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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東福這次是真急了,嘴上都起了燎泡。他不再找代縣長李明橋,在李明橋麵前,他隻是酒廠老板,縣政府看不順眼的時候,說擼的一聲就擼掉了,他根本說不起話,討不了便宜不說,也不解決任何實質性的問題。他找書記杜萬清,在書記杜萬清麵前,他至少還有個政協副主席的頭銜,至少還屬於縣四大班子裏麵的一員。
最初,劉東福一趟趟找李明橋,是因為華光煤業公司的總經理刁富貴揚言要競拍薊原酒業,而且一副誌在必得的架勢。他知道自己爭不過刁富貴,隻好從政府這邊尋求支援。不幾天,刁富貴的案子犯了,被公安局通緝,人跑得不見影兒了,他還心裏暗暗高興,以為去掉了一個最大的競爭對手。但緊接著,就跟走馬燈似的,事情又起了新的變化:刁富貴跑了,華光煤業公司被華源煤炭經銷公司兼並,由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的總經理黃小娜接管。這都不要緊。要緊的是,黃小娜在接管了華光煤業公司以後,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揚言,將繼續參與競拍薊原酒業。
這個消息,等於要劉東福的老命。他怕刁富貴,不是怕刁富貴本人,而是怕刁富貴身後的煤炭局長郝國光。現在,刁富貴的威脅不存在了,黃小娜又冒了出來……黃小娜是誰?這個女人比刁富貴難對付十倍不止。黃小娜做生意是出了名的精明,不然一個小女人家,也不會把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經營得風生水起。而且,更要命的,站在黃小娜身後的,仍然是煤炭局長郝國光。薊原縣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黃小娜是郝國光的駢婦,華源煤炭經銷公司就是郝國光幫黃小娜開起來的,據說最初的啟動資金,還是郝國光說服財政局長周伯明拿的縣財政的錢。
劉東福總算想明白了:就是說,一心想拿下薊原酒業的,既不是刁富貴,也不是黃小娜,歸根到底,是郝國光,是煤炭局長郝國光想要薊原酒業。郝國光想要的東西,還沒有人不敢給,至少在薊原是這樣。前段時間,石副省長帶隊來薊原,聽說下車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書記縣長撇在一邊,拉住郝國光的手搖個不停……石副省長的官夠大了吧,連石副省長都對煤炭局長郝國光表現得那麽親密,何況市縣一級的領導了。
情形很明朗,找代縣長李明橋已經不起作用了。劉東福知道李明橋對煤炭局長郝國光有看法,一直想找個機會把郝國光拿下來,但是,憑李明橋的力量,又拿不下來,他的主子翟子翊當了市長也不成——有人背地裏說,常務副書記翟子翊的市長一職,還是郝國光托人給省上某個領導說了情,不然,哪兒輪得到他來當衢陽市的市長?
所以,劉東福隻能找縣委書記杜萬清。
他把書記杜萬清堵在辦公室裏,說:
“杜書記,您一定要說句話!您知道的,我可是在酒廠幹了一輩子,硬是把一個小作坊,發展成了省內外聞名的酒業公司,我可是立了汗馬功勞的啊。”
杜萬清心情不好,又不好駁劉東福的麵子,就說:
“東福同誌,你不要激動,酒廠改製的事情,不是還在論證階段嘛,你急什麽呢?”
劉東福說:
“我不能不急啊,馬上就八月底了,離石副省長給的最後期限,可是很近了啊。”
杜萬清說:
“東福同誌,你別聽風就是雨的,石副省長也就那麽隨口一說,國有企業改製,是大事情,複雜著呢,哪有那麽快?我看啊,月底指定完不成。”
劉東福見杜萬清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就更急了:
“我說杜書記,你可千萬不敢掉以輕心啊,這跟打仗一樣,一不小心,這陣地可就沒了。”
杜萬清打了個嗬欠,說:
“你把自己的想法跟明橋同誌談一談,我呢,再跟他說說,國家的政策放在那兒,你是法人代表,該向你傾斜的,肯定會向你傾斜。”
劉東福說:
“杜書記,我都找李縣長好幾次,他的話更難說……”
杜萬清“哦”了一聲,異樣地看著劉東福,問他:
“你的意思,明橋同誌的話不好說,我這個縣委書記,話就好說了?”
“不,不,不……”劉東福趕緊表白,“我說錯話了,我不是這意思,不是……”
杜萬清又“哦”了一聲,問他:
“那你是什麽意思?”
“我……我……”
劉東福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窘在了那兒。
杜萬清捋捋額角的白發,對他說:
“東福同誌,酒廠改製的事情,是政府那邊的工作,明橋同誌原則性強,這我知道……原則性強是好事情嘛,我們的黨和政府,就缺這樣的幹部。”
劉東福說;
“杜書記,您知道,這不是原則不原則的事情,不是。你看吧,最初是刁富貴嚷嚷著要買薊原酒業,刁富貴犯事跑了,黃小娜又跳出來了……這不明擺著,不是刁富貴和黃小娜要怎麽地,而是郝國光要這插手薊原酒業……”
聽完劉東福這句話,杜萬清猛地睜大了眼睛:
“你是說,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的黃小娜要競拍薊原酒業?”
