作為練功的媒介,除了生命,別無其他。”

世上怎麽會有那樣的一種藥?世上怎麽能有那樣罪惡的武功?

然而一授一收的兩個人,渾然不覺得不妥,隻心滿意足於這一場交易——她要她的靈魂,他要她的身體。

而被愛所困的女子,竟然真地無怨無悔,甘之如飴,微笑地喝下了那碗收買她靈魂與身體的忘情散。

人間的忘情散,分明是陰間的孟婆湯。

喝下去,她會忘記所有的苦與痛,哀與樂,以及,她對他的愛。

在最後一口藥盡時,她流了一滴眼淚……

那滴淚,落在碗裏,**起漣漪,驚動了蘇牧的心,驚醒了迷離的夢。

他知道,那個女子,就是雪冰蟬,那個武士,就是他蘇牧,而蛇人,蛇人該是知道真相的鑰匙,他們三者之間,到底有一筆怎樣的賬?

頭有點疼,大概宿酒未醒。半明半昧間,他仿佛受到某種召喚,身不由己地再次來到了冰蟬大廈,假裝一個來購房的人,找盡各種理由,坐在大廳裏留戀不去。希望可以像上次那樣幸運,巧遇雪冰蟬。

一連三天。

一本購房指南翻來履去,幾乎成誦,已經實在問不出新問題了,卻仍然沒見到雪冰蟬。

售樓小姐見他天天來報到,以為是非常有誠意的購樓客戶,倒並不煩他,每見他來,還是和顏悅色地招呼著,但已經隱隱在催促他簽約,並且說,要是想買,而手頭一時不方便,先付訂也行。

這已經是明明白白地警告:要就拿錢,要就走人,別再兜圈子了。

蘇牧暗暗叫苦:買,拿什麽買呀?本來自己加上小荷兩個人的積蓄,倒也勉強夠付首期的,但是現在小荷甩手走了,剩下自己一個人,存折又被小荷悉數充公,還哪敢奢望買樓?但是不買,還有什麽理由天天賴在冰蟬公司。

小姐給蘇牧的茶杯裏再續了次水,很婉轉地問:“先生決定了嗎?”

“決定了。”蘇牧輕輕將購樓指南一拍,急中生智,“小姐,我已經決定了,以公司名義一次性購進單身公寓二十套作為高級員工宿舍。”

“二十套?”售樓小姐的眼睛都直了,“您真決定一次買二十套?”

“是呀,我已經再三想過了,這層樓地角好,交通便利,鬧中取靜,施工質量不錯,貸款條件也合宜,為什麽不買?”蘇牧經過這幾天的研究,已經快成半個售樓專家了,讚美的話熟極而流,說得小姐喜笑顏開,而後適時地話鋒一轉,“隻是我對這個裝修格局有些意見,而且希望能拿到更好的優惠條件,不知道可不可以在這個基礎上再打個折扣,或者統一調整下裝修風格?”

“這個我們可做不了主,要不這樣吧,我向總經理申請一下,您和我們總經理談談吧。”

水到渠成。蘇牧暗自得意:這可是人家主動提出來安排雪冰蟬和自己見麵的。

這次,他留下了名片。

但是見了雪冰蟬又怎樣呢,到底要和她說些什麽,蘇牧有些無措。他決定在正式約見雪冰蟬之前,再見一次蛇人竹葉青。

城南酒吧。

酒吧裏自然會有酒保。

酒保有男也有女。通常女酒保的打扮總比男酒保更新銳,更酷些。

這大概是因為女人做酒保多少有些不尋常,而不尋常的人妝扮起來必定會有些出人之處吧。

然而打扮得像竹葉青這般新奇出格的,卻還是令人匪夷所思,目瞪口呆。

不僅僅是因為她穿得實在是太少了,少得幾乎不能叫作穿衣裳,在這個以色取人的時代,三點上陣的女人並不難找,午夜十二點,隨便選個夜總會進去,碰見女學生跳豔舞也不稀奇。甚至,相比於豔舞女郎來說,竹葉青穿得還算多了——花環胸衣,草裙熱褲,手腕腳踝上都纏著鈴鐺和紅綠絲帶,隨著她的扭動而飄搖張揚,叮當脆響。

