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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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副省長帶著省煤炭局、發改委、商業廳、國資委等相關廳局的負責人,先是在市上盤亙了兩天,又浩浩****地來了薊原。
杜萬清和李明橋帶領四大班子成員和對口科部局的頭頭,專門去縣界處等候。
十點半鍾,石副省長的車隊來了。讓杜萬清意外的是,市委書記何培基同誌竟然親自陪同下來了,相跟著的還有常務副書記翟子翊、工業口的林副市長,以及市局的有關負責人等。
石副省長年齡不大,大概五十出頭的樣子。他先是跟書記杜萬清握了握手,再跟李明橋握手。但李明橋發現,石副省長跟自己握手的時候,眼睛卻是朝向別處的。這讓他的心裏很不舒服。他順著石副省長的目光掃了一眼,發現石副省長目光所向的地方,站的竟然是煤炭局長郝國光。
難道他們認識?李明橋心裏不禁打了一個問號。
果然,石副省長跟四大班子成員一一見麵之後,朝站得稍遠些的郝國光招了招手。郝國光小跑著上前來。石副省長抓住郝國光的手,用力地搖了搖,哈哈笑著說:
“國光啊,你可是好長時間沒有來看我這個糟老頭子嘍。”
李明橋暗暗心驚:郝國光不但跟石副省長認識,而且熟絡得不是一般。看來自己手底下的這個煤炭局長,還真是一位手眼通天的人物。讓李明橋更為吃驚的是,石副省長根本沒打算掩飾自己跟郝國光的私交,好像還有意無意地在眾人麵前故意顯露這一點。
這就奇怪了,大凡當官的,當到石副省長這個級別,說話的時候一般隻說半截兒,表態的時候喜歡藏著掖著,在私交方麵更是謹慎,輕易不會透露自己的社交圈子——這叫什麽來著?含蓄,對,就叫含蓄,大領導的含蓄。
難道這裏麵還有什麽玄機不成?在任何事件的背後,肯定存在相應的因果關係,隻不過,李明橋暫時還猜不透石副省長此舉的真正含義。他注意觀察了一下,市委書記何培基、副書記翟子翊、林副市長、包括縣委書記杜萬清,臉上都掛著一成不變的笑意,好像那笑容是從同一個模子裏麵雕刻出來的,一直就掛在這些人的臉上。
相互寒暄了幾句,又都上了各自的車,唯獨郝國光被石副省長叫了去,上了石副省長的專車。警車在前麵開道,車隊疾速朝縣城駛去,直接開往薊原賓館。
用警車開道是年長富和黃誌安的主意,李明橋原本不同意,認為這樣做擾民不說,還顯得太官僚。杜萬清未置可否,不說行,也不說不行。二比一,李明橋處下風,事情就這樣定了。按年長富和黃誌安他們的意思,本來還要把石副省長一行的接待,放到一位煤老板投資的四星級酒店裏去,李明橋堅決反對,太奢華是一個方麵,縣政府下轄的薊原賓館主要用於接待上級領導,環境和檔次也還說得過去,沒必要住什麽星級酒店。
中午的接待宴會規格比較高,專門安排了一個小宴會廳,擺四桌,上的酒是薊原老白幹係列裏麵最好的五十年窖藏。最中間的一桌,石副省長居上位,市委書記何培基緊挨著他坐在右首,常務副書記翟子翊、林副市長緊挨著何培基坐在次席;省發改委主任、商業廳廳長等相跟著坐在石副省長的左首;縣委書記杜萬清和代縣長李明橋在末席陪坐。年長富、黃誌安、謝慕華等四大班子其他成員和市局的頭頭腦腦摻雜坐了兩桌,郝國光、黎長鈞、衛振華等人和秘書、司機坐了一桌。
石副省長是毫無疑問的中心,但李明橋還是發現,市局頭頭和縣四大班子成員在敬酒的時候,似乎對市委書記何培基更恭謹些——他們對石副省長的熱情是表麵上的,心底下未必在乎石副省長的高位;但對市委書記何培基則不一樣,他們對市委書記的熱情和恭謹,是從骨子裏麵溢出來的,有股諂媚勁兒。很顯然,在這些人的眼裏,石副省長盡管身處高位,卻離得遠了些,對他們的仕途升遷不起直接作用;而市委書記何培基,手心裏卻攥著他們的官帽子,打個比方說吧:如果他們是蛇的話,何培基手心裏攥的,就是他們的七寸……權力真是個有意思的東西,它就像一個磁力四射的磁場,那麽多的人,甭管自願不自願、喜歡不喜歡,都被它強大的力量吸引了過去;又像是小孩子們玩的魔方,再怎麽擰,再怎麽旋轉,軸心是永遠不變的,你隻能始終圍著這個軸心轉圈——這個軸心,就是權力!