劉東福說:
“是啊,要不,我怎麽找到您頭上來呢?都知道她是郝局長的人,黃小娜要買薊原酒業,還不是他郝國光自己要買?”
杜萬清明白了,劉東福是怕煤炭局長郝國光,怕自己不是郝國光的對手。
見杜萬清不說話,劉東福就又說:
“郝局長這人,您知道,手眼通天的,李縣長,他,他根本鎮不住他……”
杜萬清打斷劉東福的話:
“別胡說,沒根沒據的,別亂說話!”
“是是是,我又說錯話了,我又說錯話了,”劉東福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可是,可是,黃小娜和郝局長他們……”
書記杜萬清有些煩,他自己的事情都沒有捋個眉目出來呢,哪顧得上劉東福的薊原酒業?更何況,郝國光如果真插手,別說代縣長李明橋鎮不住,自己這個當縣委書記,照樣鎮人家不住。就應付他道:
“薊原酒業的改製,我會親自過問的,同等條件下,肯定優先考慮你的法人身份,國家的政策是這麽規定的,我們也肯定會遵照上麵的文件,認真執行。就這樣吧,我還要去一趟鄉下,馬上就出發。”
劉東福一聽,這是下逐客令了。但書記杜萬清的這態度,壓根兒等於沒態度,弄半天,他一籮筐的話都等於白說了。“同等條件下”,自己和煤炭局長郝國光比起來,有“同等的條件”嗎?即使郝國光不出麵,單黃小娜在那兒躥騰,他劉東福也未必是人家的對手,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的家業,可大著呢,不動產沒多少,可人家能拿出的真金白銀,有他十個劉東福,也指定拿不出來。
人代會召開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李明橋內心隱隱有些擔憂。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麽書記杜萬清一直強調他頭上的“代”字,原先他還以為,是杜萬清對他這個代縣長有看法,提醒他擺正自己的位置——看來是錯怪萬清同誌了。杜萬清在薊原縣幹了那麽多年,肯定了解各個方麵的情況,他是擔心李明橋在人代會的選舉上吃虧,所以一再提醒他低調行事,不要招惹太多的人。
現在想起來,不光杜萬清提醒過他,翟副書記也多次點撥過他,要他策略些,凡事多聽聽老同誌的意見。李明橋感歎,自己還是太年輕了,容易義氣行事,不但沒能達到目的,還無形中把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上。翟副書記說過,要愛惜自己的政治羽毛,要學會保護自己,李明橋把這些話都當成了耳旁風,人代會的選舉真要出了問題,他不但愧對翟副書記的提攜,也愧對薊原縣的父老鄉親……他來薊原才幾個月時間,還沒有替老百姓幹出多少成績來呢。
李明橋突然就感覺到自己沒了頭緒,原先的平和心態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明白,翟副書記的話起了一定的作用,他現在滿腦子裏盤旋的,就是父親的英年早逝,和那項遲修了二十來年的引水工程……“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李明橋沒有打算做個英雄,他隻想做個稱職的縣長,紮紮實實地替國家、替老百姓幹些實事,但是,他承認,這次選舉,弄不好就真出了問題。有好多人對他李明橋有敵意,煤炭局長郝國光就不用說了,財政局長周伯明、公安局長黎長鈞、國土局長張得貴,這些人,都是在薊原的官場上能夠呼風喚雨的人物,被老百姓們戲謔為“四大牛逼”的官場不倒翁,他們在心裏肯定恨死了自己;此外,常務副書記年長富、常務副縣長黃誌安,還有個別常委,明裏暗裏地都對李明橋有成見。
這段時間,不知是有什麽不好的風聲還是咋的,平常時間,他的縣長辦公室裏人滿為患,來找他的人排著長隊,鄉鎮上的頭頭,各大局、各科部委的頭頭,擠著搶著找他,可最近找他的人明顯地少了,而且,有些工作的進度,也明顯地慢了下來。
這就有些耐人尋味。李明橋思慮良久,決定回一趟市上,剛好市上通知了個會議,他一是去開會,二呢,順便回家看看。來薊原這麽長時間,李明橋還沒有正兒八經的回過家,除了駱曉戈來過薊原一趟外,他幾乎都把妻子和女兒忘到爪哇國去了。
李明橋給書記杜萬清說了一聲,又跟黃誌安、謝慕華等班子成員碰了個頭,安排了幾件工作,然後吩咐辦公室主任衛振華準備準備,隨自己去市上開會。
他們是下午出發的。一路上,衛振華見李明橋憂心忡忡,就沒敢說話;李明橋自己心思重,也懶得說話。這次去市上,李明橋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去見見原來的翟副書記、現在的翟市長,他已經跟翟副書記約好了,晚上一起吃飯,不去外麵,就在家裏吃,駱曉戈已經在家裏開始準備了。