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布。但是該遮的地方全遮住了,該露的地方也全露出來了,尤其肚皮上的那條蛇,飲了血一樣地興奮,時伸時曲,詭豔而妖媚。

是的,竹葉青的奇裝異服並不在於暴露,而在於妖媚。

妖,妖到骨髓裏;媚,媚在手尖上。人家說媚眼如絲,她卻是幹脆閉著雙眼,做自我陶醉狀,全然不看眾人,可是一手一隻冰筒,上下翻飛,左右互換,就好像手心上長眼睛似的,全不擔心冰筒會自半空掉下來。

隨著她的搖**,手腕上的金鈴鏗鏘作響,憑空多了一份催促的刺激,令等待的人口幹舌燥,雙眼緊盯著那兩隻蝴蝶穿花般的冰筒,不難把裏麵的酒想象作瓊漿玉液。

令眾人口幹舌燥的,不止是鈴聲,還有竹葉青幾乎扭斷了的腰肢,纖細而有力,柔軟而汗膩,更讓看的人恨不得眼睛裏長出手來,遠遠伸去,牢牢抱住。

什麽人的腰可以比蛇更柔細,更**?

蘇牧挑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隔著人群遠遠地望著吧台後麵的竹葉青,狐疑不已。

下午在廣場他沒見到她,卻見到她寫在地磚上的字:城南酒吧。那四個字顯然是才寫下的,因為蘇牧剛剛看清楚,打掃廣場的清潔工已經走過來嘟嘟囔囔地把它擦掉了。

他從來不知道有城南酒吧這樣一個地方,但是顧名思義,想必是在城南牆根兒下吧。於是他沿著城牆一直找到天黑,終於在環城公園入口處看到林子中間隱約地露出兩隻燈籠挑著一麵酒幌,寫著“城南酒吧”四個字。

那兩隻紅燈籠亮起在黑黝黝的林隙間,像是兩隻不眠的夜的眼睛,有喧囂的音樂自內傳出,沸反盈天。

蘇牧推門進來,便看到了戴著麵具的狂歡的酒徒們,也看到了被酒徒簇擁著的女酒保竹葉青。

竹葉青扭著腰肢蛇一樣地滑行過來,蘇牧低下頭,發現她腳上是一雙精致的溜冰鞋。

“請你的。”她把一杯裝飾著檸檬片和紅櫻桃的雞尾酒放在他麵前,“它的名字叫‘回憶’。”

蘇牧端起喝了一口,搖頭:“不如你上次送我的那瓶好。”

“那瓶也是回憶,真正的回憶,不過名字卻不叫回憶。那瓶是回憶的魂,這杯是回憶的形。”竹葉青輕風擺柳地坐下來,“世上徒有其表的事情太多了,酒也一樣。”

蘇牧已經習慣了竹葉青說話的方式,見怪不怪,你管說你的,我管說我的。

“那瓶是什麽酒?說個牌子,下次我去買。”

“你一點都猜不出來嗎?”

“這怎麽猜?我隻知道,以前沒喝過。”

“蠢貨。你想想我叫什麽名字。”

“竹葉青?”

“就是了。”竹葉青轉著眼珠,“竹葉青養的蛇叫竹葉青蛇,竹葉青喝的酒自然也是竹葉青酒。你連這都想不到,真是笨蛋,枉生了一副聰明麵孔。”

蘇牧雖然運氣壞,腦筋可不慢,這樣子被人左一句“蠢貨”右一句“笨蛋”罵得十分窩火,沒好氣地問:“竹葉青,你到底是做什麽的?一會兒在廣場上賣藝,一會兒又成了調酒的,到底哪個才是你真麵目?”