李明橋在心裏算了算,這四桌飯,花去了縣財政的三萬多元,主要是酒喝得多,整整三大箱。李明橋一直試圖殺殺薊原縣的吃喝風,臨了卻身不由己,沒辦法,來個副省長,外加衢陽的市委書記何培基等一幹大員,你說,在接待上還敢馬虎不成?現實就是這樣,有些事情,明明不該幹,明明不願意幹,但還得搶著幹,起勁兒幹,遲了慢了都不成。
接待宴會結束以後,在賓館稍事休息,三點半鍾,在縣委禮堂召開了全縣副科級以上幹部會議。石副省長在會上做了長達四十分鍾的講話,接下來,市委書記何培基也做了長達四十分鍾的講話。按照官方的說法,石副省長和何培基的講話都是“重要指示”,當然,最重要的不是他們的講話,而是他們的身份和手中的權力。縣委書記杜萬清和代縣長李明橋的匯報講話簡短些,各用了半個小時。
會議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鍾,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但薊原縣城各條街道的霓虹彩燈都亮了起來,有點兒萬家燈火的意思。
薊原縣城的各條街道都安裝有霓虹彩燈,但除了節慶假日偶爾閃耀一下之外,平常時間都黑著,隻亮著主幹街道的行道燈。如果哪天晚上,街道兩邊的霓虹彩燈破例齊嚓嚓亮了起來,老百姓們往往都會仰起頭,望一會兒霓虹燈,然後撇撇嘴,說:“又來大官了。”
石副省長的官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副省級;何培基的官兒,比石副省長小著半級,正廳級。但他們倆人,一個是分管工業的副省長,一個是堂堂衢陽市的市委書記,對薊原這個煤炭大縣來說,意義就非同一般。所以,石副省長和市委書記何培基往薊原賓館裏一住,天還沒黑呢,霓虹彩燈就齊嚓嚓亮了起來。
第二天,市委書記何培基先行離開,返回市上,留下常務副書記翟子翊和林副市長繼續陪石副省長。
按照既定的參觀路線,石副省長一行先是去了牛頭嶺礦山,參觀了幾處年產煤量在50萬噸以上的大型煤井,又看了幾家冶選企業;然後折返回來,去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等幾家近郊的企業裏麵打了個轉身。石副省長一行最後參觀的企業,是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
薊原酒業公司的老總劉東福,自從上次被李明橋狠狠地尅了一頓之後,一下子老實了許多,對石副省長一行極盡熱情之能事,沒要縣上領導安排,自己就主動給石副省長一行準備了成箱成件的薊原老白幹酒。劉東福一邊介紹酒廠的具體生產情況,一邊帶領大家參觀了兩條新上的生產線,以及封裝和窖藏車間,末了,又向石副省長大吹特吹他主持下的三期、四期擴建工程。
石副省長一邊聽,一邊微微笑著,不時對著車間的工人們揮揮手。
參觀完薊原酒業,臨離開前,石副省長做了幾點指示,他說:
“薊原酒業是我們甯江省的名牌企業,百年老牌子,一定要讓它健健康康地發展壯大……你們都想啊,礦山上的煤,總有沒得挖的一天吧,但酒不一樣,隻要有人的地方,就不愁沒人買酒是不?國家要求所有的非資源型國有企業必須在年底前完成改製,與政府部門徹底脫鉤,把企業完全推向市場,讓市場來檢驗企業的生命力。我看啦,薊原酒業是全省企業裏麵的排頭兵,在企業改製上,也就當一個排頭兵,率先垂範……我限定一個時間,現在七月份,八月底吧,薊原酒業的改製必須完成!”
說到這裏,石副省長停了停,用手指頭點著杜萬清和李明橋兩個人道:
“到時候,如果完不成改製任務,唯你們二人是問!”