五點四十分,李明橋的專車開進了衢陽市區,他讓司機直接把自己送回家,然後再送衛振華去會議所在的賓館報到,按照李明橋的安排,衛振華晚上還要去拜會市交通局、市發改委、市財政局等幾家單位的頭頭,為薊原縣幾個在建項目爭取資金。
進了家門,女兒李可欣歡叫著撲了上來。李明橋攔腰把女兒舉起來,轉了幾個圈,逗得女兒哈哈大笑。駱曉戈係著圍裙,正在廚房裏忙乎。她在做酸菜截截——這種酸菜截截,是以2/3的玉米麵,再加1/3的精細麵和在一起,用擀杖擀好以後,切成二寸來長的細條,再用野生的小蒜拌炒酸菜……做法簡單,配料也普通,吃起來卻賊香。這是農村很常見的一種吃法,還是駱曉戈去一個邊遠山村參加當地的衛生醫療支援活動,閑暇時跟當地一位老婆婆學來的。李明橋一家三口都愛吃這種截截,翟副書記曾經來家裏吃過一次,也是讚不絕口,一直念叨著啥時候再吃一頓。但一直沒有機會,今晚上的飯局,翟副書記就讓李明橋在家裏安排,別的啥都不要,就吃酸菜截截。
六點過十分,李明橋估摸著翟副書記已經下班了,就撥了翟副書記的電話,但翟副書記沒有接,直接摁了。六點半,李明橋再打,翟副書記還是沒有接。快七點鍾的時候,翟副書記把電話打了過來。翟副書記告訴李明橋,自己剛才在開市委常委會,晚上的酸菜截截沒時間吃了,要趕往省城,有個緊急會議,已經在路上了。翟副書記還開玩笑說,這頓飯先記下,下次再吃。
掛了電話,李明橋就有些失落,翟副書記爽約是一個方麵,另一個方麵,他想跟翟副書記談談人代會的事情,還有他自己的一些擔心。但事情就是這麽不巧,本來都約好了,翟副書記卻又連夜趕去省城開會,飯都顧不上吃。
駱曉戈知道他的心思,就開玩笑說:
“成半年不回家來,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苦著個臉,俺娘倆礙著你了?”
女兒李可欣在一旁幫腔,嘴一撅,說:
“就是,爸的臉拉得好長,有這麽這麽長。”
說著,七歲的女兒還做了一個表示很長的手勢。
李明橋在女兒的鼻子上擰了一把,說:
“就你嘴貧!”
跟女兒逗嘴,李明橋的心情好了一些,不管怎麽說,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就好好陪妻子女兒吃一頓飯,算是補償。
飯早就做好了,翟副書記來不了,李明橋一家就坐到飯桌前,開始吃飯。一邊吃飯,駱曉戈還一邊問他:
“都說翟副書記的市長,是你們縣的煤炭局長花錢給買來的……是真的嗎?”
李明橋剛好吞了一口飯,含混著說:
“別整天瞎胡說,什麽煤炭局長買來的,你以為是舊社會啊,賣官鬻爵?”
駱曉戈說:
“是啊,我也不相信,可市上都傳瘋了,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李明橋說:
“別人你不了解,翟副書記這人你還不了解?打死他也不會幹這種事情。”
駱曉戈說:
“那倒也是,翟副書記這人啊,剛硬著呢。”
翟子翊早已經是衢陽市的市長了,但李明橋和駱曉戈都改不過口來,還是左一個翟副書記,右一個翟副書記。
駱曉戈告訴李明橋,家裏時不時來一些人,都是薊原那邊的,她一般情況下根本不開門,有些人硬擠進門來,她也是好言好語把對方勸走,來的時候手裏掂什麽東西,離開的時候仍然掂走。駱曉戈感歎說:
“你當這麽一個破官,害得我們母女倆受折騰,不劃算啊,還不如辭了回家,每天接送咱女兒得了。”
女兒習慣性地嘴一撅,說:
“就是,老爸,你不做官了,回來每天接送俺,省得媽跑得辛苦……電視劇裏都說,好人不當官,當官沒好人,你又不是壞人,當什麽官?”
女兒的話逗得李明橋兩口子哈哈大笑。
駱曉戈對李明橋說:
“咱們家可欣啊,都成理論家了。”
李明橋說:
‘你們母女倆,就別繞彎子了,你們的意思,我算聽明白了:是想讓我回來給你們當家庭婦男,當保姆,是這個意思吧?”
李可欣來了勁兒,用一副小大人的口氣說:
“老爸,您真是太聰明了,實在太聰明了!大致就是這麽個意思吧。”
駱曉戈抿了嘴笑,李明橋也是張大嘴巴,敞開了哈哈大笑。
好久沒有這麽放鬆過,李明橋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和舒坦。
家是什麽?家是寧靜的港灣,是煩囂蕪雜的塵世當中,一個人心靈的最後歸宿地!在家這個港灣裏,你不需要提防誰,也不需要算計誰,更無須謹言慎行,為一些繁雜而無意義的事情傷筋動腦……李明橋就感歎,這官場上,真他媽不是人待的地兒,整天價提心吊膽的,實事沒有幹多少,盡跟同僚和部屬鬥上心眼了,這個代縣長當得,沒病的人啊,也得給燜出病來;就連好人,弄不好也會給逼成壞人——這哪兒是正常人幹的事情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