“什麽叫真麵目?一葉障目才是。你這癡兒,萬事隻看表麵,追究形式,真是愚不可及。”

得,又饒一句罵。蘇牧無奈,隻得少說為妙,直奔主題:“我約了雪冰蟬明天見麵。”

“雪冰蟬答應見你?”竹葉青有些意外,“這樣順利?那麽說老天也待你不薄了。”

“老天待我不薄?”蘇牧哈哈大笑,舉起杯一飲而盡,“我是天底下最衰的倒黴鬼,如果路上有一攤狗屎,我跟你賭,隻要一天不收拾,我管保一天兩趟來來回回都會踩個正著,躲都躲不過。老天爺除了不讓我死得痛快以外,幾乎所有的倒黴事兒都為我準備好了,還說待我不薄?”

“倒黴,是因為你咎由自取。”竹葉青毫不同情地說,“你喝了那瓶真正的回憶,還不知道在你的前世到底做過什麽嗎?”

“前世?你是說那個武士?”

“不錯,他的名字叫蘇慕遮。”

“蘇慕遮?”蘇牧笑起來,“一種詞牌的名字。”

竹葉青不理他,緩緩地轉動著空酒杯,輕輕吟誦起來: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天映斜陽山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好夢除非,夜夜留人醉。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

“我知道這首詞,宋代詞人範仲淹的《蘇幕遮 懷舊》。你很喜歡?”

“這是雪冰蟬前世最喜歡念的一首詞,但是她喝下忘情散之後就不再念了。如果你能讓她重新記起這首詞,記起你們前生所有的記憶,並且衷心原諒你。你的罪孽也就滿了,運氣會從此好轉。”

“什麽罪孽?什麽原諒?什麽運氣好轉?”蘇牧又不耐煩起來,“怎麽你每句話我都聽不懂?”

“癡人,癡人。”竹葉青歎息。她對這個吊兒郎當又胸無大誌的現世蘇牧同樣也很不耐煩,然而為了家族的事業,為了蛇人的使命,她隻得堅持下去,招來酒保,“再來一杯回憶。”

“一杯哪夠?一打還差不多。”蘇牧哂笑,但是忽然間,他笑不出來了,因為竹葉青手中轉動著的空酒杯,不知何時,竟變成了他上次見過的那隻會講故事的水晶球——

斜陽外,芳草地,湖水如鏡,寒煙如幕。

靜翠湖畔,一襲青衫的蘇慕遮身形蕭索,仗劍獨立,仿佛一道銷魂的剪影。

賭壇大比武開幕在即,他在為了一個“贏”字而踟躕。

他是一個武士。

擅飲,而不可以醉;

擅賭,而不可以輸;

擅鬥,而不可以死!

但是,隻要下注,誰可保證不輸?誰可永生不死?

贏得越多,輸的畏懼便越重。

因為賭注已經在無形中與日俱積,一旦失敗,輸的將不再僅僅是財產,榮譽,還有生命!

他贏得太多,已經輸不起。

同時,想取他性命的人也越來越多,因為戰勝了他,就可以登上第一高手的寶座,簡直是一夜成名的最佳捷徑。

贏的次數越多,死的機會越大。他不能不踟躕,不能不慎重。

雪冰蟬雙手托著件鶴羽鬥篷遠遠地站在他身後,趑趄不前。天寒露重,她有心上去為主人加衣,卻又怕打擾了他的沉思。更重要的是,她心頭還係著一個死結,希望他能為她解開。

不知過了多久,蘇慕遮終於沉聲說:“過來吧。”

他沒有回頭。但是他知道她在他身後。

一個武士的身後,是不是永遠站著一個沉默的女人?

她聽到召喚,如蒙恩寵,趨步上前為他披上鬥篷,終於鼓足勇氣說:“公子,請求你……”

“說。”他仍沒有回頭。

“公子……”她開口,卻又遲疑。

他終於回過頭來。

秋風中,她穿著一件月白的衫子,單薄而嬌怯,楚楚動人。他忽然有了幾分溫情:“怎麽不穿我送你的雪貂?”

