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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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初冷靜下來以後,把省公安廳出具的那份驗屍報告,又仔細研究了一番。報告上解釋說,屍體之所以這麽多年沒有腐化,有可能埋藏屍體的地方比較寒冷,比較陰濕,空氣不流通,而且富含某種特殊的化學物質,才讓屍體完整地保存了八年之久。這個理由有點兒聳人聽聞,在一般人看來,也根本站不住腳,因為自古到今,壓根兒就沒聽說過薊原縣的哪個地方,還存在能夠讓死人屍體保存久遠的特殊化學物質。
難道真是省廳那幫子專家弄錯了?
剛開始,沈小初也是這麽以為的,但後來細一想,省廳那幫子專家未必都是吃幹飯的,他們之所以得出這個結論,弄不好真有一定的原因。
沈小初把驗屍報告拿給局長黎長鈞,看他有什麽意見。
黎長鈞隨手翻了翻,說道:
“黃楊鎮那個案子,你是刑偵專家,破案子是行家裏手,你就看著處理吧……死者身份查清楚了嗎?”
沈小初說:
“沒有,沒人來認屍,周邊村落和比較近的煤礦上,都排查了,愣是沒人知道死者是誰,也真是邪了。”
黎長鈞說:
“很正常,那麽大一座礦山,在山上當煤工的,少說也有萬把人,死個把人,還不跟死一隻蒼蠅似的,能查就查,不能查,就先放放唄。”
黎長鈞一邊說話,一邊用右手的幾根手指頭,輕拍著放在桌子上的配槍。
按規定,機關上的工作人員,一般是不配槍的,局長也不例外。但黎長鈞不依,非要在腰間別一支手槍不可。沈小初也知道黎長鈞的脾性,喝酒來勁兒了,把配槍拿出來,“啪”,往酒桌上一摔,耍威風。
但這都不是沈小初應該過問的事情,人家是公安局一把手,自己隻是二把手而已,下級琢磨上級的毛病,無疑是自尋煩惱。他懷疑黎長鈞剛才隻是象征性地掃了一眼,根本沒有看清驗屍報告上寫了什麽,就有意提醒道:
“省廳那幫專家也真會胡說八道,竟然給出結論說,屍體是死於八年前的……”
黎長鈞明顯一愣,問他:
“你說什麽,八年前?不可能吧,現場你不是親自去了嗎?死者屍體不是剛開始腐爛嗎,最多也就是死了有半個月時間,怎麽會是死於八年前呢?”
沈小初說:
“省廳得出的結論,說埋藏屍體的地方,有可能含有某種特殊的化學物質,對屍體有一定的防腐作用。”
“嗯?”黎長鈞奇怪地說,“奇怪,薊原縣有這樣的化學物質,我怎麽沒聽說過?”
“是啊,是很奇怪。”沈小初說,“而且,省廳認為,死者係死於溺斃,也就是說,是淹死的……”
黎長鈞臉上的顏色變了變,一時很凝重。他重新拿起驗屍報告,認真看了起來。隨著報告一頁頁向後翻去,黎長鈞臉上的顏色也是變幻不定,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的,眼珠子瞪得老大,額頭上的皺紋擰成了一堆麻繩。
黎長鈞這樣的神色,平常倒很少見,沈小初感到奇怪,就問他:
“怎麽啦,黎局?有什麽發現嗎?”
黎長鈞把驗屍報告從頭看到尾,然後把報告往桌上一丟,說:
“小初啊,你認為呢,你覺得省廳這幫人得出的結論可靠嗎?”
沈小初說:
“我心裏也是沒譜啊,按說,省廳不可能給我們出具一份有錯誤結論的報告,或者有明顯漏洞的報告,省廳畢竟是省廳,人才濟濟不說,檢驗科有幾位老頭子,聽說還是挺厲害的。”
黎長鈞說:
“那可不一定!我看這個驗屍報告,就有些不靠譜,八年前的屍體,保存到現在還不腐爛,這種情況有,但不在我們薊原縣……我怎麽聽說,隻有國家領導人的屍體,用專門的冰棺和特殊藥物保存,才能保存年代久遠一些,沒聽說這荒郊野嶺的,也有常年保存屍體不腐不爛的功效?”