後一句話,石副省長用的是開玩笑的口吻,卻自有一股不容反駁的意味在裏麵。
石副省長在薊原的視察進行了三天。期間,李明橋一直試圖跟翟副書記單獨見個麵,但未能如願,周圍的人實在太多,市委書記何培基一離開,翟副書記理所當然地成了薊原縣的官員們包圍的對象。
臨離開的先一天晚上,都淩晨兩點了,翟副書記給李明橋打來電話,讓他到自己房間去。李明橋就在薊原賓館住著,他住北樓,石副省長和翟副書記一行住南樓,離得不遠,但到了翟副書記門口,李明橋還是故意磨蹭了幾分鍾,才舉手敲門。
哢噠,門開了,翟副書記把李明橋讓進房間裏。
翟副書記說:
“明橋啊,在薊原受委屈了吧?”
李明橋說:
“委屈倒沒什麽,就是憋屈得慌。”
翟副書記用拳頭捶捶後腰,說:
“這我理解,你跟你老子一樣,一根筋,容易較真兒。”
提到父親,李明橋一時沉默下來。
翟副書記說:
“薊原是礦區,情況複雜著呢,但萬清同誌在薊原幹了這麽多年,愣是沒出啥事兒,明橋啊,你應該多學學人家萬清同誌。我知道,你肯定心裏不舒坦,因為郝國光的事情——是我把你攔下來的嘛。”
李明橋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翟副書記擺擺手,繼續說:
“知道石副省長為什麽非要來薊原一趟嗎?”
李明橋搖搖頭,他還真不知道原因。他隻知道,為了迎接石副省長一行,薊原縣委、縣政府可是花了大功夫的。石副省長一行在市上的行程剛一結束,市委辦公廳通知薊原這邊做準備的時候,適逢礦山上出事情,縣委門口擺著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死者家屬正鬧著事呢。杜萬清急了,李明橋也急了。但死者家屬任憑他們如何做工作,都死活不鬆口。後來,還是李明橋責成煤炭局長郝國光出麵,讓自己的大舅子刁富貴掏了60萬元的命價款,另外又付給對方120萬元,用於賠付3號煤井跨界開采給對方造成的損失;同時,逮捕了3好煤井的礦長,直接進入司法程序……這才算讓死者家屬一時安然下來,否則,石副省長一來,參觀個屁,肯定得讓鬧事的人給整個灰頭土臉。
“我不妨實話告訴你,”翟副書記說,“上次,你在常委會上準備撤郝國光的職,我和何培基同誌同時接到省上打來的電話,是省委組織部長潘國劍同誌親自打來的。”
李明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在市委辦公廳幹了那麽多年,然後又來薊原縣當了近半年的代縣長,大大小小的官員見得多了去了,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聽得多了去了,但還沒有聽說哪個縣份科部局長的任免,足以勞駕省委組織部長親自打電話的。
翟副書記沒有繞彎子,直接告訴他:
“潘國劍同誌的兒媳婦,是你們縣煤炭局長郝國光的女兒——你現在應該明白了吧,為什麽來薊原當書記縣長的,隻要是打算給煤炭局長郝國光動腦筋的,滾蛋的不是郝國光,而是他們自己。”
“兒媳?”
李明橋原本就圓睜的眼睛,似乎又瞪大了一圈。他以為,這樣富有懸念的故事情節,一般隻會出現在拙劣的影視劇裏麵,沒想到現實生活中也有,而且就發生在他李明橋的身邊——怪不得書記杜萬清一再阻止自己動郝國光他們,怪不得自己在縣委常委會上,甫一提出撤換煤炭局長的建議,幾乎遭到了所有常委的反對,怪不得,耿直、清廉如翟副書記者,也會彎了腰替郝國光說情……原因就是,郝國光和甯江省委的組織部長潘國劍是兒女親家!