“公子,請不要把我當賭注吧……”她抓住這刹那的溫柔,哀惋地求懇,“我好怕你把我輸出去。”

“輸?你敢咒我輸?”蘇慕遮大怒,猛一振臂,抖落她剛剛替他披上身的袍子。“來人,給我打,吊起來狠狠地打,看哪個再敢說一個‘輸’字!”

大比前夜,整個蘇府裏是連一本“書”都不能有的,生怕壞了彩頭。草木皆兵,下人仆從舉止說話皆小心翼翼,唯恐一句說錯便要受罰。

雪冰蟬遍體鱗傷,被扔在柴房裏歇養,雖然疼痛不堪,心裏卻反而鬆了一口氣——帶著這樣一身傷,公子是怎麽也不會讓她參加“肉陣”的了,不然,露出臂上的傷痕,誰還會要她做棋子呢?

“我竟然是個這樣的人?”蘇牧震撼,無法接受自己的真麵目,“我曾這樣地對待雪冰蟬。”

“現在你明白了?”竹葉青冷冷地說,“你欠雪冰蟬的。”

水晶球依然寶光流轉,劇情在發展——

蛇人竹葉青出現了,人形蛇步,目光閃爍。

她像一團霧,或者說,一團濕氣,陰沉沉,冷兮兮。

當她走近你時,你會感覺她是從四麵八方走近你,包圍你,不容回避。

很多人在霧中會有迷失方向的煩惱,但是蘇慕遮不會,他隨時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要什麽。

“蛇兄,你來了。”他說,他從來沒把竹葉青當成女人,“這是什麽?”

“幫你的藥。”她交給蘇慕遮一碗藥:“蘇兄可是為大比憂心?不妨,隻要找個女人為你喝下這碗忘情散,練成完璧無暇功,你就會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琉璃玉碗,嫋嫋青煙,宛如一條妖嬈的蛇,邪惡地吐著信子,宣講著一個駭人聽聞的秘密。

“那個女人從此徹頭徹尾地屬於你了,借助你的呼吸而呼吸,追隨你的生存而生存,她每活在世上一天,你就可以功力增大一分。每一次運功周轉,都是一輪新生,你的強大,將是無窮無盡的。”

伊甸園裏的蛇給了夏娃一隻蘋果,**她給亞當吃下去,從此帶來女人永生永世的懲罰與災難;靜翠湖邊的蛇卻給了蘇慕遮一碗忘情散,**他拿給雪冰蟬喝,同樣帶來了幾生幾世的恩怨與糾纏。

無辜而癡情的雪冰蟬,遂成為一場交易的犧牲品,成為一個無愛無欲的人,一個非人。

她惟一的擁有,就是他,以及滴在碗裏被他喝下的那顆眼淚。

從此,每天三次,他與雪冰蟬手心相抵,四目相對,運轉小周天功力。這是她一直期待著的零距離接觸,如今終於做到了。她被安置在他的內室中,日則抵手練功,夜則抵足而眠。但是,她再也不會“知道”。

她失去了所有的感覺,感情,感動。

他呢?

一滴眼淚自蘇牧的臉上緩緩地流下來。

水晶流光,照亮了前世的記憶,令他唏噓不已——世上怎麽會有那麽絕情無義的人?而那個人,竟然是自己!如此辜恩負義,怎能不受天譴?

“報應。”蘇牧喃喃著,將酒像水一樣地灌下去,心頭從未有過的憂傷壓抑。自從八仙庵道士給他批了“孤星入命”四個字,他就已經認定自己是個一世不得翻身的倒黴鬼,認了命,倒也不去多想。

然而此刻,他知道一切原來都有前因,都是欠債,都是罪有應得。

這反而教他思潮翻滾,不能心平。

“你就是當年的那個蛇人?”他問竹葉青,“還是你也轉世了?”

竹葉青微笑:“都不是。那位蛇人是我的祖先,我們家世世代代弄蛇為生,一脈單傳,和你們蘇家的恩怨糾纏不清。關於蘇家的故事,我家世代相傳,所以我會知之甚清。”

蘇牧也不由苦笑了:“原來交情也可以世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