沈小初點點頭,局長黎長鈞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斟酌了一下,他說:
“要不,我去一趟省城吧,跟省廳專家麵對麵談一談,看是不是啥地方弄錯了。”
黎長鈞一擺手,說:
“不,我看沒必要,明擺著報告得出的結論是錯誤的,沒不要浪費功夫和時間……你想啊,這個‘溺斃’,也根本不可能是吧?屍體是從山上衝下來的,山上又沒有河流,除非死者是被人摁在水缸裏淹死的。”
黎長鈞的後半截話某跟沈小初當初給韓大偉說的一模一樣,隻不過他說的是用臉盆淹死,黎長鈞說的是用水缸淹死。他想笑,強忍住沒有笑出來。
黎長鈞說:
“我看啊,這個案子可以暫放一放,別讓弟兄們到處亂跑了,沒頭沒尾的,估計也查不出個名堂來。”
沈小初苦笑著說:
“這話,可不應該出自公安局長的口,即使查不出名堂,也得查啊,我們就是吃這碗飯的。”
黎長鈞說:
“那倒也是,這樣吧,這份報告暫放我這兒,過兩天我再看看。”
沈小初說:
“也行,黎局好好研究研究,看能不能找到什麽線索。”
說完,沈小初就告辭出來,回了自己的辦公室。他有些困,就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想迷糊一會兒。過了一陣,感覺有人進了他的辦公室,沈小初就睜開睜開眼睛,抬頭一看,竟然是局長黎長鈞不緊不慢地踱了進來。
黎長鈞說:
“小初啊,我考慮了一下,黃楊鎮那個案子,交給別人去辦吧,你抓些有眉目的大案,年終時咱們也跟市局和省廳好交代些。”
沈小初本能地想問一句“為什麽”,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通常情況下,副手是不能問一把手“為什麽”的,問也是白問。沈小初官當得不大,這點常識還是有的。
黎長鈞說完,轉身又踱了出去,隻留下沈小初愣愣地坐在辦公桌前。他意識到局長黎長鈞今天的舉止有些奇怪,尤其是看了那份驗屍報告以後,黎長鈞的反應過於明顯,現在又要他放下這個案子,交給別人去負責,理由呢?他分管的是刑偵,兼的是刑警隊長,哪個案子不該他過問?沒有理由嘛。
本來,這段時間讓一連串的“八”,攪得沈小初很是不安生,黎長鈞又斜著來了這麽一杠子,沈小初的大腦,就有些斷弦,總覺得啥地方不對勁兒,就像電路短路了一般。。
愣怔了好半天,沈小初才回過神來。他打電話叫來韓大偉,吩咐韓大偉私下裏把薊原縣八年前所有的案子,不管是結了案的,還是沒有結案的,都挨個兒排查一遍,摸個底,包括黑蛋父親劉大彪那件案子,都查查;黃楊鎮的屍案,局長黎長鈞雖然讓交給別人,但也別落下,別人查別人的,咱們查咱們的,隻是策略些,暗地裏查……黎長鈞不讓自己插手了,沈小初反倒來了勁兒,很想查個水落石出。
另外,憑直覺,沈小初覺得劉大彪的案子判得重了些,而且劉大彪的死,也很是蹊蹺……什麽心肌梗塞啦、猝死啦,又沒有原發病史,一個大活人,哪那麽容易死?肯定有貓膩。他記得黑蛋提到過他父親,臉上好像沒有多少悲戚之色,不,沈小初記得清清楚楚,黑蛋提起他父親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非常輕鬆的那種——這可不像是一個兒子對待已故父親應有的表情,除非黑蛋對自己的父親已經沒有了一丁點兒感情。黑蛋是那種比較憨厚的人,他對待自己家的親人,不可能表現得那麽冷淡。
黑蛋不對勁兒,劉大彪的死也不對勁兒,還有,局長黎長鈞也有些不對勁兒……究竟是什麽地方不對勁兒呢?沈小初一時還想不清楚,他隻是囑咐韓大偉,排查時注意保密,不要驚動過多的人,尤其是不能讓局長黎長鈞知道。