組織部是幹什麽的?按照老百姓的說法,組織部就是專門批發官帽子的地方。這話有些紮耳,卻道出了相當一部分事實。說組織部專門批發官帽子,就等於說是組織部長專門批發官帽子,因為在我們國家現行的體製裏麵,任何單位都是一把手負責製——所謂“負責”的意思,就是這個單位的一應事宜,都得一把手說了算。
李明橋很吃驚。他曾經揣度過煤炭局長郝國光身後的“大手”,但絕沒有想到這隻“大手”竟然是甯江省委的組織部長。在省委常委的排序裏麵,組織部長潘國劍有可能不會太靠前,因為他的前麵還有省委常務副書記、常務副省長,甚至省紀委書記和省委宣傳部長的排名,百分之百都在他之前。但若論權力的大小,組織部長潘國劍手中的權力,怕隻怕僅次於省委書記和省長,因為他管的,就是市廳級領導幹部的官帽子,各地市州的書記市(州)長、副書記副市(州)長啦,省屬各廳局的廳(局)長、副廳(局)長啦,這些人的提拔任免,都得從他的手裏麵過不是?想想都氣餒,李明橋頭上這頂七品烏紗帽,在人家潘國劍眼中,屁都不是。
翟副書記接著告訴他:
“石副省長跟潘國劍同誌是中央黨校的同學,私下裏的來往比較密切……石副省長原本隻準備到衢陽出席全市國營企業改製方麵的一個會議,專門帶隊來薊原是後來的臨時動議。”
事情已經很明朗了:石副省長此行,是替省委組織部長潘國劍來的,明麵上的任務是視察薊原這個煤炭大縣的各個企業和生產狀況;暗地裏的目的,卻是給市、縣的頭頭腦腦們一個明確的信號……這個信號就是:輕易不要動郝國光,他的背景不一般。難怪石副省長一到薊原,就對煤炭局長郝國光表現得異常親密。
翟副書記往沙發背上靠了靠,繼續說:
“如果沒有這一層原因,何培基同誌也不會在百忙之中扔下手頭的工作,專門陪石副省長下來一趟。”
李明橋不會掩飾自己,也沒打算再翟副書記麵前掩飾,內心的氣餒和灰心立馬顯現在了臉上。
翟副書記輕輕拍拍他的肩膀:
“明橋啊,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做區縣的政府主官,麵對的情況非常複雜,對上,對下,對左右的同誌,尤其在人事問題上,就更得特別小心。我的意思啊,不是要你產生什麽顧慮,而是你必須得把一件事情的方方麵麵,都考慮透徹,都考慮成熟,得講究策略。”
翟副書記右手握成拳,輕而有力地在沙發扶手上一擂:
“策略是什麽?策略就是自己分內的工作,該幹還得幹,更得幹好幹漂亮了,但同時,又要保護好自己,不能輕易讓自己受到不必要的傷害……明橋啊,要愛惜自己的政治羽毛,別看隻是個縣長,你掐指頭數數,舉國上下,能有多少個縣長?全國十幾億人口,又有多少人能幹到縣長這個份上?我們得保護好自己,隻有保護好自己,才能盡可能多地為國家、為老百姓多幹實事!”
翟副書記說得很動情。李明橋默默地聽著,他承認,自己當初錯怪了翟副書記,這個慈父般的、以“鐵腕老三”在衢陽市頗有政聲的市委副書記,他內心所承受的壓力,遠比自己這個七品芝麻官所承受的壓力大得多;他自身所具有的政治智慧,也遠比他這個毛頭小夥子豐富得多。
李明橋輕聲說:
“翟書記,我現在明白了……我一定牢記您的教誨!”
“你父親跟我是一同光屁股長大的,他當年,就跟你一樣,直筒子脾氣。雖然他隻是個副縣長,但敢說敢幹,全縣上上下下的幹部和百姓都服他。他待的那個縣,缺水,全國掛了號的幹旱縣份。你父親一心要搞一個引水工程,解決全縣的用水問題,但預算很大,書記和縣長都不答應。你父親就跑到市上和省上去爭取……後來,有領導出麵說話,有意把原縣長調離,讓你父親出任縣長,把引水工程先幹起來。本來都定了,但就在這個關口,你父親指示紀委部門嚴肅查處了一位鄉長,這位鄉長沒有啥,但他的舅舅當過市人大副主任,為這件事,你父親的任命就擱下了,時間不久就出了意外,你父親英年早逝……那個縣,一直到前些年才搞了個引水工程,比你父親操心這項工程整整遲了二十年……”
李明橋強忍住湧到眼眶的淚水!父親去世的時候,他還隻是一個十來歲的學生娃娃,尚不更事。翟副書記現在提起他來,麵現悲戚之色,李明橋心裏也是一陣陣泛酸……李明橋知道,翟副書記專門提起父親,一方麵是想借自己父親的經曆,告誡自己要有前車之鑒;另一方麵,也是想讓自己明白一個道理:翟副書記很在乎自己頭上的那頂官帽子,也很想出任衢陽市的市長,因為他還想幹更多的事情!