刁月華原本以為,弟弟刁富貴闖的天大的禍事,在自己丈夫的斡旋下,上下左右打點又花了五六百萬元,刁富貴就應該沒事兒了,誰知過了沒幾天,案子又翻了過來。一位被抓副礦長的妻子改了口,把刁富貴送去的二十萬元封口費,原封不動地送到了公安局,說丈夫是冤枉的,是替刁富貴坐牢,她不要錢,隻要自己的丈夫。這下麻煩大了,緊接著,刁富貴的一個馬仔也站出來指證他,說槍是刁富貴從外地賣的,死去的高姓老板大腿上挨的一槍,也是刁富貴打的……公安局發了通緝令,沒辦法,郝國光隻好又讓黃小娜把刁富貴連夜送出了薊原。
這下,刁月華真正成了一個孤家寡人。兒子和女兒都不在身邊,弟弟刁富貴又遠走他鄉,說是有丈夫,但丈夫跟別的女人整天出雙入對,基本上沒她什麽事兒,家裏麵連個保姆都沒有,刁月華的日子就過得有些淒惶。
她給財政局長周伯明打過兩次電話,想跟他見個麵,聊聊,畢竟上過床,做過一次露水夫妻,說說話總可以吧。但周伯明不理她,總是借口說忙。刁月華嘴裏不說,心裏一個勁兒罵周伯明不是好東西,占了她的便宜,就再也不露麵了。
刁月華心裏也明白,男人當中就沒有一個好東西,自己人老珠黃了,就沒人待見了……想當年,刁月華也是薊原城裏有名的美人兒,往街邊上一站,可是百分之百的回頭率!哪想得到,自己有朝一日還能落到這般田地,眼巴巴地給周伯明獻殷勤,人家都不搭理——他那杆老槍有什麽稀奇的,老男人一個,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而已。
想想都可恨,男人家老了,還可以啃嫩草,懷裏麵摟的,差不多都是“下一代”;女人家老了,就隻能獨守空房了?連自己的老公,也撇下自己不管了?
刁富貴流落在外,華光煤業公司讓黃小娜接了手,這下倒好,天下全成了郝國光和黃小娜兩個人的了。刁月華跟郝國光發過一次脾氣,把茶幾上擺的一套紫砂茶具都摔了,沒起作用。郝國光跟她解釋,現在是特殊時期,有人盯著他呢,他不得不小心點兒,至於刁富貴,他也是盡了力了,刁富貴自個兒不長進,闖的禍天大,別人想保也保不住啊。她不聽,讓郝國光想辦法把刁富貴仍然弄回來。
郝國光被攪得沒辦法,急了,發狠地說:
“你這不是胡攪蠻纏嗎?弄回來,弄回來坐牢?幾百人的械鬥事件,別說放在薊原縣,就是放在衢陽市,放在整個甯江省,上溯幾百年都沒有發生過這麽大規模的群毆事件,擱嚴打期間,你弟都夠槍斃仨回了。”
刁月華就哭。哭是女人慣用的武器,但刁月華的這種武器,已經沒有任何殺傷力了。她也知道郝國光說得沒錯,弟弟刁富貴闖的禍是夠大的,這挨千刀的,就從來沒長過記性,強奸賣**小姐那次,差點就給給關進號子裏去了,還不是郝國光出麵找了黎長鈞,又給了那女的二十萬元,才算擺平。這次,看來是真擺不平了。她哭哭啼啼地問:
“那你說咋辦,老刁家可就這一根獨苗?”
郝國光說:
“還能咋辦,躲起來唄,等過了風頭,送他出境,給他一筆錢,下半輩子夠花就成。”
刁月華說:
“那就讓他去加拿大,陪咱兒子,也好幫兒子打理打理公司。”
郝國光斷然拒絕:
“那不行!”
刁月華不解地問:
“為什麽?為什麽不行?”
郝國光說:
“你傻呀,咱兒子在加拿大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萬一哪天混不下去了,咱倆還指望著去兒子那邊養老呢……你弟那脾性,好招搖好顯擺不說,指著他幫咱兒子打理公司,哼,甥舅倆一起折騰,公司垮得更快!”
刁月華見說一起去加拿大養老,心情好了一些,她疑疑惑惑地問:
“富貴在華光當了那麽多年總經理,當得也挺好的呀,不是愛惹事的話……”
說到後麵,她的聲音小了下去。
郝國光說:
“哼,那是老子罩著他,我如果不是煤炭局長,公司早都成爛攤子了。”
刁月華就不再言語,但心裏終歸不舒服,尤其是他們夫婦倆的所有產業,都歸了黃小娜打理,她的心裏就更是七上八落的。
郝國光說:
“薊原近來不太平,咱們都緊著點神兒,盯咱們的人太多了,單就這姓李的,當屁大一個縣長,三天兩頭給我找事……你要是悶得慌呢,幹脆就上省城去,陪陪咱姑娘。”
刁月華翻了翻白眼,用鼻子眼“哼”了一聲,說:
“把我趕走,你和那個小狐蹄子,就更加逍遙了是不?”
“看看,又來了,”郝國光說,“我這不是替你著想嗎?怕你急出病來,悶出病來……”
刁月華說:
“你還是操心你自個兒吧,老牛啃嫩草,別啃壞了身子,吃什麽都補不回來……這輩子,你就甭指望我給你熬‘王八湯’了,你就好好當你的‘王八’吧。”
“你……”
刁月華的話說得尖酸刻薄,郝國光氣得鼻子都歪了:還熬“王八湯”呢,刁月華隻要不鬧事、不撒潑,他郝國光就已經燒高香了……知道跟刁月華再沒辦法交流,隻好一摔門,走了。
郝國光真走了,刁月華就又傷心起來,孤孤單單一個人,守著偌大一套空****的房子,冷清,淒切,還有些無助。刁月華甚至悲哀地想,要那麽多錢幹什麽?家不像家的,男人的心思又一直拴在別的女人身上,身邊連個說熱乎話的人都沒有,空有那麽多錢,錢能當男人使?
刁月華是那樣一種女人,傷心時一陣一陣的,這會兒恨錢多了害人,真要沒錢了,折了財,她又不定多難過呢。她給女兒打電話,悲悲切切地訴了一番苦。女兒在電話中安慰她,讓她放寬心些,不要想太多的事情。
女兒說:
“媽,要不你來省城吧,有我陪在您身邊,你就沒有那麽多愁事兒了。”
女兒又說:
“爹也真是的,多大歲數的人了,不就一個破局長嘛,歇了別幹了,折騰啥呢,你也不好好勸勸他。”
刁月華說:
“我要能勸動,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女兒說:
“媽,你要提醒提醒爹,生意上見好就收,別貪心……老爺子可是有意見了,抱怨俺爹事兒多……他要撒手不管了,還不定出啥事呢。”
刁月華說:
“寶貝啊,這你可要當心,親家公那邊,你可得多做做工作,不敢撒手不管的,你舅已經出事兒了,你爹可別再出什麽事兒——他怎麽著也是你爹呀!”
女兒說:
“媽,你也不想想,我還怎麽做工作?哪一次捅了簍子,不是老爺子出麵擺平的?我隻是人家的兒媳婦,我又不是組織部長……”
女兒口中的“老爺子”,就是省委組織部部長潘國劍。女兒和潘國劍的兒子是大學同學,後來處了對象。結婚的時候,按郝國光夫婦的意思,要大操大辦一下,一呢,是圖個喜慶;二呢,也有意在薊原和衢陽市的商界政界顯擺一下。但潘國劍不同意,說倆家都是官宦人家,他在省上的身份也比較特殊,太招搖了影響不好,還是低調點兒,兩家人在一起吃個飯,偷偷慶祝一下,然後讓小兩口去國外旅遊一圈,就成了。郝國光夫婦沒再堅持,兩家人在省城的一家酒樓裏吃了頓飯,女婿是屬虎的,女兒是屬兔的,郝國光夫婦就送給女婿一隻金虎,送給女兒一隻金兔,都是純金打造的。
刁月華一想,女兒說得也有道理,畢竟隻是把閨女嫁給了人家,算起來和人家隻是親家,按農村的說法,就是親戚,親戚間的事情,有個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啊。
女兒說:
“媽你還是勸勸爹,趁早退休算了,你們倆去加拿大陪哥,安全些;也省得哥成天花天酒地的,沒個正經事兒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